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桑寧曾經祈盼過的人生,有爸爸,有媽媽,還附送一個預期之外的弟弟。
她曾經那麼想要一個平凡卻溫馨的家。
桑寧走進了那扇門,屋外還是白天,屋裡卻黑□□一片。
等眼睛適應了光線,她才看清這間屋子的窗戶上掛了厚厚的紅黑色絨布簾,遮擋得一絲光都不透。華玉龍在屋裡點起一盞造型古樸卻又講究的油燈,昏黃的光讓整間屋子看起來像是魔女的魔法室。
而這裡本身也已經足夠陰森,屋子的四壁上都布置著置物架,上面每一層滿滿的全是各種中式西式還有日式泰式的人偶娃娃。
角落的廢棄物大紙箱裡還胡亂丟著一堆稻草娃娃泥娃娃,真是一眼就能看得出來他的確已經放棄了前兩項研究,開始專心轉攻人偶。
(——至於為什麼沒有石頭娃娃,那是因為石頭只是洋娃娃丟失泥身損壞之下的應急之策根本沒有充分研究。)
屋子正中央放著一個足夠並排躺下兩人的置物台,同樣鋪著紅黑色的絨布。再前方靠近窗戶的位置上是古樸厚重的木質寫字台,似乎是為了應景,居然還擺著鋼筆水瓶和老式的羽毛筆。
桑寧環顧著,隱約間倒是覺得這間房間有些眼熟。是一種似是而非的熟悉感。
她想起曾經在這裡喝了一杯奶茶而陷入昏睡,在恍恍惚惚中魂魄離體似的看過很多片段的景象,如今回想起來應該就是這間屋子了。
她每次就是在這裡更換著身體嗎。
這時候華玉龍已經把洋娃娃擺在置物台上,拖了一把籐椅過來,對桑寧招招手。
桑寧乖乖地走過來,在籐椅上坐下,眼前正對著那個已經被砍裂了頭的洋娃娃。
站在桌子對面的華玉龍輕輕清了清喉嚨,似乎已經做好準備如同講師一般高談闊論一番。
桑寧最後又抬頭朝華玉盞看了看,他就站在她的籐椅旁邊,兩位男士站著就她一個人坐著這種場景其實讓她壓力蠻大的。但她看向華玉盞,就像是最後一次征求——
雖然華玉龍這麼親切又好心讓她很感激,但這是她完全踏入另一種生活的開始,她更希望由華玉盞來引導她,這是不一樣的。她對進門之前華玉盞所說的話半懂不懂,但橫豎她的生活都要打破了,真的不能讓他來教她嗎?
似乎看懂了她的目光,華玉盞把手放在她肩上,低垂的目光柔軟了許多,那雙天生魅色的眼睛也在昏黃曖昧的燈光下顯得格外魅惑。
他的嗓音如同暗夜裡悠揚的歌聲,低聲說:「讓他來教你吧,這些適用於人類來學習的東西始終是他研究的比較透徹。像我這種自帶妖力的非人,做這些事跟吃飯喝水沒什麼兩樣,簡簡單單就能做到,也根本不需要去學習怎麼使用,反而不會比他講的更清楚。」
每次華玉盞一溫柔下來,桑寧就抵抗力全無,乖乖點頭。
華玉盞的話說的也的確是有理,但也有那麼點讓人奇怪的地方——她看向對面微笑的娃娃臉,問:「那華先生您不也是妖怪嗎?為什麼去研究這些東西呢?」
華玉龍笑瞇瞇地擺一下手,「我跟他不一樣的,雖然我也是非人,但不算天然的妖怪。我沒有什麼妖力,只能靠這些東西去彌補了。」
桑寧更不解,「您跟華老師不是兄弟嗎?」
「那只是名義上的,這樣偽造戶籍比較方便,不然你有見過這麼不可愛的弟弟連聲哥哥都不肯叫的嗎?」
桑寧這才明白,為什麼華老師每一次說起華公館都像是在說別人家。
不過她還是默默想要吐槽,更不可愛的弟弟她也是見過的,這一只才只是不叫哥哥,家裡那一只可是直接對著她喊怪物……
不過事到如今,她想大概她對於小豪來說,也的的確確就是個怪物。
一個不知來自何處,卻出現在他家裡的怪物。
華玉龍的聲音讓她回了神,他似乎沒有發覺她在走神,已經開始了開場白——
「小桑寧你可能也感覺到了,你失去了一些記憶,而這些記憶遠比你之前了解的要多。樓上那間是你曾經住過的房間,你在這裡住的時間可能不長,但我想在那段時間裡你的確和小玉盞一起成為了這個家裡的一員。
所謂的家人並不一定是有血緣關系的人,在同一個屋簷下度過同樣一段時光的人也一樣可以成為家人的,對嗎?」
華玉龍不愧是個老人精,一段話說得極其煽情,讓桑寧不自覺的動容,抬頭去看華玉盞——似乎連華玉盞都被他這番話說得不自在了,斜瞟著華玉龍——什麼家人啊?有你什麼事兒啊?真不嫌自個兒瓦數高。
「小桑寧你的事情會有一點復雜,就像學東西要由易到難循序漸進,一口吃不成胖子。了解一件事情也是一樣,一下子知道的太多會消化不了,也很難接受。我們既然是家人,就一定不會傷害你,這些循序漸進都是為了你好。所以你不要急,我會慢慢的教你一些必須的東西,等合適的時候你自然就可以了解到全部。現在的當務之急,你一定要學會運用空間。」
華玉龍居然拖出一個黑板,在上面寫上空間兩個大字,然後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副眼鏡戴好,執起了小教鞭……
看起來倒是很享受這個為人師表的游戲呢。
「桑寧同學,來說說你對空間的第一印象是什麼?」他一扶眼鏡,「不要思考,立刻回答!」
桑寧被他這架勢微微愕然了一下,首先出現在腦海裡的竟然不是剛剛經歷過的恐怖醫院,傻麼愣愣的回答:「就是……可以放東西用的?」
「賓果~~答對了!加十分!」
華玉龍一臉笑嘻嘻的好像他的「學生」是全世界最聰明的孩子,看得華玉盞微微蹙眉——太蠢了,看不下去!
