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步走出竹屋,舉目望去,四周皆是連綿起伏的青山,淬染了林木色澤,一色碧綠平靜而深遠的鋪展在天地間。
竹屋依山而建,半隱於茂林修竹,昨日那條河流離此還有段距離,只依稀能聽到水流琤琮之聲,不急不緩,如珠玉輕動,流淌於寂靜的深山。
夏日的山風微涼,吹得衣襟輕拂,髮絲飄揚,卿塵往前走了幾步抬頭望向一碧如洗的天色,陽光似金,純淨的透明,淡淡鋪瀉長空。
她伸手,彷彿想握住流動的光線,陽光落入眸心,有一點點刺痛。
就連陽光,都感覺如此陌生。
她面對著寂林山野站了很久,終於長嘆一聲,轉身回到屋中。
竹屋清涼而安靜,透人心骨的空沁。
神情落落的獨自坐了會兒,百無聊賴兜上心頭,她隨手撥了一下那張古琴,琴弦悠長顫於指尖,發出似有似無細微的聲音。
這琴和她以前學過的古琴並不十分相同,她一時好奇,一弦弦挑抹,慢慢摸索彈法。一首曲子撥弄下來,再彈一遍便流暢許多,第三遍越發得心應手。
琴弦通透的聲音雖淡,卻令繁複的心事沉靜下來,她壓著纖細琴弦,迎著落入窗間的陽光緩緩揚唇,突然聽到一個清冷的聲音說道:「商音往角音時再慢些,會更好。」
她回頭,見那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了,靠在榻上聽她彈琴。
「醒了嗎?是不是我吵醒你了?」她走過去問。
「什麼曲子?」他不答她的話,反而問道。
她微微一笑,說道:「隨手撥弄而已。」
那人也不再追問,只淡淡道:「有些煙雨飄搖,笑傲人世的意趣。」
卿塵抬眼看他,不想他竟能聽出曲中之意。
那人又道:「此曲若以簫相和該不錯,以後可讓十一和你試試。」
「十一會吹簫?」
「會。」
一時間,兩人似乎再無話說,一個靜靜的躺著,一個靜靜的站著。
卿塵覺得和這人在一起總是特別安靜,不像和十一見面,可以隨性的鬥嘴說笑。不過就連十一對著他都一副認真的模樣,不是人變得安靜,而是有他在的地方就會自然而然的安靜。他身上似乎有種奇怪的氣質,一點兒淡然的清寂,一點兒峻冷的高貴,讓人並不敢在他面前放肆胡鬧。
她自顧的想著,無意抬眸,正遇上那人看向她的目光,眼底帶著若有所思,研判的意味。
她側頭看他,覺得無法揣測他在想什麼,他讓她想起深湖之中遙遠的青峰,倒影明澈而清淨,卻是雲深不知處。
這安靜叫人略覺異樣,她便隨口問道:「身上好些嗎?」
「嗯。」還是這樣簡單的回答,在她以為兩個人又要就此陷入沉默的時候,聽他道:「你的醫術師從何人?」
見此一問,卿塵瞬目一笑,笑間略有些無奈,這說來話長,卻更無從說起:「沒有人教。」她淡聲回答,語中不自覺的帶了些蕭然意味。
那人眼光淡淡掃過她眸底,說道:「藥效很好,我見過很多高明的大夫,都未必配得出這樣的傷藥。」
卿塵起身倒水給他,說道:「見效太慢,否則你也不用燒了一夜才好。」
那人就著她的手上喝了水,她問:「還要嗎?」見他搖頭,便將杯子收好,她心中黯淡,不想再回頭面對沉默,便走到琴邊:「你若不嫌吵,不如就聽我練琴?」
「佳人撫琴,豈會嫌吵。」那人道,看起來精神尚好。
卿塵坐在琴前,撥動幾下絲絃,抬頭看向窗外,緩緩理韻,一聲悠揚的琴音應手而起。
曲調低緩,沉遠平曠,她弄弦隨意低唱:「數盡江湖千萬峰,無極浩瀚吾心胸,走遍中原到南疆,看我大翼展雄風。魔道崎嶇路難通,明日青山又幾重,人生運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中……」平川策馬,天高地廣,如吟如訴漸漸鋪展。
