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上卷|萬馬千軍只等閒

  卿塵扭頭一勒馬:「今日大軍回朝?怪不得西城一路人少馬稀,想必都擠去了神武門附近。」

  夜天漓道:「你數月前便打聽大軍回朝的事,怎麼現在倒忘了?」

  卿塵忙問道:「哪裡能看到犒軍?」

  夜天漓道:「這時候能看的地方怕都滿人了,你若先前便說,還能趁早偷偷帶你上呈雲台,現在四處戒嚴,可不能在父皇眼下放肆。」

  卿塵輕抖韁繩,雲騁微嘶一聲,掉頭而行:「去明光閣!」

  夜天漓縱馬跟上:「想看犒軍怎麼不早做打算?」

  卿塵微微擰眉,近日張羅著將新購的歌坊改做醫館,忙得不可開交。如今她手中這家「牧原堂」集了天都數位醫術獨到的大夫,樓上設藥間病房,其下開了善堂,每日救死扶傷活人醫病,有時候連藥錢都一併搭上。她除了打理四面樓必要的事務外,幾乎日日和幾位大夫談醫論藥,深覺中醫精粹妙不可言,幾乎沉迷其中,一時真沒想到日子過得飛快,夜天凌所率大軍竟已回師天都。

  青山峻嶺中一幕轉身離開的背影,便在秋陽下如此清晰的浮現在眼前,「記住不要出去,我一定回來。」當時他看著她的眼睛篤定而霸道的一句話,他一定會回來,現在,可是他回來了?

  明光閣果然人滿為患,實際上天都自外城雍門始過下三十九坊宣平門、中二十四坊丹鳳門直至內城神武門附近都早已被圍的水洩不通。京中出動了數千京畿衛清出開闊大道,沿途設明黃華蓋,寶扇羽幡,天家威儀泱泱浩蕩,御林軍自神武門高台層層林立,甲冑鮮明,銳氣逼人。

  夜天漓今天出門沒帶侍衛,人山人海比肩接踵,他在旁護著卿塵怕有閃失,卿塵扭頭笑說:「多謝殿下了。」

  夜天漓道:「若你有個損傷,今晚小蘭亭豈不是空了場?我多不划算。」

  卿塵低聲道:「原來是有求於我,不管你什麼客人,四面樓沒人知道我女子身份,可別給我拆穿了。」

  夜天漓笑道:「到時候隨你。」

  這時外面圍觀的有人看到他們,高聲問道:「那邊可是寧大夫?」卿塵尋聲望去看,有幾人早已擠開道路:「寧大夫要去明光閣?」她認出其中一人是前幾日來過牧原堂的小六,笑道:「正是,不想這麼多人,你母親可好些了?」

  小六忙道:「多虧了寧大夫妙手回春,我娘這幾天都能下地了。」一邊招呼著:「大夥兒讓一讓,牧原堂的寧大夫在這兒。」

  樓下盡圍著些普通百姓,倒有不少受過牧原堂的恩惠,聞言推推擠擠硬將他們送到了明光閣前。卿塵一路拱手稱謝,夜天漓不禁問道:「你這些日子到底都幹了什麼,牧原堂也有你一份?嘿!這過路的法子比侍衛不差。」

  卿塵笑道:「沒幹什麼,賺銀子花著玩。可別小看了百姓,你是天子王侯難道就不仰仗他們?」

  明光閣中裡外都坐滿了人,夜天漓此時早已不耐煩,一把抓過掌櫃的,還沒等他說話,掌櫃抬頭時便嚇的直作揖:「十二殿下,您要看犒軍怎麼還來這兒?您看看,樓上樓下實在是無處可坐了,您讓小的如何是好啊!」

