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上卷|名門鐘鼎玉馬堂

  清早陽光極好,帶著初秋的涼意溫暖乾爽,毫無遮攔的鋪瀉下來,落到依舊青翠的滿樹枝葉間便跳灑了一地。

  卿塵早早騎著雲騁在王府射場中遛馬,心情如同這秋陽金光般舒暢,不禁張開雙臂對著藍天歡呼了一聲,雲騁感染到她的興奮也跟著揚蹄嘶鳴,輕快奔跑,神氣非凡。

  一人一馬在場中兜了幾圈,卿塵笑意盎然的帶馬轉身,卻突然發現夜天湛獨自站在一旁微笑看著這邊。

  藍衫似水,玉冠如月,秋陽微耀模糊了俊面輪廓,只見一抹比風兒更灑脫比雲兒更清閒的笑意掛在他眉底唇邊,彷彿眼前湛藍無際的天空,一時間叫人失神。

  他昨日在宣聖宮陪同始羅可汗並未回府,此時出現在射場顯然早起趕回來的,卿塵下馬問道:「始羅可汗走了嗎,你怎麼回來了?」

  夜天湛並未回答她的問題,目光往雲騁處一落:「你真是常常都給我些驚奇,僅我所知這雲騁便曾傷了八個馴馬師,其中有三個重傷不治,昨日若有個閃失怎麼辦?」

  卿塵想起昨晚夜天漓臨走時說的話,悄悄飛快的自睫毛下瞥了他一眼,終究是要教訓了。

  夜天湛見她不出聲,一雙俊眸微眯著看定了她:「怎麼?」她笑了笑:「後來才想到是挺危險的。」

  夜天湛不想她痛痛快快認錯,倒有些無話可說了。誰知她接著又說了一句:「不過很刺激。」他頓時有些哭笑不得:「回頭我饒不了十二弟!」

  卿塵一愣,忙道:「不怪他,是我自己偷著騎的。你饒了他,我任你責罰,怎麼都行。」

  夜天湛眼底微斂了笑意:「當真?」

  卿塵挑挑修眉:「我說到做到。」

  夜天湛嘴角揚起個輕笑的弧度,聲音悠悠拖長:「那好……罰抄十遍《女誡》!」

  「啊?」卿塵大驚,苦著臉道:「太狠點兒了吧,換別的可好?我寧肯抄一百遍《國語》!」

  夜天湛看著她的模樣驀然笑出聲來:「還打算真抄?不過《國語》比《女誡》長了不止一倍,你可要想清楚。」

  卿塵才知道被耍了,狠狠瞥了一眼過去,剛才誇下了大話一時又不能反駁,只能站在那裡賭氣瞪著他。

  倒很少見夜天湛這樣大笑,平日裡他雖翩翩常帶笑容,但那風華溫和中總有些疏離。此時的他意氣風發,淡金色陽光落在身上英氣逼人,看上去格外的瀟灑。她不免有些感慨,老天將風流富貴才貌賢德全都給了這一人,少年得志,不知這世上還會有什麼是他不稱心的?

  夜天湛笑夠了,見卿塵正揚唇看著自己,眼中目光一柔:「左相府的人在外面候著了,我和靳妃陪你一起去。」

  卿塵一愣:「不用這麼麻煩吧?」

  夜天湛笑道:「父皇還在宣聖宮,既沒有朝事就當我偷閒一日,走吧。」

  相府馬車寬敞精麗,軟屏夾幔紫羅煙褥,幔中淡淡薰著華櫻草的清香,有種安神的貴氣。

  窗外車水馬龍人煙阜盛,所經上九坊一路有榆柳之樹將近百步的大道分作三條,當中平坦寬闊乃是御道,專供天子出行之用,金秋陽光中顯得高高在上,天家威嚴遙遙延伸直至消失在目不可及的城門之外。

  到了左相府前,門中侍從遠遠見著夜天湛,慌忙飛奔入府通報。夜天湛笑著回身親自扶靳妃下車,接著自然而然的握了卿塵的手帶她下來。左相鳳衍同鳳鸞飛自內迎出,都未想到湛王和側王妃居然雙雙陪同前來,眼見這一幕神情微動,瞭解湛王身旁的女子實際非比常人,心中便已拿定了主意。

  卿塵抬眸看往這權傾朝野的鳳相,只覺得其人氣度深沉言笑穩慎,看似平緩的目中暗入精光,心志深藏,不愧是歷經兩朝位列公卿之首的權臣。那迎面一瞬的對視,卿塵自知由上而下盡收鳳相眼底,陡然有種互探根底的直覺,她寧靜的投了眸光過去,平湖秋月悠然不波,誰也未佔上風。

