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寧在龍珠裡日復一日的開疆拓土創造了一個虛無空曠的空間,她要瓦解掉現在的桑園,又要在它徹底崩塌之前將整個地下牢房和地面上的鬼怪收進龍珠之中。
托墨藻的福,她不用擔心當桑園到達崩潰和再建臨界點的時候裡面其他的鬼怪會逃出來,但即使拋卻後顧之憂也創造好了足夠的空間,但要把桑園這麼龐大的建築收攏進去也是個巨大的挑戰。
龍珠懸空托在她的掌心,發出微蘊的淡金色光芒,桑寧努力用意識包裹住整個桑園,可即使外圍崩塌了,主體的部分依然很龐大,尤其底下的空間她無法判斷究竟延伸到多大。
墨藻的觸手從她腿上蔓延而出,在地面蜿蜒成一個圓圈,並在圓圈周圍飛舞扭動著,樹立起一道屏障。
可是桑寧努力了很久都沒有進展,好像無論怎麼做她的能力都突破不了屏障無法繼續延伸。
桑園裡遠遠的傳來帶著慍怒的聲音——「曲小路你還在磨蹭什麼!?讓桑寧換回自己的身體!」
「華老師!」桑寧驚喜地抬頭看到飛舞在桑園上方的銀色長蛟,可惜這樣的距離就算華玉盞的聲音能夠傳來,她的聲音也傳不過去。
事已至此華玉盞就算反對也沒有什麼用處了,桑園已經在崩潰不可能停止下來,如果不盡快完成只會讓裡面的鬼怪借機逃竄。
曲小路笑瞇瞇地看一眼怒吼的銀蛟,對桑寧說:「就這麼辦吧,終究還是需要你身上桑家的血啊。不過就拜托墨藻加把勁了,桑寧一旦換回原來的身體,桑園裡的大人物馬上就會追過來的。」
從一開始藏起桑寧的身體讓她靠附身在人形上維生就是為了躲避桑園的守護者,事到如今眼看差一步就能夠解決了一切,也就顧不得那許多。
桑寧回到曲小路的本體空間中,看著自己的身體——自從有記憶以來,她的身體就在這裡,她當過草娃娃泥娃娃石頭人木頭人,卻從來沒有感受過自己的血肉之軀。
——今天她就要回到自己的身體裡去了嗎,怎麼還有點小緊張呢?
曲小路跟在後面進來,桑寧無措的問:「我要怎麼做啊?」
「你不是都很習慣魂魄出竅了,集中意念先從這個軀殼裡出來,不要化實體就這麼靠近了身體自然也就知道怎麼進去。」
曲小路沒特意催她,但也稍稍暗示了一下時間緊迫。桑寧於是不敢再耽誤,集中意念飄飄忽忽地離開軀殼,她分辨著眼前恍惚的景象向自己的身體靠過去,當貼近時也就明白了曲小路所說的話的意思——
她能夠感覺得到那種吸引力,自己煙霧似無形的魂魄像要從身體的七竅裡被吸進去,只是一陣恍惚和混沌,再恢復知覺時頓覺全身一陣僵硬酸痛,她差點難受得哼哼出來。
曲小路也不急著扶她起來,笑著按在她額頭上替她理氣,「身體躺太久了,是會有些難受,快點適應一下我們準備出去了。」
耳朵裡聽到的曲小路的聲音有點不真切,因為桑寧此時此刻聽得更清楚的是自己的心跳,還有身體裡那些血脈流動的聲音。這一刻才感受到之前的軀殼是有多假,那些偽裝的虛假的心跳,跟它們比起來真正的血肉之軀仿佛熔巖一般,鼓動著,灼熱著,每一次心跳壓著滾燙的血液走遍全身。
——這才是真正活著的感覺。
桑寧努力的適應著這種感覺,不只是心跳,整個頭腦都清晰得不可思議,好像自己終於跟自己的腦神經連上了。
她想要站起來,但一時沒使得上力又坐了回去。
「小路,我的身體躺了這麼久,不會肌肉萎縮什麼的吧……?」
「不會不會,雖然活物在空間裡沒有辦法完全靜止時間,但還是可以被無限延緩的。你在外面這幾個月對你的身體來說不過才幾天,又是用妖力保存的,哪兒就嚴重到要萎縮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聽到他這麼說,桑寧就又找回些力氣,扶著他的手站起來。