他轉身想走,被桑寧察覺到他的意圖下意識地拉住他的衣角,「華老師?」
她那小動物似的目光讓華玉盞頓了頓,他實在是不想面對一個整天自稱他哥哥的人這副蠢到不能看的架勢。可是在桑寧的目光之下又邁不動腳,結果只能輕輕拍拍她的頭留了下來。
「空間呢,只是近些年的叫法。古時候很早就有乾坤袋,小小一個袋子內有乾坤什麼東西都能裝,視持有者的法力來決定容量大小,那就是最基礎的空間。而最高級的空間也就是修真者所稱的壺天或者壺中天,是由意念所造出來的仙境天地。像附在洋娃娃身上的女幽靈這樣的,雖然天賦異稟加上死前的執念種種因素,恰巧創造出了一個空間,但是她本身沒有經過修煉,所以必須需要一個介質——也就是這個手工古董娃娃。那個空間是被創造在這個古董娃娃體內的,確切的說,是在它的眼球裡。」
桑寧看著面前的洋娃娃那被劈開的頭,斜劈下去的裂縫劈中了一只眼球。
華玉龍的聲音依然在繼續說明:「創造空間的介質,越對稱越好,所以圓形物體就是最適宜的。同時材質也很重要——你有看過一些童話或者奇幻故事裡,動輒巫婆就把人關進水晶球裡吧?這倒不是空穴來風,水晶和寶石這些東西本身在形成時受地脈影響就具有靈性或是某些磁場。以制造空間來說,以透明晶體為宜,不過大部分水晶球都是經過人工提純重鑄的合成水晶,所以從經濟實惠的方面來說其實玻璃球也是可以替代的——」
說著華玉龍從彎腰從地上搬起一個半透明的塑料儲物箱推到桑寧面前,「這個我已經都幫你準備好了,要多少有多少盡管用不用客氣!」
桑寧看到打開蓋子的儲物箱裡,滿滿的全是跳棋大小的無色透明玻璃彈珠——可是為什麼需要這麼多?
「你要記得,學會使用空間以後隨身都要帶著幾個玻璃珠,萬一身邊沒有帶著玻璃珠又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看到別的東西也可以臨時用一下——實心的球體只要透光的就可以,不然有空心的像乒乓球這樣的東西也可以湊合一下,但是不結實的材料空間本身也不穩定,像你們被關住的那間醫院就是因為建造在塑料眼球裡,才會被輕易就一刀劈開。破壞了介質本身時,空間也就不復存在了。」
「可是華先生,我到底要造出這麼多空間來做什麼……?」
眼前就是滿滿一箱玻璃彈珠,聽華玉龍的意思,她似乎還會需要更多。
「空間嘛,當然是用來放東西的……」
「放什麼?」
華玉龍看著眼前桑寧茫然懵懂的臉,再看一眼打定主意默不作聲的華玉盞,突然有點體會到華玉盞的心情……要對什麼都不知道的她說出那種真相,還真是怪不忍心的。
「那個,還沒有到說明的時候。循序漸進記得嗎~?」
華玉龍露出招牌笑容想要蒙混過關,華玉盞意有所指地看他一眼——剛剛還嫌他什麼都不告訴桑寧,這會兒自己怎麼也不說了?
華玉龍的笑容在臉上停滯了片刻,對於華玉盞無聲的奚落表示深深的不滿——他笑容未變,突然話鋒一轉,「小桑寧,你不要怪玉盞總是什麼都不肯說,他其實一直對於沒能保護好你,明明有他在身邊卻還是讓你失去記憶這件事耿耿於懷呢~~」
華玉盞一記眼刀甩過來,目光冰冷冷的跟刀子似的讓他閉嘴,華玉龍當然不會懼怕他的目光,但也沒打算再說更多,只要看到桑寧那愕然的不置信的目光轉向華玉盞,和華玉盞明明不自然還非要撐著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就夠了。
——這些孩子呀~~再坦率一點不是很好嗎?