忽而,原本平緩廣闊的弦下隱隱生出金戈劍影,氣勢逼人:「誓死奔雷,威震山河動,劍如白虹,出鞘追元兇……」
霸氣正濃,卻化作繞指絲柔,隨著她清緩的嗓音透出深情無限:「也有情深處,何必相約再相逢,自古英雄多寂寞,將相本無種……」
柔情過後,風起雲湧,琴音再變,豪情隨歌而起:「好男兒莫錯過青春,看風雲再變,彩雲飛揚!」
曲終弦收,餘音裊裊,輕繞在窗前明淡的陽光中,浮沉微動,悠悠散去。此歌此曲總讓她心生不能淡去的悲遠蒼涼,她默然坐在琴前,一時間四周寂然無聲。
卻聽屋外有人道:「好琴!」十一拎著尾活蹦亂跳的鮮魚進來。
卿塵看他提著魚湊到琴前,魚的腥氣和滑滑膩膩的感覺就在近旁,忙起身躲開:「快拿走!」
十一故意將魚拎高,笑她道:「不是還要和我一起去抓魚嗎?怕成這樣。」
卿塵道:「活的魚好玩,死掉的多噁心。」
「哎?」十一道:「這魚可是活的。」說罷還特意將手中魚晃了晃,那魚吃痛,越發掙紮起來。
「魚離了水,和死的差不多!」卿塵急忙閃開,求助似的看了看榻上的人。
那人淡淡道:「十一弟。」
十一聽那人說話,便不再嚇卿塵,一聳肩:「算了,有四哥護著你。剛才琴是你彈的?」
「嗯。」卿塵道。
「歌也是你唱的?」十一又問。
「是。」卿塵答,目光中明顯在認為他多此一問。
「不錯,不像出自女子之手。」十一道:「『人生運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中』,這句寫的好。」
卿塵看他道:「我倒喜歡那句,『自古英雄多寂寞,將相本無種』。」
十一問道:「為何?」
卿塵隨口道:「帝王將相寧有種乎?天高地廣,人生百年,登臨九五封侯拜相人人皆有可能,沒什麼是命定的?」
此言一出,四道目光落在她臉上,那人的目光不著痕跡的微微掠過,十一卻停在她眼中,道:「你好大的膽子呢!」
卿塵微怔,隨即不以為然的笑,一雙翦水明眸在笑意中風姿清傲:「帝王將相,能者居之,從來都是如此,天命,乃是人為。若天生其才,為何就不能覬覦權位?」
「那君何以為君,臣何以為臣?忠孝又何說?」十一亦笑問。
「忠孝是君王手中暗劍,殺人於無形,有什麼意思?」卿塵便笑答:「哪一代王朝的開國之君能算忠孝之人?強者生,弱者亡,強者便為弱者定下倫理規矩,直到下一個強者來取代。不過無論怎樣替換,有些是不變的,便如你所說的忠孝,只能說思想的控制實在是最好不過的法子。」她突然看到十一手裡還拎著條半死不活的魚,小心的又往後避了避。
十一倒沒有再拿魚嚇她,眼中意味深長:「口氣不小,那你倒說說,何為帝王英雄之才?」那人一言不發,只是安靜的聽他倆你一句我一句瞎扯。
卿塵隨意而言:「沉機、師謀、馭人、冷酷、大度……或者還有其他,我只知自古英雄寂寞,待到最後都是高處不勝寒,所以世事公平,英雄要付出代價,不是誰都能做,你就算了吧。」她不忘調侃十一。
十一不以為忤,揚眉說道:「成大事者,需慎謀遠慮,處變不驚,識人善用,戒急用忍。」
卿塵側首看他,故意一本正經道:「嗯?說的在理,看不出你還是個人才,不知做魚的能耐如何?」
十一「哈哈」一笑,道:「這不是我說的,是四哥說的。就衝你方才那些話,今晚這魚我做了。」
卿塵等他出去,小聲嘟噥:「本來就是你做,我才不動那粘乎乎的東西,不過你做的能不能吃啊?」
一低頭,看到那人饒有興趣的看著自己,她看回去,只能見無盡的幽深,如同一口古井,只有他吞噬別人,由不得人探索他。
看不透,也經不住再這麼看下去,她有些不甘心的揚眉將目光避開,追出屋外道:「我來幫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