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上卷|笛音深處水雲天

  紫綃煙羅帳,羊脂白玉枕,卿塵自榻上撐坐起來,身子卻十分無力,復又一晃。

  帳間懸著一雙鏤空雕銀熏香球,繚繞傳來安神的藥物淡香,無怪睡了這麼久,她勉強扶著床榻下地,四下打量。

  屋中並無繁複裝飾,卻處處別緻。長案之上放著玉竹筆架,幾方雪色箋紙,琉璃闊口的平盞盛以清水,其上浮著一葉水蓮花,素葉白瓣,乾淨裡透著些許貴氣,襯的一室清雅。明窗暖光,灑上細編竹蓆,讓她想起將她安置此處的那個人,夏日炙熱的氣息中心底卻有些異常的黯涼,她環視四周,目光落在牆上一幅畫卷之上。

  畫中繪的是夜湖月荷,她站在滿室明亮之中看去,微風緩緩入室,這畫似乎輕輕帶出一脈月華銀光,清涼舒雅。著眼處輕碧一色,用了寫意之筆淡墨鉤形,揮灑描潤,攜月影風光於隨性之間,落於夜色深處,明暗鋪陳,幽遠淡去。微風翩影,波光朦朧,中鋒走筆飄逸,收鋒落筆處卻以幾點工筆細繪,夭夭碧枝,皎皎風荷,輕粉淡白,珠圓玉潤,娉婷搖曳於月夜碧波,纖毫微現,玲瓏生姿。

  遠看清輝飄灑,近處風情萬種,人於畫前,如在畫中,彷彿當真置身月色荷間,賞風邀月,無比的雅緻。

  她在畫前立了半晌,心中微贊,卻見捲軸盡處題著幾句詩,似乎記的正是畫中景緻:煙籠浮淡月,月移邀清風,風影送荷碧,碧波凝翠煙。

  詩首尾相接,以連巧為遊戲,但不仄不韻,也不甚上口,她念了一遍便蹙眉,卻突然眼中一掠而過詫異神色。

  詩下附著題語:辛酉年仲夏夜奉旨錄大哥、五弟、九弟、十一弟聯詩雅作於凝翠亭,以記七弟妙筆丹青。

  落款處書有一字——凌。

  她抬手撫摸最後那字,筆鋒峻拔,傲骨沉穩,於這幽美的月荷略顯鋒銳,似乎是冷硬了些。便如畫卷舒展時,平江靜流忽起一峰,江流在此戛然而斷,激起浪濤拍岸,然山映水,水帶山,卻不能言說的別成一番風骨。

  這字,這落款,觸手處幾乎可以清晰感覺到落筆的銳力,如帶刀削,令她不知不覺想起一人,她猶疑的揣摩著,沒有聽見有人進了室中。

  「鳳姑娘醒了?」一把柔雅好聽的招呼聲傳入耳中,她一驚回頭。

  說話的是個身量高挑纖裊的女子,婀娜移步來到身邊,含笑看她,一旁隨著的侍女說道:「這是我們府中靳王妃。」

  卿塵眼眸輕抬,斂衽以禮:「見過王妃。」

  靳妃對侍女吩咐:「去請周醫侍,便說是我這裡看病。」

  卿塵道:「不敢勞煩醫侍,我自己略知醫理,一點小毛病並無大礙。」

  靳妃略有些驚訝:「不想鳳姑娘非但彈的好琴,還通曉醫術,如此蘭心蕙質當真叫人見了便歡喜。不過還是看看放心,殿下將你托給我照顧,可不能馬虎。」

  卿塵微微一笑,也不再行推辭:「琴技醫術皆一知半解,會而不精,如此有勞王妃費心。」

  靳妃笑道:「你在楚堰江上一曲琴音讓咱們殿下甘拜下風,如今伊歌城中都傳為奇談了,他的玉笛還從未在別人之前落過第二,能得他稱讚的,又豈會是凡音俗曲?」

  卿塵想起之前一幕幕情景,彷彿又跌入了一場莫名其妙的鬧劇中,回身處角色劇情走馬燈似的轉,叫人應接不暇。

  那刻手觸琴弦的感覺,似是要將這多日來壓抑的傷痛苦悶盡數付之一曲,揚破雲霄,利弦劃開手指飛血濺出時,心裡竟無比的暢快。她輕輕一握手,指尖一絲傷口扯出些隱約的疼痛。

  卿塵暗自嘆息,往那畫中看去:「畫境意趣,琴音人心,我那時心中急於求勝,琴音起落外露,失於尖刻悲憤,怕七殿下其實是不屑一和。」

  靳妃道:「我雖沒聽著曲子,但他既評了『劍膽琴心』四個字,想必是哀而不傷,激而不烈,讓他真心讚賞的。」她見卿塵正看著那畫,便又說道:「這是七殿下的親筆畫,畫的是府中閒玉湖的荷花,你若覺得悶可以去那裡走走,這幾日荷花正吐苞,看著就快開了呢。」

