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視Marvel復雜的目光,淡定地朝著自動販售機走了過去。
然而我才沒清淨了幾分鍾,鴨子就跑了過來。
「你買個水怎麼就那麼慢呢,快點,馬上要開始了,快去准備給我歡呼。」然後他看了看我手裡提著的巧克力,很自然地接了過來,「榛果味的,我最喜歡的口味。」
我剛想說巧克力是我買了自己吃的,鴨子就已經撕開包裝塞進了嘴裡。
我就這樣一路被他拉拉扯扯拽了回去,Marvel就在不遠處,他手裡還拿著我給他的創可貼,此刻正皺著眉頭盯著我和鴨子。大概我和鴨子的低俗氣場讓他很有些不適。
我想起他畢竟是我母親很喜歡的鋼琴新秀,就朝他討好地笑了笑:「待會加油!」
這句話讓Marvel笑了起來,他似乎想說些什麼,然而鴨子的聲音卻先一步響了起來。
「你也太傷人了,好歹我也同樣是選手,你竟然當著我的面就叫另外一個男人加油!」
氣氛頓時就有些尷尬,正好似乎有其余選手認出了Marvel叫他簽名,他便朝我點了點頭,走開給對方簽名去了。
鴨子卻不依不饒:「那個小白臉是誰?一看就是吃軟飯的。你看,這不立刻轉身給潛在客人留電話號碼了,連個名片也沒有,而且連男客人都接啊,真是沒有節操。」
我捏了捏眉心:「那就是鋼琴新秀Marvel啊,他是給別人簽名呢。」
鴨子愣了愣,但似乎還心生不滿,直到臨跑前他都還在念叨著「長得比我差」「體力一定沒我好」之流。
哎,弱勢群體底層群眾容易仇視富人這種事,大多其實是源於內心深處的自卑和嫉妒啊。
而等我開車到了半程終點准備等鴨子,放眼望去,竟然已經擠了不少舉著「Marvel最帥!」「我愛Marvel」牌子的姑娘,甚至零零星星還有幾家媒體,大有一副守株待兔的意味。
鴨子幾乎是和Marvel一起到的。但比起瞬間被瘋狂的粉絲和媒體淹沒的Marvel,鴨子就顯得淒涼了。但大概皮相實在是不錯,有個別記者看了鴨子一兩眼,似乎若有所思的愣了愣,但很快被瘋狂的氣氛帶動,又扎堆到Marvel身邊去了。
我於心不忍,朝著他大大地揮了揮手。鴨子見是我,朝著我走了過來,但總覺得他走的有那麼點遮頭掩腦。等他走到我面前,這種反常就更明顯了。
「走吧走吧,我餓了,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喝茶吧。」他喘著氣,還沒休息就似乎急於離開,大約這種對比明顯的場合讓他終於覺察到自己和Marvel之間的距離來。而我盯著人群裡的Marvel看了幾眼,大概最後還是貼了發創可貼,我發現他胸口安好,可惜啊可惜,正好有這麼多記者在場竟然沒有上演泣血的戲碼,我實在有些說不出的遺憾。
本來和鴨子約好中午一起吃個飯,然而沒想到鴨子中途接了個電話,似乎有什麼緊急事就告辭了。
我難得一整個下午無事,我吃完了飯,在飯館消磨了會兒,想到有一些論文資料上周末忘在了家裡,便驅車回家拿。
原本這樣工作日的白天,家裡是沒人的,然而今天不一樣,當我剛把車開進小區,就聽到了熱鬧的音樂和家外面草坪上滿園子的人。滿地的粉紅色氣球和絲帶,顯然一場戶外聚會正進行到*。
我有些摸不著頭腦,只能撥開人群往裡走,客廳裡果然也布置成了粉紅色,桌上擺滿了粉紅色的棉花糖,大廳裡母親最愛的那架鋼琴也被移開了,騰出了空地,弄出了一個小型舞池,此刻一群男女正在笑著跳舞,聲音嘈雜,我皺著眉頭站在場中。
「哎,文音,你姐姐回來了。」有個醉醺醺的女孩終於注意到了我,然後她粗著嗓門朝著沙發處喊了一句。
我下意識地循著她的目光把頭轉向沙發。
那裡確實坐著文音,她穿著粉紅色的公主裙,周圍是穿著黑色燕尾服的男士,她被眾星拱月般的圍繞著,我看向她的時候,她正側著頭和身邊的一個男人說話,露出嬌俏可愛的側臉線條。
「姐姐。」她終於把頭轉過來喊了我一聲。
我恍惚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黑色的長直發,玫瑰色的臉頰,驕傲的眼睛,她這些年一直沒有怎麼變。我的心臟飛快的跳起來,像很多年前一樣,我又一次站在她面前,清楚的意識到我們之間的鴻溝,她就用和當年一樣驕傲又帶了打量的眼神看我,喊一句「姐姐」。我甚至還記得當年的心境,當時其實是開心的,我對於有一個洋娃娃一樣漂亮洋氣的妹妹其實是歡喜的,然而文音在私底下從來不叫我姐姐,我用了很長的時間才認清這不是她不習慣,而是她並不覺得我配當她的姐姐。
「文音,你怎麼回國了?今天這是?」我努力鎮定,表現得自然,是啊,我為什麼要慌張呢?畢竟和多年前不一樣了,我現在不僅僅會說流利的普通話,連英文也會了,穿的也不再是當年打滿補丁的衣服,我現在身上從頭到腳都是名牌。
「我的導師正好在國內有個巡演合約要談,我就一起回國了,順帶找些朋友聚聚。」文音今天難得和我有耐心說這麼多解釋的話,然後她笑了笑,「哦,對了,給你介紹下,這位是Marvel,你可能聽媽媽說起過了,是媽媽特別喜歡的鋼琴家,Marvel,這是我姐姐文學。」