所以他老人家當然要偶爾推波助瀾一下,不會承認這是因為華玉盞敢奚落他的一點懲罰了~~
直到半響之後桑寧為了打破她和華玉盞之間微微尷尬的氣氛,刻意提醒他:「華先生,您還沒教我究竟要怎麼樣造一個空間?應該要造成什麼樣子?」
「哦,這個其實不用多做解釋,只要你對空間有所了解,附身在洋娃娃身上之後靈感會發生共通,自然就懂得該怎麼去創造。至於樣子嘛……當然以你的能力可能沒有辦法建造得太隨心所欲,不過可以參考監獄,牢房,籠子,這一類的東西,憑你喜歡的印象去建吧。」
誒?
她是不是有聽到一些奇怪的東西?
監獄,牢房,籠子……不是用來放東西的空間嗎?這些像是放東西的地方嗎?要放,放的也是……囚犯。
聽到這裡,桑寧就算再單純的心思也不得不起疑,她必須學會的空間,真正的作用是什麼?
當心底有了疑惑的時候,她下意識地還是會看向華玉盞,微微的沉默之後,華玉盞柔軟的目光迎上她的疑惑,難得的溫柔看得她心肝兒顫了一顫。
「再等等吧,等曲小路回來,再告訴你這些事情。」
他輕輕摸了摸桑寧的頭,從桑寧的角度抬眼看上去,他那勾起的嘴角裡仿佛都溢滿了溫柔。
他像是一直都不忍破壞,保持著距離等了又等。至少在最後,等到曲小路出現,有他這個家人在桑寧的身邊,多少可以給她一些支撐。這也算是他給這個平凡之中的桑寧的最後一點體貼。
然後,她就會回到真實而又殘酷,卻是屬於他和她的另一個世界。
華玉龍像個幼兒園老師似的拍了拍手吸引兩個人的注意力,「總之淨化掉死靈殘留的魂魄還需要一晚上的時間,我們明天就可以替小桑寧更換身體了!今天就為小桑寧的正式回歸讓鴛鴦蝴蝶擺個宴席開瓶紅酒慶祝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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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在華公館感受到回歸的溫暖,也越在桑寧心裡確認著某些事情。
中午開開心心的吃完了飯,下午桑寧就再一次來到曲小路工作的地方。有些事也許等到曲小路出現就可以跟他當面問個明白,可是一些想要印證的問題卻無論如何也等不及。
她記得被幽靈剛抓進醫院,失去意識時那個短暫的夢境,和夢裡照片後面的那一行字。
所以她又一次找到人事部的那位大姐——「姐姐,可不可以請你給我一張曲小路的工作照片?」
那位介於大姐和大嬸之間微妙年紀的婦女雖然被這聲姐姐叫得很開心,但還是有些狐疑,「你為什麼跑到這兒來要小曲的照片啊?」
——按道理說她如果是曲小路的表妹,還用跑到他的工作單位來要照片嗎?
桑寧倒也想好了理由,若無其事地笑著說:「是我媽媽讓我來要的,家裡要給小路哥哥安排相親,覺得用工作照會比較正式一點。可是您知道他出差了嘛,鑰匙忘記留下,不能去他的住處找,只好讓我來這裡問問了。」
這個年紀的大姐大嬸,對相親找對象這種事最關心了,一聽到就立刻忙不迭的答應,「哎呦還真得好好給他安排安排呀!你等等,我記得這裡有以前做精英員工宣傳時的照片——小曲那麼好的小伙子,一個人真是怪不容易的!爹媽都不在了,真得靠你們家這些長輩多操心了!」
桑寧愣了愣,「——爹媽都不在了?」
人事大姐疑惑地抬起頭來,「他爸媽很早就出車禍去世了你不知道啊?你不是他表妹嗎?」
心裡起了狐疑,翻找照片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桑寧忙解釋說:「我知道的,不過我的腦筋有時候會不太好用,一時反應不過來。」
人事大姐恍然,上一次桑寧來過之後她顯然也已經聽到了一些事情,「哎對了你是東大的嘛,東大出事那會兒你真的遇上了啊?裡面到底什麼情況?怎麼學校一封,什麼信兒也不往外透啊?」
桑寧笑笑應付著,「我都不記得了,想不起來。」
「哎呦……」人事大姐嘖嘖了兩聲,倒是沒再懷疑,順利的翻找到照片,「在這裡,給。」
桑寧謝過了人事大姐,走出律師事務所的大樓,站在馬路上對著微微刺目的陽光抬起頭——對著陽光,總會想起曲小路坐在車裡對她微笑的樣子。
每個周末,他都會順路載她一起回家,周一的早晨再一起趕回來,他上班,她上學。
可是小路的父母都不在了,他在那邊,已經沒有家了。
桑寧抬起手上的照片,低下頭,照片上那個戴著眼鏡溫和微笑的男人雖然神似,但卻不是她認識的曲小路。反而依稀有著照片裡的男孩長大後的痕跡。
——如果這個人才是曲小路,那麼她認識的曲小路,是誰?
——如果曲小路都可以是假的,那麼桑寧呢?
下一次見到小豪時,她該說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