  卿塵說道:「畫和詩似乎並非出自一人手筆。」

  靳妃望著那詩笑道:「說起這詩,倒還是件樂事。這是那年府裡請了皇上和諸位殿下來府中賞荷,大家高興多飲了幾杯,殿下借酒作了此畫。太子他們在旁看著,隨口聯了幾句,卻不知怎麼就讓皇上聽見了,立刻命人『把這幾句歪詩題了畫上掛起來,讓他們幾個酒醒了自己看看。』在場只凌王殿下一個沒醉的,便提了筆錄在畫上。過幾日太子他們再來府裡,一見這詩,十一殿下當時便將茶噴了,直問他們那晚多少佳句,怎麼單錄了這首七歪八扭的?凌王殿下瞅著他,給了兩個字,『奉旨』。最後他們說什麼也不准將畫再掛前廳,無奈只好挪到此處。這說起來,都是好幾年的事了,閒玉湖的荷花年年開得好,倒也少再那麼熱鬧過。」

  卿塵將詩再念,莞爾一笑,說道:「原來這是凌王殿下的字,我還以為這個『凌』字是題詩人的名字呢。」

  靳妃道:「這正是凌王殿下的名諱,當今夜氏皇族中,凌王殿下排行第四,行『天』字輩,單名一個『凌』字。」

  卿塵眼中波光一揚,手在身側緊緊握起,她鬆手撫上胸口,心頭一跳一跳的很是驚喜,幾乎忍不住要脫口呼出「夜天凌」三個字!

  恰好醫侍來了,靳妃道:「可是還覺得不舒服,快叫醫侍看看。」

  「多謝王妃。」卿塵展開笑顏,世上竟會有這麼巧的事?

  醫侍對靳妃行了禮,上前診脈,細細診過兩手後,開了方子低頭退下。

  靳妃吩咐方才那個侍女:「翡兒,你跟周醫侍去配藥,別馬虎了。」

  翡兒答應著帶醫侍出去,外面傳來問安的聲音,似是有人低聲問了句什麼,而後周醫侍說道:「……這位姑娘心血氣弱,虧損不足,近日怕是又受了些顛簸勞累,但調理幾日便也無妨。」

  一個溫玉般的聲音道:「知道了,你將藥仔細配好,去前面領賞吧。」隨著說話腳步聲便近了。

  靳妃起身出迎:「是殿下回來了。」

  庭風溫暖,帶過廊前幾朵花葉,夜天湛自簾前邁步進來,唇邊一抹淡淡微笑。笑似朗月溫潤,立如蘭芝玉樹,倜儻中無處不帶著叫人心曠神怡的鳳雅,許是陽光太耀,刺的卿塵微微側首,避開他看來的眼眸。

  「身子好些了?」夜天湛溫和的聲音叫她心中一窒,她靜靜福了下去:「多謝七殿下搭救之恩。」

  夜天湛道:「舉手之勞,何必言謝?何況『天子腳下,皇城之中,有人目無綱法,仗勢欺人,為非作歹,逼良為娼。』我這上承天恩,下擁黎民的皇子,怎也不能袖手旁觀。」他語中略帶笑意,卻並不叫人覺得侷促,適然如話閒常。

  卿塵不想他竟將自己在船上的話原本說來,只好說道:「此事於七殿下是舉手之勞,於我們這些女子卻是大恩了,該謝還是要謝。」她抬頭,卻發現靳妃不知何時已帶著侍女離開,屋中只剩了她們倆人。

  夜天湛說道:「這案子我既管了,長門幫和天舞醉坊在天都的人就一個也走不了,如今也大多押在獄中了,你若覺得身子無礙,便帶你去看看,看是否有漏網的。」

  卿塵立刻道:「那現在便去吧。」

  王府侍衛備好了馬,駿馬矯健,金轡玉鞍,想必都是精挑細選過的良駒,夜天湛看了看卿塵,回頭道:「今日備車吧。」

  卿塵道:「我會騎馬。」

  夜天湛微笑道:「如此便換匹小巧些的馬。」

  卿塵上前撫摸馬身,略一揚眸:「不必了。」總不會以後隨時隨地都有人特意為你換馬備車,她打量那馬匹,不想以前去跑馬場中的休閒倒在此處派上用場。她吐了口氣,踩上腳蹬,手扶馬身微微用力,側身跨上馬鞍。馬因為她躍起時手上加大的力道不安的躁動了一步,她身子不由偏晃,卻咬牙借了腰上巧力穩穩翻上馬背。低頭見夜天湛讚許的笑了笑,手心已經出了一層汗。

