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晨的事情固然叫人糟心,可他們也還有正事要辦,不能整天只圍著這一件事。
比如,現在最正的正事,莫過於找到徐艦。盡管他好像一不小心就被人遺忘了。
桑寧直到此時才知道徐艦是和他們一起失蹤的消息,她無比愕然,「——他沒有跟我們在一起啊,只有我和景晨掉進陷阱裡,也沒有見到他被抓來,他怎麼會不見了?」
「那麼徐艦的失蹤就跟景偃無關了?」
——如今已經沒有辦法證實這一點,更無法去問景偃大師本人了。
……
徐艦又一次走過一段走廊,出現在他面前的是又一段一模一樣的走廊。
這是第幾次了?他很確定進去的時候只有走過一段五六米長的小走廊,但出來的時候長長的無盡的走廊怎麼走也走不到頭。
身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響起極其細微的啪嗒啪嗒的腳步聲,聲音細小卻又繁集,好像密密麻麻一般。
可是他只要一回頭聲音就消失不見,身後也只有空蕩蕩的走廊,不見其他任何東西。
他轉回頭繼續往前走,那些聲音又漸漸響起漸漸跟上來。
徐艦要被惹毛了,他開著手機錄像功能猛地轉身——「誰!?都給我出來!!」
空氣中仿佛一下子回蕩著許多細小而又飄渺的笑聲,像是小孩子的聲音,嘻嘻哈哈若有若無。
——他這是遇到鬼打牆了??
徐艦又急又惱,這些鬼東西到底想怎麼樣?它們打算困他多久?就不能麻溜點現身嗎?這種被人耍著玩的感覺一點也不好!!
「告訴你們我一點也不怕你們!有本事出來露個臉啊!」
他越是嚷,那些細小的笑聲像是越開心,飄飄蕩蕩在空氣裡的每一處。
拓嘛的一定是那些死人偶!徐艦大步向遠路返回去,心想著幾個人偶也敢耍人玩,燒死它們丫的!
他跑回走廊深處的陳列室,掏出打火機抄起一個看起來衣服比較厚的娃娃引燃,等火著了起來就把它扔進人偶堆裡,如此重復著看著一層又一層的娃娃被他燒起來。
空氣中那些細小的嘻笑聲不見了,取而代之是一聲又一聲混合著驚恐和憤怒的尖銳叫聲,只因為太小太弱而沒有太多淒厲和威脅,聽得徐艦大笑起來——
「看你們再敢耍我!等全燒光了看你們怎麼困住我!」
他得意地看著火越來越大,火光裡那些人偶的頭髮衣服都已經燒光,燒了一半的臉和身體變得發黑,一雙雙眼睛卻像是怎麼也燒不化,都緊緊地盯著他。
徐艦開始覺得事情不太對——火燒得越來越旺,不止是人偶,連他們身下的木架也燃燒起來,火勢一下子變得猛烈,空氣灼熱著,氧氣也越來越少——
他後知後覺的發覺這是會引起火災的!而且第一個燒死在裡面的就是他!
徐艦趕忙從門口跑出來,詭異的是屋裡的火焰像是追著他似的,火苗一下子從他身後的走廊猛地竄過來——尼瑪作祟了!
拓嘛的為什麼燒掉還會作祟!?
火苗緊緊地追著他蔓延到整個走廊,他被火燒屁股只能一刻不停拼命的跑跑跑——啊啊啊這是為什麼!?他難道一輩子都是被鬼追的命嗎!?
突然無盡的走廊盡頭同樣出現了火光,如同走廊被圈成了一個圓形,火焰帶著一股熱浪迎面撲來!
徐艦只能停下腳,在嗆人的濃煙中驚恐地看著兩邊火焰裡夾著一張又一張人偶的臉,在火光中扭曲變形著向他尖嘯撲來——啊啊啊他要死在這裡了嗎!?
