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別再問那個孩子了……他被帶走了,回不來了。」
那句話讓桑寧差點從沙發上跳起來,「——被什麼帶走了?為什麼回不來了?」
可是父親低著頭一臉沉痛什麼也不再說,桑寧只能轉向曲小路尋求答案。
曲小路沒有馬上回答她,只是看著坐在面前的父親,「看來你知道的也不少,到底是這一脈的長男。這麼說制造桑小豪離家出走的假線索給警方的也是你了,那麼你把剛出生的桑寧送走的時候就知道這些事?」
父親猛地抬起頭來,「怎麼可能!那時候我的長輩都還在,那種年代沒有人會對年輕人說這些!我雖然對桑家的事有點一知半解,但根本不知道內情!很多年後我才知道領走小寧的是什麼人,如果早知道,我絕不會讓他把小寧帶走!」
「——不會?」曲小路的反問不置可否,倒有點諷刺的意味,「幹嘛不會?犧牲一個保全全家,不是挺好的?」
桑寧的印象裡從來都沒見過曲小路這麼冷嘲熱諷的模樣,頂著那張斯文謙和的臉,說話刻薄不留情面。
那大約是出自對她的愛護吧。
可是除了最初的驚訝之後,桑寧也還真感覺不到什麼氣憤,埋怨。
雖然很多事她已經沒有記憶了,但是大約從以前第一次知道這些事情之後,她就沒有抱什麼期待了。所以也就沒那麼傷心,也就終於明白了自己長久以來的違和感從何而來。
這個家,從來都不是她的家。就算她是他們生的,她也依然不是這個家的孩子。
她默默的轉頭看向曲小路,過去的她大概因為沒有父母,所以向往過,所以華老師,華先生,小路他們滿足了她這個心願。結果擁有之後,只是發現向往的東西未必屬於她而已。
華老師,華先生,小路,他們真的很照顧她,為什麼呢?連家人都可以把她丟下不管,他們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
「表舅,我想我還是把桑寧帶走比較好,孩子不是自己養的就不是自己養的,假裝也沒有用。她不太適合呆在這個家裡。」
「等一下!」父親反對著,「小寧始終是我們的孩子,我們就只有她了,你不能說帶走就帶走!何況你根本就不是曲小路,就算是你把小寧送回來的,也不能讓你這個身份不明的人不明不白的帶走!」
這話倒是讓桑寧一驚,父親也知道他不是曲小路?
只是曲小路還不知道桑寧已經確認了他是個冒牌貨,大約不想在她眼前承認,於是依然笑得若無其事,「表舅你在說什麼呢,我怎麼會不是曲小路呢?」
父親站起來想要揭穿他說:「我們家跟曲家的確從來都沒有來往,你以為我從來都沒見過曲小路,就這麼頂著曲小路的身份把小寧送回來——我是不知道你是誰,小寧身上又發生了什麼,桑家的事太復雜,但既然你把她平安送回來我也不想追問太多。可是曲家全家在小路高中時發生車禍,他父母都死了,只有他一個人幸存下來,這件事在親戚裡傳得很開,大家都在討論雖然他已經不小了,可是到底還沒有踏上社會,治療搶救把保險的錢都花光了,家裡又沒有存款,他往後的生活應該怎麼辦——」
曲小路點點頭接一句,「沒錯,那時各家親戚為我湊了一年的生活費,這我很感激。」
「但是那時我剛好出差路過他住的醫院,雖然沒有過來往但想到那孩子也是不忍心想要盡盡力,就去看了他一次,那時他雖然還在昏迷,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但是一個高中生長相根本已經定型了,根本就不是你!」
桑寧能夠明白為什麼父親這麼肯定,她也是看過曲小路的照片的,從他的工作單位要來的照片總不會是假的。
照片上的曲小路跟眼前的人固然很神似,不止穿衣打扮和發型氣質,連溫文謙和的笑容幾乎是一模一樣。但兩人的五官長相卻完全不同,真正的曲小路雖然斯文秀氣,但也不過是普通中上的容貌。而眼前的曲小路卻是非常漂亮的。
很難說他究竟漂亮在哪裡,但即使努力的平和低調,他也像是一顆蘊蘊生輝的珍珠一般叫人很難不去注意。
從水澤村一行她大約已經知道現在的曲小路不是人,而是一只千年的魅。不過她還是很奇怪兩個曲小路是什麼時候交替的,怎麼交替的,想聽聽看曲小路會怎麼說。
但此時她也只是好奇,卻沒再覺得怕。
知道了自己家裡的事情之後,反而更感覺得到曲小路華老師這些本來看不懂的人對她的用心。
曲小路現在大概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既然人家見過正牌的曲小路長什麼樣子,他裝也裝不住了。
他沖桑寧眨一下眼睛笑得人畜無害,像是無奈地扶了扶眼鏡,隱隱歎口氣說:「可是你當時去醫院探望的人也的確是我啊……」前後兩個曲小路的長相分分明明的不同,他大概也不能指望被桑寧這位尚算普通人的父親理解。