  夜天湛接過侍衛遞上來的馬韁,乾淨利落拂衣上馬:「走吧。」

  卿塵輕帶韁繩,夜天湛似乎為了遷就她,只是同她馭馬緩行,並不快跑。待到過了些時候,見她已略微適應這匹馬,才加快速度。

  卿塵一面走著一面打量伊歌城,但見寬近百步的街道兩邊儘是店舖商坊,行人往來商賈如雲,店家叫賣迎客,熙熙攘攘中時見胡商胡女,服飾別緻多姿,更在這繁華中增添熱鬧。

  路過幾間華麗的樓坊,她看到其中一家高掛著「天舞醉坊」四個大字,紅墨描金,上下裝飾精美,尚能見倚紅偎翠,香車寶馬的風流影子,但門前兩道醒目的白色封條卻將這雕欄畫棟無情封禁,門口亦有數名黑衣帶甲的侍衛把守。

  夜天湛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笑道:「封了天舞醉坊還不到兩天,不想連右相衛宗平都欲過問,這底下牽扯起來倒有不少官司。」

  卿塵心中輕嘆,只差一步,她現在便是在此處了,無論如何她對夜天湛的援手終是存了感激,說道:「想必給你惹了不少麻煩。」

  夜天湛道:「不怕,麻煩也未必儘是麻煩,凡事都有利弊。」

  正說話間,突然城門處一陣喧囂,守門將士以長戈擋開行人,強行讓出道路,幾匹駿馬快奔而過,帶起煙塵飛揚。

  馬上幾個年輕人策馬揚鞭,錦衣玉袍,光鮮神氣,所到之處驚的眾人匆忙趨避,他們卻絲毫不曾減速,瞬間呼嘯而過。

  卿塵不料他們便這樣衝過去,來不及避開,身下的馬突然受驚,嘶鳴一聲便要立起。幸而夜天湛眼疾手快,一把替她扯住馬韁,那馬打了幾聲響鼻,四蹄躁動,好一會兒才安靜下來。

  險些便是一場混亂,卿塵蹙眉向前看去,那些人已奔出數步,其中一人猛提馬韁回身立住:「七哥!怎麼是你們?」卻是夜天漓。

  他一停下,其他眾人亦勒馬回來,見了夜天湛都紛紛下馬:「見過七殿下!」

  夜天湛掃眼一看,原來儘是些仕族子弟,平日都囂張慣了,難怪這麼不知收斂。他眉梢不易察覺的一緊,卻並未出言斥責,淡笑著說了句:「免了。」對夜天漓問道:「幹什麼去?在城中橫衝直撞也不怕驚著行人?」

  夜天漓正打量卿塵,認出她後笑道:「原來是鳳姑娘,抱歉,方才一時跑的快了,驚嚇了你的馬。」再對夜天湛道:「剛從上林苑回來,大夥兒今天獵了只豹子,興致正高難免忘了這些,七哥教訓的是。」他馬上正拴著不少獵物,看來的確所獲頗豐。

  夜天湛道:「整日快馬急馳,少不了淑妃娘娘知道又是一頓責備。」

  夜天漓笑說:「那便不讓母妃知道,七哥這是去哪兒?」

  「京畿司。」夜天湛說道。

  夜天漓對身後諸人揮手:「你們先走,去裳樂坊吩咐他們做了野味,備好酒菜!」眾人答應著去了,夜天漓扭頭說道:「長門幫那些亂賊都歸案了嗎?我同你們一起去看看,七哥,聽說衛宗平要保郭其?」

  「說不上是保,」夜天湛道,幾人緩緩並肩前行:「他不過想將案子壓下罷了。」方才見眾人間也有衛家大公子衛騫在,老子正為案子頭疼,這大少爺惹了是非倒還玩得盡興,有個位列三公的父親和貴為太子妃的姐姐倒真高枕無憂。