就在這時他莫名的感覺肩上一沉,來不及扭頭看一眼,就看到兩邊幾乎已經逼到跟前的火焰猛地滯了滯,緊接著一側走廊的火苗驟減,透過火焰甚至能夠看到出口的光芒。
徐艦抱住頭迎著火焰的灼熱一頭向外沖去,全身的衣服毛發甚至皮膚都仿佛發出被烤焦的滋滋聲。當外面清涼的空氣和風撲面而來,他終於頂不住肩上的沉重整個人撲倒下來,在眼前一黑失去意識之前聽到一陣雜亂的人聲——
「起火了!!」
「那邊有人!」
——得救了。
意識到這一點時徐艦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下來,徹底陷入昏迷。
……
那仿佛是黑甜而漫長的一覺,徐艦睜開眼時看到的是一個醫生一樣的人,他說著:「氣管裡嗆了點煙,當心注意喉頭會不會腫起來,其他沒有什麼大問題。」
徐艦坐起來想要說話時就發現嗓子很啞,不能對自己的劫後余生表示一下激動實在很遺憾。
醫生起身之後他就看到站在醫生身後臉色鐵青的景夫人,不得不說景夫人本來就長得足夠嚴厲了,加上這樣的臉色實在很嚇人。雖然他很感激她來探望他,想來他是在會館裡出事的,景夫人來探望也是理所當然,只是他還是覺得她不來他會感覺更好一點。
景夫人頂著那難看的臉色走到床前,「徐艦同學身體覺得還好嗎?」
徐艦清了清沙啞的喉嚨,回答她:「還好還好……」
——他既然沒什麼事這位黑臉大嬸是不是可以快點走了,她這張臉實在不利於大劫余生的青少年的心理康復……
他眼尖看到了站在一邊的華玉盞,還有站在門口的女生們,嗓子難受所以只是招招手叫她們快過來,他剛剛那段九死一生驚心動魄的經歷正急著找人分享。
然而女生們卻沖他連搖頭帶擺手,似乎還一個個神情古怪不停的對他打什麼暗示——他就奇怪了,什麼事啊,直接說不行嗎?
景夫人還站在他面前沒有離去,他的無視讓她的臉色越發難看,沉著聲音開口說:「既然徐艦同學身體無恙,我們該來探討一下你為何在陳列室裡縱火了。」
「誒?」
——陳列室?哦,對,他放火燒的是陳列室——誒??陳列室??
他臉色一變,終於明白了女生們臉上那名為沉痛和同情的表情——尼瑪他燒的是會館陳列室!這是縱火啊!!
他連忙辯解,「我不是想燒陳列室,我只是要燒掉人偶——」
景夫人的臉色已經不能更難看了——「你知道你燒掉了價值多少的人偶嗎?」
徐艦這回真的不敢吱聲了,他有記得桑寧問景晨外間販售的那些人偶的價格,那些就已經幾千到上萬一個不等了,裡面那些珍藏得多少錢?
而且他還不是燒了一個,是燒了一屋子。那一屋子裡包括了已逝前代館主的作品,珍貴程度已經不必說了。
徐艦已經意識到如果會館要他賠償的話他將背上怎樣巨額的債務,他立刻高聲聲明著:「那又不是我想燒的!是你們的人偶鬧鬼把我困在裡面不讓我出來!我是為了逃出來不得已才放了火!」
景夫人的臉色雖然依舊難看,但她似乎也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這種事絕對不會發生。
如果徐艦只是為了自救,那這責任是沒有辦法分那麼清的。更重要的是,她現在不想得罪華先生那邊的人。
她轉頭看向華玉盞,「華教授,你有什麼意見?」
華玉盞這才悠悠地開口說:「這件事情我想貴館也不是完全沒有責任,徐艦一度失蹤是事實,我們也到處找過都沒有找到他,而他卻突然又出現在著火的陳列館外。我想景夫人心裡應該也有計量,他應該不是在說謊的。而且這件事也是我一時大意監管不力,這個責任你和我就多擔待一下吧。」說著他轉向徐艦,「不過竟然有人會沒常識到在那種地方放火也真是讓我目瞪口呆。」
——你哪裡有目瞪口呆了?你根本就是在笑!
「我看也該給你長點記性,多少賠個零頭好了。」
徐艦鬆下一口氣的時候,大概還沒有想到過零頭會是多少。
景夫人最終也只能勉強同意,讓這無法估量的損失不了了之。
一想到景夫人的妥協都是為了景晨,桑寧還是感覺挺欣慰的。
離開了徐艦的房間,景夫人在華玉盞和曲小路面前躬身下來,鄭重說:「景晨的事就麻煩你們了。」
曲小路微笑安慰說:「放心吧。人活著畢竟比什麼都重要。」
事到如今景夫人也只是別無選擇,她皺著眉頭發愁地說:「我只是擔心……就算我能夠接受得了,可是景晨醒來之後毫無心理準備的看到那樣的現實,萬一他不能接受……」
曲小路居然還很贊同,「這也對,當事人的意見也很重要。那我們不如就先問問他。」
景夫人眼前一亮,「你們有辦法喚醒他?」
「這嘛……就算是喚醒了,他聽得見,可也說不出來啊。」
「那要怎麼……」
曲小路轉身對桑寧招招手,按著她的肩把她推到景夫人面前,「如果你信得過,她可以幫你問一問景晨。她擁有跟魂魄溝通的力量。」
誒?桑寧不敢隨便亂開口,只能詫異的扭頭看看曲小路——我能做到嗎?