只是短暫的無奈之後他立刻又恢復精神,繼續擺出微笑說:「就算桑寧是你們的女兒你們也沒有什麼可以證明,就算你們證明了,拿來DNA鑒定,你們也沒有對她的監護權。」曲小路說著站起身,「所以,人我還是帶走了,回她該回的地方去。」
父親之前那種堅持的神色在聽到最後一句話時一僵,驟然又洩了氣,有些頹喪地坐回沙發上。
桑寧輕輕扯扯曲小路的衣角想問他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曲小路卻乾脆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起來,溫聲和氣的問她:「有沒有什麼需要收拾帶走的東西?」
桑寧茫然了一下就明白他這是要讓她收拾行李了,她想了想卻搖搖頭,這裡有幾件衣服,一些日用品,都不是要緊東西。她也沒辦法就這麼當著失落的父親面收拾行李打包走人。
曲小路拉著她想要往門外走,父親像是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喊了一聲:「小寧!」
桑寧回頭看著老態已現的父親,她相信他們大概真的曾經真心想要彌補她的,只是人的感情是忠於內心的,在她和小豪之間他們自然是會偏向小豪的。這本來也沒有什麼可在意的……
曲小路也停住腳,臨走說一句:「桑小豪好歹也是桑家的孩子,我想他沒那麼脆弱。如果還能救,桑寧也會盡力的。「
說完他拉著桑寧出門,桑寧一路小跑跟著他下樓,明明曲小路走的並不快她卻得緊跟慢趕。
「我們真的就這樣走了嗎?其實那也沒有什麼太嚴重的只是發洩一點情緒,其實也沒什麼關系,你剛剛說小豪還能救?他到底在哪裡?我要怎麼做?——」
曲小路突然停下來,桑寧一頭撞在他背上,見他回過頭來溫溫笑著低下頭,「還沒謝謝你替我去取蚌珠,辛苦了。」
「小路……」
其實這句話一說他們之間那層透得不能再透的窗戶紙也就捅破了,只是除了這個稱呼桑寧也想不到別的。
「那個,我們還是先回去……」
曲小路站直身子,依然笑著看她,「你以前也是這樣,上一次知道你父母的事情時你也什麼都不想去計較。可是他們曾經把你賣掉也是事實,哪兒有那麼便宜憑白又把長那麼大的閨女撿回來的?怎麼也得給他們點教訓對不對?既然你不會去做,那這就算借題發揮好了,要不要原諒他們也是以後的事,現在我們先回華公館,你那位華老師知道我在他不在的時候向你透露了這麼多一定會很不滿意的。」
「說的好像他是我的監護人一樣……」
曲小路一笑,「他的確是。」
他走向車子正想打開車門,桑寧卻站在樓道口依然沒有動,「可是我們還是不能就這麼走啊。」
「又怎麼了?」
桑寧指指樓上,「班長還在我房間裡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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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樂枝顯然也已經從屋裡聽到的聲音知道自己曾經險些被丟下,可是在這樣的狀況之下也只能一言不發地坐在車裡,好像自己只是個巨大障礙物。
從這一方面來講她大概從曲小路出現的時候就該意識到自己不該跟來的。但是正因為她跟來了,一直以來沒有什麼依據的感覺也終於得到了證實——
桑寧是特殊的。
在他們一路參與的這些靈異鬼怪經歷之中,桑寧跟他們是絕對不同的。
不過這大概不是什麼讓人羨慕的事,剛剛不小心在桑寧家聽到的那些事,絕對是一個生長在普通家庭裡的孩子不能想象的。大概就算說同情也不為過。
到了學校白樂枝剛下了車道別,曲小路轉身將手臂搭在車座上對後座的桑寧說:「你也去宿捨收拾一下吧,小豪這一被帶走,很多事情都一下子逼近,恐怕你是不能再回宿捨住了。」
「哦……」桑寧應著打開車門,只是看著曲小路的時候似乎欲言又止了一下,最終還是下了車快走幾步趕上白樂枝跟她一起走向宿捨。
很快就能知道全部的事情了,所以在這個時候也就不急在一時。
剛走了幾步身後的曲小路突然又喊了她一聲:「桑寧。」
桑寧回頭,看到曲小路那熟悉的溫溫淡淡的笑容,「我很高興你還能信任我。」
她如常的喊著他小路,不做懷疑地跟著他走,這讓曲小路臉上的笑容看起來很欣然。
桑寧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實她哪有什麼立場去懷疑他呢。
她又不傻,不管眼前的曲小路究竟是什麼人,那個為了幫她,幾乎連自己的形體都保不住的千年老魅都是他啊。