他們重新回到外面,眼見前方桑園大宅幾乎已經只剩斷瓦殘桓,幾乎是全靠墨藻才能勉強禁錮住想要逃出來的鬼怪。沒有被他禁錮的華玉盞騰空而上,仿佛在巨大的阻力中逆流,空氣中有什麼東西將他一身銀色的鱗片都摩擦得嗤嗤作響,終於還是飛騰上天際。
銀蛟的身影在滾滾而陰沉的濃雲穿梭片刻,扭身向他們飛來,在半空時就已經恢復人形,落到地面大步向桑寧走來。
「華老師!」
桑寧看到他的臉,他的身影,他不在的那些日子變成心頭五味滾滾的翻湧起來,讓喉嚨一陣酸澀。
她那明顯的無助和尋求讓華玉盞心頭像是一刺,快步上前伸手想要擁她入懷,卻在短短的一尺距離停下。桑寧都已經眼淚汪汪地做好準備撲進他懷裡,也是莫名一愣,隨之就聞到一股腐壞的腥氣撲面而來,她剛剛恢復的真正的嗅覺頓時被填塞得慢慢的,擎著的眼淚也嘩啦地就飆下來。
——不!華老師我不是嫌你臭!我只是還沒有適應嗅覺你相信我!!
曲小路卻是乾脆毫不掩飾地伸手一擋華玉盞,將兩人分開一臂距離,「好了現在可不是重逢的時候,趕緊把眼前的事情解決了你們再慢慢抱吧!」
應著他這句話,不斷坍塌的桑園裡傳來一陣似尖嘯似哀嚎的聲音,桑寧心裡一顫,已經知道那是什麼——
它來了!那灘龐大的東西湧動著,也正想從桑園的深處爬出來。它身上的無數張臉都在哀嚎,帶著憤怒,譴責,要把桑寧這個「逃兵」抓回來。
「墨藻,你發揮作用的時候到了!攔不住它,桑寧可就沒命放你出來了!」
不論他們四周的還是桑園裡的觸手似乎同時有一瞬遲疑,要正面對決桑園的守護者對它來說果然也是個巨大的考驗。
或者他也可以選擇放手讓守護者吃掉桑寧,讓整個桑園坍塌到底,但那樣它也必須冒一個風險——如果桑園的鬼怪都逃脫了,桑園結界的壓力完全緩解之後會不會停止坍塌,那麼過於龐大的他恐怕就要作為桑園最後的囚犯永遠的被囚禁下去了。
——比起被囚禁更可怕的是什麼?就是被獨自囚禁。
吃也沒得吃,更沒得消遣,不知道妖怪自殺的話難度有多大?
墨藻遲遲沒有動作,桑寧已經看到守護者那讓她不寒而栗的身軀出現在地面,她不敢催促,只能低聲懇求:「墨藻……」
華玉盞看著眼前的情況,大約明白了為什麼觸手在桑園裡不再攻擊他,但現在看來這合作關系也不是那麼靠得住。
「我先去攔著它!你抓緊時間把桑園收進龍珠!」
「不要華老師!」
桑寧好容易再見到華玉盞怎麼敢讓他再去對付守護者。
這時桑園裡的黑色觸手終於動了,它們開始紛紛往守護者身上纏裹想要包住它,但那爛泥似的身軀也開始反過來吞噬觸手,大量的觸手被吞噬,墨藻卻不斷調動更多觸手去糾纏。它的龐大在這種時候反而派上了用場,甚至開始吸收之前被他纏住的鬼怪來持續補充。
從墨藻一動桑寧就拿出龍珠托在掌心繼續放出意念,她的意念一面向整個桑園延伸包裹,一面仿佛感覺到了血脈裡的共鳴。
太多紛雜而片段的畫面流入意識中,她仿佛能夠看到桑園建立之初的情景,最初那麼單純的在群魔亂舞的世道裡建造園子捕捉鬼怪為民除亂,可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鬼怪越來越多陰氣、妖氣也越積越多,桑園自創建時的規則中生出了自己的「道」,再不是人為可以控制。