曲小路按著她肩膀的手悄悄用力捏了捏——你能。
景夫人半信半疑的看了看桑寧,大約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麼其他辦法了。微微對她頷首,「那拜托你了。」
他們一邊往放置景晨和景偃大師的身軀的房間走去,桑寧一邊沖曲小路擠眉弄眼——什麼跟靈魂溝通,我不會啊!
來到房間門外曲小路讓華玉盞先進去,自己跟景夫人說:「桑寧還需要稍微準備一下,請稍等。」
他拖著桑寧走到一邊,低聲說:「跟魂魄溝通什麼的我就是那麼一說,讓她比較容易理解。你要做的是潛入他的內心,這點你能做得到的,努力去試試。不過要小心他們兩個人現在的表層意識是混雜在一起的,當心不要找錯了人進入景偃的內心就好了。」
曲小路的話讓桑寧有點走神,想起在荒田村時她曾經進入了白樂枝和蔡媛美的夢境。那時什麼也不懂,以為那只是跟魂魄出竅有關,後來也就漸漸忘記了。
「如果我遇上景偃大師,那怎麼辦啊?」
「放寬心,他只是一個魂魄,還能把你怎麼樣?有我的本體保護,在屬於靈魂的世界你已經天下無敵了。」
當桑寧再次站在景晨面前,心裡多少還是有點復雜。這個人往後的人生,是她無法想象的。她不確定自己會聽到什麼樣的答案。
她握住景晨的手,回想著進入白樂枝和蔡媛美的夢境時,還有被蝴蝶附身的倪倩那時的感覺,漸漸的像是從那只手上傳來一股隱約的吸引力。
桑寧豪不抵抗,飄飄忽忽的跟隨著這種感覺而去,置身於一片黑暗中慢慢降落,最終雙腳踩在地面上時卻隱約覺得腳下一片泥濘。
這裡好像沼澤,桑寧發現此時的自己沒有穿鞋子,黑色的濕泥幾乎要沒過了白皙的腳背這種顏色的對比隱約有些刺目。
她放眼望了望這裡除了黑色的泥狀物仿佛什麼也沒有,她只能慢慢的向前走,試著去喊景晨。
突然她腳下像是踩到了什麼硬物,用腳勾起來一拉,就拉出一具等身的木偶人形。
扔下木偶又往前邁步,腳下卻一具接著一具,木偶交錯縱橫在黑色的泥狀物之下。
人形太多的地方總會讓人感覺不舒服,桑寧提高了聲音喊著:「景晨——我是桑寧!你在哪兒?」
像是應著她的喊聲,不遠處的一塊黑泥向上鼓了鼓,從裡面伸出一只人的手。
桑寧正要激動地向那只手跑去,沒走兩步四周卻接二連三的鼓起一塊塊黑泥,一只又一只手從黑泥裡伸出來,零零散散地分布著,一直延伸向看不見的遠方。
桑寧頭皮發麻,忍住想要掉頭逃走的沖動,繼續喊著:「景晨你在裡面嗎?在的話給我點提示啊——」
然而這時一只手卻慢慢的從她腳下的黑泥裡伸出來,沿著她的腳背摸上小腿,桑寧惡寒地想要甩開那只手,可是不管她的腳落在哪裡那只手都立刻從黑泥裡伸出摸上來。
那只手骨節分明帶著粗糙的老繭,桑寧隱約覺得那應該是景偃大師的手。
桑寧對那只手喊著:「走開啊!」
突然之間泥裡伸出的另一只手抓住了那只手的手腕,阻止它再向桑寧靠近過去。
桑寧精神一振急忙問:「景晨!?你是景晨?」
不過一只手是不會說話的,而這只手迅速跟疑似景偃大師的手糾纏在一起,連同黑泥之下也有什麼東西在翻滾起伏,就像兩個人糾纏打斗在一起。
那兩個人形越來越明顯,但他們全身都被黑泥包裹著,從頭到腳連臉都不露出一點,仿佛兩個人本來就是黑泥做的,只有兩只手露在外面顯出人類的皮膚。
當他們糾纏在一起桑寧也就分不清誰是誰,只能看出兩個人都想把對方按進泥裡,自己浮出泥面。
漸漸的其中一個開始處於下風被摁進了泥裡,泥濘的黑泥像是有生命的沼澤也不斷將他吞噬。他能做的只是死命的抓著另一個,試圖把他也一起拖進去。
桑寧認准了那只把另一個泥人往黑泥裡按的手,在此時突然上前狠狠地朝他踹過去。
她一腳又一腳停都不敢停,拼命把那人往泥裡踹,他似乎也無力抵抗桑寧,最終被黑泥吞噬,泥面漸漸平息。
