不知幾時天空開始陰雲密布,風浪打得船身飄搖不定仿佛隨時都會被掀翻。
渾濁的浪花裡像是有很多東西在攢動,甚至從水下傳來哭聲一般的嗚嗚響聲——
桑寧根本就不想去思考水裡的究竟是什麼!
可是為什麼高學夫居然如此主動地在跟他們這些不愛讀書的人普及著:「雖然它們的名字叫舟幽靈,但是按照書上說它們根本就不是幽靈而是淹死在水裡的死人,也就是浮屍。」
伴隨著他這句話桑寧似乎看到一個浪花撲過,裡面隱隱伸處一只泡得發白腫脹的半爛的手,還在想向船身伸來……
——高大學霸求您不要再說下去了!否則她擔心自己一個哆嗦先把他推下去!
大概是桑寧的神情太淒厲,高學夫終於意識到她大概不怎麼想聽他說下去——其實他也不想跟這種沒有求知心的人解釋太多,無奈繼徐艦之後他也已經開始頭暈胸悶胃裡翻湧,不找點事情來轉移注意力隨時都會扛不住。
終於高學夫放過了桑寧,她趕緊轉頭問楊豐旭,「你怎麼樣,還好吧?」
楊豐旭稍有些有氣無力地趴在船沿上,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一個運動社團的人竟然也撐不過這種飄搖顛簸。什麼恐懼,什麼浮屍,在讓人生不如死的暈船面前都不屑一顧。
——看著他們的樣子桑寧就無比慶幸自己居然一點也不暈船。
船行這時已經過半了,但是劇烈的風浪讓前行變得越來越艱難,突然之間船身就不動了——風浪驟減,四周的水面出現震動似的波紋跳躍,而船身在波浪之中卻一動也不動,像被牢牢鎖住連搖擺也沒有一下,那場面異常的詭異。
老船夫脫口而出,「糟了,遇上抱船屍了!」
高學夫問:「抱船屍是什麼?書上沒有啊!」
然而老船夫慘白著臉色根本顧不上回答他,只是喃喃著:「怪我啊,是我抱著僥幸想就算出現凶兆也不一定就遇上抱船屍,這下子整船人都得交代在這裡啊……」
老人這樣一說,加上整條船紋絲不動的靜止在水面上的詭異場面,頓時讓幾個人也隱隱有些心慌起來了。
華玉盞踩在船頭上往水裡看了一眼說:「你們在這裡等著,我下去看看。」
老船家立刻趕過來阻攔,「不行!這位老師你不能下去!下去就回不來了!在船上呆著好歹能拖一時拖一時,說不定下面那東西拖膩了就自己走了!可要是下了水就沒命了啊!」
學生們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該聽誰的,畢竟老船夫說的那麼嚴重,他們也不知道該不該讓華老師去冒險。可是在餓鬼田的時候他們是親眼見著華老師那麼威風凜凜的就把那麼大只怪物大切八塊了。
——切瓜一樣,絕不含糊!
所以他們大概也不是那麼擔心華老師……
「沒事的船家,萬一我發生什麼你就找機會帶著學生上岸,不用等我。」
華玉盞謝絕了勸告,說完這句轉身就跳進河裡。
他們現在應該不用糾結上一個問題了,楊豐旭還處在暈船的難受中無力思考,只能有氣無力的問:「我們現在應該開始擔心什麼……?」
高學夫忍著不適想了想,去問船家:「船底下那東西要多久才會走?」
老船夫沉在華玉盞就這麼跳下水的驚訝裡回不過神來,遲疑的回答:「也,也許一半天,也許三五天……」
「……」
「……」
這是要餓死在船上的節奏嗎??
雖然大家吸取上一次的經驗,帶的都是壓縮餅乾和罐頭一類的應急糧,可終究背包有限,扛上三天大概就是極限了。萬一水底下那東西不想走多拖上幾天怎麼辦!?