  「衛家難道真攪在這事裡?」夜天漓道:「他們沒想到七哥當日便奏知父皇徹查了吧,哼!郭其難道還想給天舞醉坊撐腰?」

  夜天湛笑道:「你一回宮便告了天舞醉坊衝撞娘娘座舟的御狀,不徹查也難,這一條再加上販賣民女,郭其哪裡撐的住,他能不把衛家往外搬嗎?衛宗平倒是看準了現在正同突厥的交戰,父皇此時不會輕動朝局,想將這事往後拖,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卿塵在旁邊默默聽著,至此忍不住看了夜天湛一眼,入眼的側顏俊朗如玉,驀然同心底最深處的模樣重合,揪的人心頭狠狠一痛。她出神的看著那熟悉的眉眼神情,那馬背上挺拔身姿,竟沒聽清他們又說了什麼,更沒有看到夜天湛有意無意往她這兒一瞥,隨即唇角逸出一縷春風般的微笑。

  隔著京畿司大牢粗壯的柵欄,卿塵再次見到了胡三娘。

  和其他人不同,她被單獨關在了一間牢房,懨懨的靠在牆壁之側,神情有些萎靡,饒是這樣狼狽的情況下,渾身仍帶著種柔若無骨的媚意,妖冶撩人。她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來,看到卿塵時眼中毫不掩飾的閃過恨意,卿塵站在牢外看了她一眼,她冷笑說道:「不想這次栽在你這個丫頭手中,你究竟是什麼人,竟能調動京畿衛和神策軍搜捕我們,下手如此狠辣,難道要將長門幫盡數剿滅!」

  卿塵只覺十分好笑,京畿衛和神策軍,她還不知都是些什麼,調兵圍剿的應該是夜天湛吧,她微微扭頭,卻只看到夜天湛對她溫雅微笑,雲淡風輕。

  她搖頭對胡三娘說道:「我什麼人也不是,你們不過是作惡太多,報應到了,即便今天沒有我,一樣會落得如此下場。但倘若我真能調動京畿衛和神策軍,那便剿滅了長門幫也是應該的,難道留著你們繼續禍害女子?」

  胡三娘自牢中站起來,深美的眼睛死死盯著她:「我胡三娘會記得你!」

  卿塵從容站在那兒,神色平靜的和她對視,那恨意和她眼中的明澈一觸,便無處容身般消失了無影無蹤,她淡淡說道:「如此多謝了,但我不打算記著你。」

  說罷她轉身對夜天湛道:「我認得的人都在這兒了,其他的沒有見過。」

  夜天湛始終陪在身邊,點頭道:「那麼走吧。」

  出了牢房,他說道:「看這個女子形貌打扮不像是中原人,倒似是胡女。」

  卿塵搖頭:「我並不知道她的底細,只是看來她似乎在長門幫中地位比較特殊。」

  夜天湛道:「自東突厥歸降,這些年漠北和西域的胡人有不少往來經商,如今在天都並不稀奇,歌舞坊中也常常見著胡女,說來倒真的有些亂了。」

  卿塵隨口說道:「往來通商是互利互惠的好事,諸國皆來貿易,便說明天朝的盛世強大吸引了他們,越多的人來,越多的貨物交往盈利,如此下去更會造就天朝的繁華。固國本,通四境,則強盛而不衰,何況貿易其實比戰爭更容易控制其他國家。」

  夜天湛停下腳步向她看來:「這倒是少見的說法。」

  卿塵眉梢一挑,淡笑道:「我隨口說說,你別見怪,人多則生雜亂也確實難免。」

  這時夜天漓自別處牢房走了回來,一邊笑一邊說道:「七哥,天舞醉坊的歌女竟也都被你羈押了,裡面一群鶯鶯燕燕哭哭啼啼,大牢裡難得見這樣的風景。」

  夜天湛微微一笑:「她們說起來也就是受了連累,裡面並沒有幾個真正與案子相關的,過幾天沒什麼便會放回去。」

  「七哥憐香惜玉。」夜天漓笑說:「這案子打算怎麼辦?」

  夜天湛道:「京畿衛畢竟是五哥職轄,我不過在他帶兵時暫代其職,應等他回來最後定奪,除非父皇另有旨意。」

  卿塵無意輕輕將眉一緊,夜天湛看了看她:「你放心,我經了手的事,便有始有終。何況這是輸給你的,必定給你一個交待。」

  卿塵目光在他眸心停留了稍許,垂眸道:「我還是那句話,多謝七殿下。」

  那明亮而柔和的眼神依然會灼的心底燒痛,她恨自己沒出息,她可以從容凝視任何一個人的眼睛,唯獨除卻眼前一模一樣的溫柔。這會讓她想起美夢迷醉後落空的痛,這種痛能不知不覺在心底慢慢生滿荊棘,逐漸將人帶入窒息的深淵。

  想忘而不能忘時,才知道漠然下埋藏的記憶原來已經深入骨血,每一次觸動都碎裂心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