我這才注意到文音身邊坐著一直得到目光青睞的,還是位熟人。
Marvel看到我,和我一樣愣了一愣,然後他看了眼我,再看了眼文音:「難怪我當初怎麼覺得你很面熟,原來文學是你姐姐。」
「你認識文學?」
文音的表情果然有些狐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就搶著回答道:「Marvel回國開過一次音樂會,我去聽過,有幸結識。」
文音似乎有些意外我也會去聽音樂會,但也沒有深究,她轉頭朝Marvel笑問道:「看來國內已經有一大批Marvel粉了呀,你看,連我姐姐也是你的粉絲。」
「你們好好玩吧,我還有點事,先上樓了。」周遭的音樂換成了重鼓點和打擊樂,我站在文音和她那群不是彈鋼琴就是拉小提琴的朋友旁邊,又多多少少接受到他們探尋的目光,實在有些站立難安,於是隨口胡鄒了個借口。
文音的這群朋友裡,不是沒有我認識的,但正因為如此,才讓我更加難堪,他們都是我過去歲月的見證者,是連同那段記憶讓我想一並抹去的東西。
然而到了晚飯十分,我實在餓的沒法,只能下樓找吃的,此刻大廳裡燈光已經暗了下來,氣氛變得柔和,三三兩兩的男女聚集在一起談天。
我從廚房拿了一塊芝士蛋糕,想起還沒給我新種的那棵月季澆花,便一邊吃一邊走到了花園裡。
初夏的月夜很美,可惜園子的草坪上還有些狼藉。
「剛才你看到文學了吧?這都五六年沒見了吧?竟然大變樣啊。」
我正要跨步,廊柱邊的陰影裡卻傳來了人聲,我頓住了腳步,把自己隱在黑暗裡。
「還不是錢唄,品味都是拿錢堆出來的,你看看她,現在還弄得真和自己出身高貴一樣,剛才你聽到她和文音Marvel他們說話了吧,還去聽音樂會呢,和幾年前比真是一點長進沒有,現在把自己改頭換面了還真准備端著架子擠進上流社會文藝圈啊?」
「有用麼?我到現在都記得她當時一口土的掉渣的山區方言,現在這樣也沒覺得有氣質啊,沒辦法,有錢但沒稱得起那點錢的文化涵養,你知道麼,她學英語家裡給請了好幾個外教啊,可到現在說英語還不利索,樂器家裡也給她學啊,你看她學會了什麼啊?現在改了個名字叫文學,還真當自己就很有文化了。」
「『餓滴豬咋咧!』『餓全聽你們整咧。』哈哈哈哈哈哈哈,你還記得這兩句麼?哎喲,我到現在都能模仿出來,要命,一看到文學就條件反射想起來她當時那一口土話!」
「不說文學了,你看到今晚文音了麼?以為和文學比起來自己被家裡捧在手心裡,到了外面全世界也要繼續捧她麼?你看她今天黏著Marvel那勁,你以為她真跟著導師飛回來的啊?我看是跟著Marvel飛回來的。」
後面的話我再也聽不下去,我踉踉蹌蹌地走回了樓上,大廳裡人們還在高興的舉杯,文音和Marvel仍舊坐在一起,相談甚歡,看上去更親密了些,他們都很快樂,而我不知道自己的心裡是什麼感覺,只覺得喘不過氣來。
我瞪著鏡子裡的自己,有些事情我一直以為我拼命努力去改變就能抹掉,然而我還是太天真了。
「砰」
而當我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時,房門被大力地從外面打開,文音站在門前,她又大力甩上門,門外的音樂聲便在一瞬間又重新被阻隔起來。
她背倚著門,看著我。
「你和Marvel到底怎麼認識的?怎麼好像很熟的樣子?剛才我和他聊天,都聊的是你。」
「一直聊鋼琴的話早晚也會沒話題的,而我又是你們共同認識的人,他和你聊我也不過是想繼續找機會和你說話,而且聊家人很親近。」我強打起精神應付文音,她總有一種力量,讓人對她的驕奢也完全狠不下心來,似乎她生來就該是被這樣萬眾矚目的對待的,誰都不可以讓她難過。
「文音!來和Marvel一起四手聯彈!」樓下不知道誰叫了一聲,文音被轉移走了注意,她恨恨地看了我一眼,朝樓下應了一聲,然後她便登登登地跑下樓了。
我終於呼出了剛才憋著的那口氣。
樓下很快又傳來嬉鬧的聲音,這氣氛讓我覺得惶恐躁動。我拿出了電話。
「阿成麼?」大概是我第一次叫鴨子的名字,電話那端的他顯然頓了頓,我繼續說下去,「今晚有空陪我麼?我出你平時業務服務費兩倍的錢。」末了我還關照了他一句,「我們私下聯系,別讓你老板知道了抽你成。」
有時候想想人真是悲哀,和認識的熟人不得不說假話,卻能對甚至不是你生活圈裡的人說真話。這個社會,連傾訴也是缺乏誠意的。阿林是我的朋友,但是我偽善虛弱帶了負面情緒的一面,卻始終不敢暴露給她,我覺得那是不安全的。
我坐在車上發動引擎,這個角度正好能看到大廳裡的落地窗,文音和Marvel坐在母親的那架鋼琴前,我的前車燈有些太亮,Marvel似乎被照到,我的車子開出去的一剎那,他似乎轉頭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