「不然我們還是給華老師加油助威吧……」
比起桑寧加油助威這麼不靠譜的提議,高學夫還是更關心華老師的勝算問題,他又問老船家:「水底下究竟是什麼?」
這是很重要的問題,在他看來,如果水底下只是一條普通的大魚,那麼華老師的成功率是很高的。但如果是能吃人的魚,他們還是考慮一下怎麼在船上生存吧。
只是老船家給他的答案顯然跟他的想法有出入:「下面是抱船屍,跟那些成群出現的哭船鬼不一樣,它凶得很,連那些哭船鬼也怕它!一旦出現它就緊貼在船底下四肢牢牢扒著船底,所以叫它抱船屍。船一旦被抱上,不滿足它的要求它是不會輕易走的,就是最厲害的行船人也只能跟它耗著,耗到它自己離開——耗不耗得過去也都是命!」
高學夫擰著眉頭,一半是因為暈船的難受一半是對這種說話的不恥,但還是把這一條記在了他的本子上。
而楊豐旭對老船家的話則是信的,他問:「它想要什麼?怎麼能滿足它的要求?」
老船家搖頭歎氣,「還能要什麼?人啊!它要的是活生生的人!」
他也不掌船了,直接坐下來掏出根煙桿子點上,吧嗒吧嗒抽兩口,沉重地說:「——以前人命不值錢的時候,如果是大船遇上的抱船屍,多半就直接丟個活人下去,丟了一個船還不動就丟兩個,三個,一直丟到船可以動為止——那也是沒辦法,總好過一船人一起死。」
老船家的話說得他們心裡隱隱發毛,生怕老船家奉行古法把他們也丟下去。
不過老船家卻只是抽著煙,嗆人的土制煙草味開始飄散,似乎索性做什麼也沒有用只能坐下來等,他也就慢慢跟學生講著這些事權當打法時間:
「當然那是以前了,以前窮人的命都不值錢。那時候隱晦地管這個叫填河,不管是遇上抱船屍還是別的龍王,水怪,總之要拿人命去換的,就都叫填河。
這抱船屍似乎也懂得衡量船的大小,如果是小船一般一個人就夠了,最糟的情況也就是五六條人命換一船人。我小時候就見過一回……」
老船家似乎陷入了回憶,這裡陰沉沉的天,渾濁的河,嗆人的煙草氣,老人低沉而有些絕望的聲音都讓四人忍不住屏住呼吸靜靜傾聽,誰也不敢打斷。
「我家世代是行船的,倒也不局在這一帶。我爺爺那一輩上掌的還是大船,是給大老板做事的,船大,載貨也載人。我那時候七八歲,剛開始學著在船上幫忙,雖然從小就聽過很多河上的故事,但還真沒親眼見過這些東西。
可是那一年水災剛過,不管是抱船屍還是水鬼之類的東西,遇上水災年水裡死的人多了它們也就格外凶戾,最凶的甚至能把船掀翻。
我爺爺掌的船就遇上了那麼一只,能拉百人的船就生生被一只抱船屍拖住,而且隨時都有被掀翻的趨勢。
船老板下令開始填河,船上那真是哭聲一片,基本六十歲以上的老人都被抓去填了,發現生病的也填了。因為那時候認為即使不填河,這樣的人也耗不過去——大概這樣想,活下來的人良心上就能蒙混過去吧。
可是那一次的抱船屍真的很凶,扔下去五個人也還是沒有鬆動的跡象。按說客船不比私船,填河是有默認的規矩的,老弱病填完之後就不能再丟人下去了,否則壞了名聲以後這船就沒有辦法再跑了。剩下的也就該生死由命,何況已經收了五條人命,抱船屍就算是要困,也不會再困得太久了。
但是那時候船上偏偏有個老財主,他之前就塞了錢給船老板所以沒有被填河,到了這時候他就更害怕了。又怕自己被填下去,又怕不繼續填自己這把老骨頭會熬不過去,所以給了船老板一大筆錢讓他繼續找別人填——也許再填一兩個人,船就可以走了。
船老板看著錢心動了,可是當時船上除了那個老財主已經沒有老弱病,這時候有個女人懷裡的奶娃咳了兩聲,老財主和船老板就盯住了他……」
老船夫像是被煙嗆了,也咳了兩聲,似乎對當年的一切都還歷歷在目。
「當時那樣的船,船上一般分四種人——一是船老板和掌船的還有船員,二是船上貨物的老板和手下,三是正經花了船錢坐穿的船客,還有一種只是因為船上還有空位,空著也是空著就給點便利,只交了很少一點錢來搭船的窮人。
那時候被填河的即使是老弱病也多半是第四種人,像當時那麼凶的情形逼急了也會填船客,船員都是身強體壯,他們反抗也沒有辦法。
人心真可怕啊……那女人也是搭船的,獨自一個女人帶著個孩子,即使誰都知道那孩子也許只是嗆了,咳了兩聲,也許根本就沒生病……可是那種情況下人心惶惶,又有許多人剛被填了自己親人好像巴不得別人也跟自己一樣悲慘,所以那樣一個奶娃,愣是生生被扔進了河裡。
那女人淒厲的哭聲我一輩子也忘不掉啊……
我想我爺爺也是忘不掉,當時他反對過,可是抵不過那麼多人,身邊又帶著我生怕惹怒了眾人連累我,最後也只能眼睜睜的看著。
那之後他就沒再替別人掌過船了,就在渡口守著自己的小船打打漁,偶爾渡渡船客。至少是生是死哪怕由天不由己,也好過由別人來掌握。
他到死都在囑咐我,這輩子絕對不要拿人去填河,遇上了,就熬著。熬得過去熬不過去,都是命……」
……
聽著老人的話半天沒有人吭聲,他們似乎可以放下心來不必擔心自己被扔下船去跟抱船屍親密接觸了,但這個故事卻讓人心思沉重而又復雜,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老船夫講完之後就沉默地抽煙,狠狠抽了幾口,抽完在船沿磕磕煙斗鍋子裡的灰,突然抬頭對他們說:「學生娃,你們那個老師……你們也就別再等了,他回不來了。我雖然不清楚他是知道不知道這抱船屍的事,是有意去填河還是太自以為是認為自己對付得了抱船屍,但是只要一旦下了水,人就回不來了。」
「不會的,老人家。我們老師他……很厲害的。」
大家既不相信華玉盞會英勇大義主動跑去填河,也不相信他會對付不了抱船屍而被滅掉——就算真的對付不了,相信憑他的本事也能逃回來的。
老船夫對他們的話則不置可否,只說:「你們老師下河之前說過,讓我有機會就帶你們走。所以我只想問你們,到時候你們想繼續渡河,還是返回去?」
老船夫的口氣活像已經確定華玉盞填了河,四個人面面相覷一眼,徐艦顧不得吐得昏天暗地,生怕說晚了別人會提出不同意見似的喊:「渡河!我們,要渡河!」
他一心探尋*要將它們公之於眾,既然荒田村連找都找不到已經沒戲了,怎麼肯放過這一次的目的地?