桑寧趕忙撲到另一邊,把被泥吞沒得只剩半個頭的泥人拼命往外拉,拉出半個身子之後伸手去扒開他臉上的泥,「景晨?你是景晨對不對?」
她越扒越覺得害怕,因為不管怎麼扒都碰觸不到他的臉,只有一層又一層的泥狀物。
——沒有特殊的手段,兩個健全的魂魄是不能夠擠在同一個身體裡的,他們的魂魄會如同被不停的擠壓攪拌,最後連魂魄的形狀也看不出來。
「景晨!景晨我來救你了!你跟我出去好不好?」
黑色泥人的嘴似乎在動,桑寧貼上去努力的辨認,似乎聽到斷斷續續的一句:「我得……保護你……」
桑寧一陣窩心,她不確定景晨能不能聽懂,對他說:「景晨我想帶你回去,我們回現實的世界去。可是你的身體已經被景偃大師奪走不能用了,你只能使用景偃大師的軀殼。你能明白我說的話嗎?景晨,這樣你願意跟我回去嗎?」
漆黑的泥人嘴唇又一次動著,點了一下頭,「回去……保護你……」
桑寧突然就有了想哭的沖動,為景晨,又像是為別的什麼……他們認識的時間根本還不久,為什麼對她這麼好,為什麼讓她有種似成相識的窩心。
……
桑寧帶回來的消息總還是讓景夫人鬆了一口氣,不管怎麼說畢竟景晨還能活著。
曲小路替景晨移了魂,在魂魄與新的身體彼此適應互相穩固的時間裡需要絕對的靜養,所以桑寧也沒能馬上見到景晨,直到臨走的那一天她才見了他一面。
只是面對有著景偃大師外貌又穿著景偃大師中式對襟大褂的景晨,實在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這個樣子奇怪吧。以前的衣服也都不能穿了,只能穿父親的。」
景晨微微笑得無奈,桑寧趕忙說:「不會,不奇怪!其實也還挺好看的……」
仔細看看,景晨就算頂著這副皮囊穿著這身衣服也跟景偃大師不是那麼相像——該說,是氣勢嗎,景晨給人的那種文弱的感覺並沒有改變。
隔閡感稍稍放了下來,只是想到在他內心時聽到的那些話,也不知道景晨還記不記得,再次面對面還是多少有點讓人尷尬。
「那個,你的身體還好嗎?景偃大師的身體好像是有點不好的樣子……?」
「沒什麼的,只是一點痛風,打打針就好了。反正我也不是當工匠的料子,不會耽誤什麼,會習慣的。」
不管他說的是真是假,事情已成定局,多說什麼也沒什麼意義了。
景晨看著桑寧,目光格外的柔軟,「桑寧,我聽母親說是你跟我的魂魄通靈,才確認了我肯回來以父親的身體繼續活下去。我本來還以為,那時那些事都是夢……」
「啊那那,那個,謝謝你那時保護我……」
景晨淡淡打斷她,「怎麼會是你謝我呢,應該是我謝你才對。我雖然有心保護你,卻每一次都被你保護。這讓我明白,只有心是不夠的。」
「沒那回事……」
「不,那是事實。」在不知不覺之中,景晨似乎多少還是有些變化的吧——「不過沒有關系,世上總有我可以保護你的方式,即使不在身邊也能給你的幫助——我已經決定去請回以前會館裡的老工匠,重新招收學徒,不管你需要多少人形,我都可以提供給你。只有這點是我可以為你做到的。」
桑寧在片刻怔然之後,很認真的說了一聲謝謝。
華玉盞站在他們見面的院子外面,慢慢點了一支煙由它燃著,面容只是淡然看起來並沒有不開心,雖然也沒有開心。
曲小路向裡面看了一下,像是隨口問:「你覺得桑寧有沒有一點喜歡景晨呢?就這麼讓他們單獨告別沒關系嗎?」
「有什麼關系?」華玉盞那雙狹長的鳳眼只是淡淡往裡面瞄了一眼,「反正,他也已經不會再有機會了。」
——變成了景偃的景晨,還會有什麼機會嗎。
只怕連他自己,都不能忍受用這雙手碰桑寧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