桑寧跟白樂枝一起剛走到宿捨樓下,突然一陣噪音仿佛從右耳刺進貫穿大腦扎出左耳,讓桑寧猛地捂住了耳朵。
「怎麼了桑寧?」
白樂枝正奇怪她怎麼突然就停下腳,桑寧只能隨口抱怨了一句:「剛剛那是什麼聲音啊!」
「聲音?」白樂枝卻一臉茫然,「哪兒有什麼聲音啊?」
桑寧一愣,立刻意識到這個聲音不那麼普通,否則那麼刺耳的聲音白樂枝怎麼可能聽不到。她拉著白樂枝快走了幾步,「我們快回宿捨吧。」
然而她們剛一踏進宿捨樓,那種滋滋啦啦的信號音就若隱若無似的漂浮在空氣中,讓桑寧有一瞬間想乾脆掉頭回去找曲小路。
「桑寧?」
白樂枝雖然能夠發覺到桑寧的異常但完全不知道是為什麼,被她喚回神的桑寧仔細聽了聽似乎聽不到那種聲音了,可是心裡不知為什麼卻忐忑不安,跟白樂枝說了一聲:「我還是不回宿捨了。」
她轉身跑出宿捨樓,一直跑到學校大門,看到曲小路的車時才放鬆下來,這時她耳邊卻突然響起一聲「桑寧」——如同聲音是直接響起在風裡,像那噪聲一樣貫穿雙耳。
桑寧驚得猛一回身,但顯然什麼也沒有,她什麼也沒看見。
回想起來她也並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聲音,從很早之前,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就會聽到這種莫名的信號雜音,還有夾雜在其中蒼老得如同將要腐朽的聲音……
曲小路已經從車上下來,向她走過來,看到她異常的樣子稍稍看了一下四周——「有什麼東西在嗎?」
「我不知道,只是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曲小路微默了片刻,但在他那張恬淡斯文的臉上根本看不出多余的情緒,只是拉起桑寧走向車子,「我們快點走吧,你那位監護人該等急了。」
他們驅車駛向華公館,看曲小路提起華公館時那副熟稔的樣子,桑寧也就知道如果她現在的人生真的是一場浮空的戲台,那麼搭建這個戲台,導演這出戲的也就是華老師華先生和曲小路這三個人了。
前兩個她都不意外,而第三個,既然他不是真正的曲小路,那也就沒什麼可奇怪的了。
「小路,真正的小路哥哥……他在哪裡?」
「想不到有一天我還得再一次跟你解釋這個問題——」他從後視鏡裡對她笑一下,「華玉盞有沒有跟你說過魅是什麼樣的妖怪?」
「說過一些……」
「剛剛你父親提過,曲小路高中的時候和雙親一起出了車禍,只有他一個人活下來。那其實也不確切,他其實應該在那場車禍裡死了。」
「你附身在他身上?」
「不,魅的生存方式不是附身,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附身在死人身上長長久久的活下去,你之前無意識地附身在一個屍體上過,不是應該明白會有什麼結果嗎?」
「嗯……」桑寧還真不怎麼想提起那具軀殼,好像偷了別人的東西似的。
「魅的依附方式是寄生或者共生,跟宿主融合在一起,接收他的情感,記憶,有時候融合的太好會分不清誰是誰。如果可以我其實也很想讓曲小路一直活下去的,可惜共生之後他的自主意識在保留了一段時間之後就像一個無牽無掛決定升天的人那樣慢慢消失了,留下來的只有他的記憶被我接收。大概從那時起我就不再是原來的我,也算是半個曲小路。所以你父親在醫院裡見到的的確是我,而你成年之後見到的曲小路也一直都是我。」
桑寧默默點點頭,他說的話她是信的,在她拿到的那張曲小路的工作照上,那個溫柔微笑的男人無論笑容神情都跟眼前的曲小路是一模一樣的。
「——可惜在一年以前發生的一些事裡我還是失去了那具屬於曲小路的軀殼,在那之後我雖然可以憑著自己的力量幻化出一具身體,但長相卻始終是自己的,不再是曲小路的樣子。」他說著略一聳肩,「可惜了以前的工作,事務所的待遇還是很不錯的,我也還有好幾個案子沒有完結。但是頂著這張臉是沒辦法再回去了。」
「你不是可以對他們下暗示嗎?」
——像她第一次去律師事務所時見到的那個說曲小路失蹤的人,第二次再見時顯然就已經被下了暗示,才會突然改口吧。
對這一點曲小路似乎也蠻無奈的,「這個工作接觸的人太多,暗示了一個漏掉兩個,太麻煩了。」
「那你的本體到底是什麼?華老師說你捨了自己的本體來幫我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個到了華公館你就知道了,你那具洋娃娃的新軀殼也淨化好了,更換身體的時候自己親眼看一看不就全都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