  相府朱門深苑,庭院雍容,前庭廣闊可容車馬,卿塵隨著夜天湛步入其中向前看去,突然停住腳步,說了聲:「這裡不是有個大魚缸嗎?」話說出來,她自己先吃了一驚,彷彿那刻思維游離了一下,擺脫了心神的控制。

  身邊眾人齊齊看她,鸞飛望瞭望空闊的中庭說道:「這裡從我記事起便是四面植樹,中間留空,從沒有過魚缸。」

  「哦。」卿塵心不在焉的應了聲,卻聽鳳衍問道:「你可知是什麼樣的魚缸?」

  卿塵側頭笑道:「不知為何,我突然覺得這裡該有個魚缸。非常大,而且一邊白色一邊黑色,中間像是太極圖樣的隔開,太奇怪了,哪裡會有這樣的魚缸?」

  鳳衍眼角輕輕一動,說道:「其中白色裡面養了黑魚,黑色裡面養了白魚,本就是一副太極陰陽八卦圖。有這太極魚缸之時鸞飛也還在襁褓之中,府中也只有一些老人知道。」他眼中此時沉穩萬千也掩飾不了一絲激動:「你可還記得別的事情?」

  卿塵茫然搖頭,鳳鸞飛說道:「父親,姐姐被惡奴騙走之時還不足三歲,恐怕記不得多少事情,但她身上的銀蝶和女兒的一模一樣,這點是絕不會有錯的。」

  鳳衍返身對夜天湛道:「多謝七殿下當日搭救了卿塵,才有今日老臣一家團聚,老臣感激不盡。」這言下之意已是將卿塵真正當做了丟失的女兒,卿塵下意識的蹙眉望向夜天湛。

  夜天湛對她微微一笑,說道:「鳳相言重,不如先帶卿塵見見夫人再說。」說話間往靳妃那邊看去,靳妃挽著卿塵的手說道:「內眷閨房多有不便,我陪你一同去。」

  卿塵無由拒絕,同靳妃一起隨鳳衍入了內室。屋中飄飄淡淡的儘是藥草味道,入眼一副牡丹花開描金屏風,其後碧紗垂幔中躺著的一個沉睡中的婦人,似乎曾經保養的很好,但是顯然久受病痛之苦,面上已經失了神采。

  鸞飛請了兄長在外陪夜天湛說話,自己隨後而來。卿塵行至榻前細看左相夫人的臉色,出於醫者的本能伸手搭試她的脈搏,心中一凜,回頭問道:「是……心疾?」

  鳳衍沉聲道:「宮中醫侍也是這麼說,自來已有多年,只是這些日子越發不好。你姐姐纖舞亦患的同樣病症,更是早早便不治了。」

  卿塵下意識的抬手撫上自己胸口,靳妃見她神色微變,想起什麼事來,說道:「卿塵,這是不是和你一樣?」

  鳳衍和鸞飛愕然相視,卿塵輕淡點頭一笑,對鸞飛道:「可否讓我試試你的脈?」

  鸞飛遲疑在榻旁坐下,將手交給她,她細細的診了一會兒,說道:「現在看來是無恙,雖說夫人的病症並不一定會牽涉所有子女,但你自己也要小心。至於夫人的身子……心氣鬱結已久,沉痾固滯,大概只能保兩年無恙。」

  鸞飛反手握住她驚問:「兩年?醫侍說能熬過今冬便不錯了。母親這幾天時好時壞,我們都……」說著略有些哽咽。

  卿塵低頭想了想:「若用藥劑配以金針調理我倒有些把握,但也最多兩年,而且要好生調養不能受半點兒刺激,驚憂怒痛都需謹慎避免,即便是大喜大笑也不宜。」

  鳳衍嘆道:「不想你竟還通曉醫術,她這一生便是為兒女傷神,之前傷心纖舞一病不起,現在若是得你們兄妹承歡膝下,說不定便有些起色。」

  卿塵聞言回頭看了看床上氣息微弱的病人,不忍出言否認,靜眸淺笑,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細細囑咐了鸞飛一些事宜。臉上淡淡神情落在鳳衍眼中豈會看不出她心下躑躅,出門時落後一步和她並肩而行,待鸞飛與靳妃走的遠些,鳳衍似是漫不經心閒話道:「為父自知這幾年與你虧欠不少,今天看來難得七殿下有心,你認祖歸宗後我自會給你安排一樁好姻緣,到時候便是兩府之內雙喜臨門。」

  卿塵怎也不料他有這番話,幾乎停步想了想,才醒悟到他在說什麼,事情似乎突然脫離了想像。

  待要抬頭作答時,已然到了外室,夜天湛正與鳳家大公子鳳京書說話,含笑的眼神明若朗月,輕輕帶往她身上,眸中眼底浸透了溫柔神色,毫不避諱的看著她。

  一時間無語,卿塵靜靜低下了頭,鳳衍見到此情此景便當女兒家羞怯,深深帶了一笑,端得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