她看到桑家一代又一代的後人被桑園所束縛,除了每一代的守園人,其他的血緣旁系大多都早早夭折,他們的壽命、生命力被集中給了守園人,死者的不甘和生者的孤獨讓他們在死後化成了怨氣的聚合物。
她甚至在那些片段中看到了自己,前生那個從小被囚禁在桑園生活的小小的桑寧,她站在一重又一重迷宮似的巨大的院落裡,抬頭看著鳥雀盤桓,看著只屬於她的一方四角天空。她甚至看到那時的墨藻就在地下,也正看著她。
她看到了「桑寧」的弟弟,從孩子長成少年,再長大成人。他娶妻生子,孩子和妻子卻早早的撒手人寰留下他一個,他只能再娶妻,再生子……
她看到他的痛苦他的決心,他不惜一切把自己變成一個不死的怪物,幾百年,上千年的守著園子,要結束掉這個悲劇。
在那其中她也看到了華先生,他一身古人的裝扮模樣,悠閒地住在桑園裡。她還看到了華老師和月見,他們來找到華先生,手牽著手站在他面前……
那些被桑園見證過的歷史,那些沉澱了三千年的感情,都紛雜地湧入她的意識中,沉重得讓人不能承受。
桑寧覺得心口好悶好脹又好難受,像是隨時都要裂開,只想聲嘶力竭的慟哭大喊。
那些分不清是誰的哭聲喊聲像在她胸腔裡回蕩,她要結束這一切,必須結束,不管什麼代價!
她的精神力在飛快的延伸,向桑園地下所有的空間包裹過去,冷汗在她額頭上聚集滴落,嘴唇漸漸發白。不只是她,墨藻所面臨的似乎也越來越艱難,它孤注一擲地將附著在桑寧身上的觸手也收回桑園,將守護者一團又一團的包裹起來。
桑寧的精神力終於包裹住整個桑園,龍珠在這一刻鋪開大片淺金色的光芒,在這光芒的中心一個宛若無底的黑洞漩渦開始擴大蔓延,開始將桑園吸入進去——
桑寧睜開眼對墨藻大喊:「墨藻!快出來!」
那幾乎裹成一個比樓房還高的巨大黑球的觸手中凝生出墨藻那只有頭和半邊上身的身體,被一小團觸手簇擁著,與巨大黑球切斷開來向上飛出漩渦。
大半桑園都已經陷入漩渦之中,墨藻也已經即將離開漩渦,一切馬上就要塵埃落定。桑寧一時稍稍鬆一口氣,然而哀嚎尖嘯在瞬間刺竄耳膜,守護者已經將觸手包裹的黑球蝕出一個洞,它還沒有辦法完全鑽出來,卻拉長了身子,那些臉帶著怨恨痛苦扭曲著,泥濘般的軀體裡伸出一只又一只手,如同一只多足的蟲子,向上伸展著不顧一切地拉住所有能夠拉住的東西——
它抓住了墨藻,把所有的怨恨都加注在這個阻礙它的妖怪身上,即便死也要拉著他一起墊背——
「墨藻!!」
桑寧焦急的喊著,整個桑園都已經陷進了漩渦,漩渦也在越來越小即將關閉,如果不能脫身它就只能跟守護者一起被吞沒。
也許有那麼一瞬間她猶豫過停下來,她不知道值不值得為墨藻毀去一切,她只是想起了她跟墨藻的約定——可是華玉盞和曲小路發覺她的意圖立刻一左一右拉住桑寧的手攔住她,「不能停止,現在停下一切就白費了。」
墨藻的身影最終還是消失在漩渦之中,而漩渦也漸漸消失,淡金色的光芒飛速收攏進龍珠中,桑寧也虛脫地跌坐在地上,她知道事情還沒有完全結束,四周還有許多因為龍珠而聚集過來的妖怪,可是精神耗損和承接了桑園那些古老記憶感情的沖擊讓她再也無力去應付任何事,眼前一黑昏厥在地上。
沒有關系的,她已經不用怕了,華老師就在這裡,有他在她什麼都不用再去擔心了……
而且從此世上沒有桑園,沒有守園人,沒有守護者。
她,和桑家,都解脫了。
恍惚中華玉盞扛起了她,似乎帶著憤憤地對曲小路說:「走!先沖出去,回去跟你算賬!」
「哎哎,別那麼嚇人啊,這回我可是大功臣……」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