高學夫也同意他的意見,既然來了總不能什麼收獲都沒有,聽了個莫名奇妙的故事就打道回府。他認真想了一下,以自己的眼光衡量了安危利弊之後說:「我也同意渡河。」
楊豐旭和桑寧自然也沒有意見,他們兩個所擔心的是沒有華老師的話,要怎麼面對河對岸的風險。而這個擔心因為他們並不相信華老師會遇難,所以也就不成立。
老船夫點點頭表示了解了他們的決定,「那就等吧,有人填了河,總不會被拖太久了……」
大家只當沒有聽到這句話,徐艦急於了解有關這些東西的一切,「大爺,這個抱船屍真這麼無敵?沒有道士什麼的來收嗎?」
老船夫對這個問題並不太意外,擦著他的煙桿子回答:「老輩子的時候也有人找道士來收過,那時候偶爾也能找到幾個有真材實料的道士。可是抱船屍躲在水裡不出來,道士如果下了水,活人在水裡又怎麼樣會受到限制敵不過水裡的東西。所以在水裡這些東西的確沒有道士能應付——
倒是後來生活水上的人裡自發組織訓練了一種『水鬼』開始摸索著制服它們——那不是指淹死的那種水鬼,其實最初的那些人多半是些藝高膽大的水賊,他們本來過的就是刀口上斂財的日子,拼起來不要命,慢慢還真的就找到了對付抱船屍的方法。
他們有人以身做餌引開抱船屍的注意,另外有人從後面用特殊的繩子套住抱船屍的脖子,拖住了不讓它轉身,幾個人再合力拖上岸——只要拖上了岸抱船屍就像離了水的魚再鬧不出什麼風浪。等暴曬上幾天,一把火燒了就行。
但這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凶險萬分,沒有幾個本事高強的人合力是做不到的,往往一個不小心就折損上好幾個人甚至全軍覆沒。所以這個行當後來也就沒有人做了,估計現在也沒多少人知道這個方法。」
——聽老船夫這麼一說不但沒有打擊到他們,反而讓他們燃起了希望。
既然抱船屍不是真的無敵,既然有辦法可以制服它,那華老師一定是知道這個方法才毫不猶豫的跳下船。
只是如果要幾個人合力才能完成的話,華老師一個人要怎麼做呢?
楊豐旭猶豫了又猶豫最終咬咬牙,「我下去幫華老師!」
桑寧慌忙拉住他,「不要吧,好危險的!」
——楊豐旭下水和華老師下水,總覺得是危險程度完全不同的兩件事啊!
「可是華老師下去有一會兒了,萬一他真的需要幫忙怎麼辦?我有參加游泳俱樂部也在考潛水執照,只有我能下水去看看了!」
「不行,孩子!」老船夫立刻制止他,「這船四周全都是哭船鬼,那些東西雖然不會直接襲擊人,但也都是溺死在水裡的冤鬼,一有機會就會抓替身去陪葬!如果沒有十足的水性你連它們都避不過!」
楊豐旭平時也是很穩重的一個人,但此時此刻正是為生存抗爭的時候,而且還是在他認為自己可以幫上華老師的時候卻被人質疑自己所自信的項目。
正在他擰起眉頭覺得老船家根本不了解人在大學就考潛水執照的意義時,徐艦卻已經不滿地說:「什麼叫只有你啊?別看不起人了,我也是游泳社的!耍帥不能你一個人耍吧!」
——等等這位同學你不要也跟著起哄!就算是桑寧也有所耳聞徐艦這個游泳社員只是為了穿著泳褲站在泳池邊展現自己帥氣的臉和養眼的身材,當然還有泡妞,可是從來沒聽說過他有什麼出色的成績啊!
為了所謂男人的自尊心真的可以連命都不要嗎??
不,聽說也有不少被他的外表所迷惑的小女生在追捧他,無腦的誇贊之下說不定他是真的認為自己水性很好也說不定!
楊豐旭眉頭又擰了擰,「別鬧了,現在不是莽撞的時候。」
這句話可真是戳雷區,徐艦直接感受到了森森的鄙視,為了證明自己的「真材實料」,當即已經外套一脫,噗通一聲跳下水。
啊。
啊啊。
啊啊啊。
他跳了?要不要這麼乾脆利落啊??
桑寧勸說的話都還一句也沒來得及說他就跳得如此迫不及待,再看老船家的臉色大概已經對這些學生相當的無語和絕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