  夜天漓喝道:「礙事的都給我轟出去,天都什麼時候竟有這麼多人!」

  卿塵自身後拉他:「沒你這麼霸道的,人家開門做生意,你偏來難為人。」

  夜天漓道:「這不是陪你來湊熱鬧,我變著法子躲出來不去神武門站著,難道跑這兒站上半天?那還不如神武門清靜。」

  正說著,店裡夥計一溜煙自樓上小跑下來,在掌櫃耳邊輕言幾句,掌櫃如釋重負轉身求道:「殿下,樓上雅閣有人請,說是與您相熟的,您湊合這一時賞小的個方便。」

  朱欄窗前,正有人俯身下來對這邊抱拳招呼,卿塵和夜天漓都意外,卻原來是莫不平。

  夜天漓對掌櫃的道:「一壺青峰翠雲,再打點幾樣小菜送來樓上。」拉了卿塵舉步上去。

  一進門,莫不平目光先在卿塵臉上停落,方對夜天漓道:「十二殿下別來無恙!」

  夜天漓見了莫不平竟規規矩矩十分不缺禮數,笑道:「早幾日聽說先生回了伊歌便想去拜訪,卻都不知先生身在何處,今天倒巧。」

  卿塵暗覺莫不平這老頭來頭十分不一般,不但令夜天湛奉若上賓,連夜天漓這樣驕橫的人都對他恭敬有加。淺笑說道:「莫先生好!」

  莫不平笑道:「多日不見,方才險些沒認出來,鳳姑娘如此打扮倒比十二殿下都更有幾分瀟灑。」

  卿塵瞥了夜天漓一眼:「我比他文雅倒是真的,方才若不是先生,這明光閣怕要遭殃。」

  夜天漓也不介意,揚了揚眉拂襟落座,三人笑談閒聊。

  北征大軍在城外整裝待命,三十萬戰士不能同時進京,是只有一萬玄甲軍隨凌王神武門面聖。

  茶香在手,碧葉清盞翠淡明亮,其上隱有雪霧之色深繞,卿塵細細的品了口茶,回味悠長中望著窗口出神,想像一會兒大軍入城不知是什麼壯觀場面,期待時竟略有些自己都不明所以的緊張。

  過不多時,只聽遠處一聲金鼓擂動,鼓聲威嚴動如雷鳴,沉沉響徹四方。隨著金鼓隆隆,一道低沉的號角聲彷彿自天邊響起,東城雍門緩緩開啟。

  一時間滿城的喧鬧像是突然被抹掉,整個天都驀然安靜,陷入肅穆之中。

  萬眾翹首,遙望一方,隨著威沉的鐵蹄聲,腳下大地震顫,城門處如同錯覺般出現了一片無邊無際的玄色鐵潮,使這深秋高遠的天地驟然變得肅殺,彷彿冷冷凝聚了寒意。

  碧空之下一面金色大旗躍然高擎,其上明繡九爪蟠龍神形威怒,昂首騰雲,獵獵於長風之中。

  三軍之前,當先兩將白馬銀盔,一萬鐵騎人人玄甲玄袍,兵戈鋒銳,成十個方陣依序而列,隨他二人緩緩入城。

  軍容肅整,軍威嚴穆,眾人能清晰聽到整齊劃一的步伐落地,震動著雄偉的伊歌城。

  卿塵不由得起身站到窗前,想看清領兵的兩位將軍,相隔較遠,兩人又盔甲在身,只依稀能看到眉眼。她握著窗棱的手一緊,身子向前傾了下,左邊那個銀甲白纓身形挺拔的將軍分明便是十一,但另一人卻並非她記憶中那個清峻的身影。

  她望著遠處,愣立在窗前,驀的被一聲巨響驚醒,那是上萬鐵騎不聞一絲錯亂的同時立定,威嚴震撼。

  夜天漓亦語意感慨地說道:「四哥練兵之精,治軍之嚴,當真無人能出其右。」

  卿塵凝視十一身邊的人,落空的失望如同城中浩瀚玄潮逐漸覆過心間,她緩聲問道:「前面領軍的便是凌王殿下?」

  夜天漓一笑,道:「你自己看。」

  她重新將目光投向神武門,但見軍中寂靜,肅然無聲,只聞四周招展的戰旗獵獵作響。圍觀百姓被這軍威所震,一時皆盡肅穆。

  玄甲鐵騎已全部進入雍門,號角聲再次響徹九城內外。

  原本成十個長方形的軍陣中,最後一陣的戰士突然同時向兩旁分開,一騎白色戰馬裂陣而出,馬上之人戰甲佩劍,飛騎前馳,白袍勝雪,披風高揚肆虐風中,所到之處軍陣一一中分,如同奪目寒光將玄甲鐵騎一劃為二。

  其人在前,身後立刻有戰士策馬相隨,填補分裂的空隙,整個軍陣隨之推進,緩緩風雲湧動,變幻成為一個完整的四方陣形。

  陣前,兩名領軍大將雙騎微分,那人勒馬當中,抬手,身後玄甲鐵騎迅速肅整軍容。

  隨著那人右手輕揮,高處只見數列玄色齊齊變動,戰甲聲銳,鏗鏘如一,所有戰士幾乎在同一瞬間翻身下馬,行軍禮,振聲高呼:「吾皇萬歲!」

  這一聲自數千鐵血戰士口中同時喝出,端得是震天動地,九城失色。

  這是征戰萬里的鐵馬英雄,寒劍浴血的豪壯男兒。

  唯有沙場之上出生入死的戰士,方有這樣攝人殺氣,唯有勇猛無畏殺敵的軍人,方得如斯豪情威勢。

  不必夜天漓再說,卿塵已清楚明了,她靜靜看著神武門前那個遙遠卻熟悉的身影。

  凌洌孤峻,傲然馬上,睥睨天下,風神絕世。這個人,以他的傳奇一般的精兵鐵騎,南征北戰,攻城略地,掃蕩西域大漠四方強族;以他駭人聽聞的輝煌戰績,稱雄宇內,威震六合,征服中原疆野萬里河山。

  那晚的背影似乎和馬上的身影合而為一,變成千軍萬馬中那一點孤傲的白。卿塵眼中竟無由酸澀,於青峰翠雲的霧氣後生出一層異樣的清亮,她怕被人看出端倪,若無其事的返身低頭飲茶:「久聞凌王大名,果然英雄非凡。」

  莫不平拈鬚微笑,看著神武門前肅殺的軍陣:「好個四殿下啊!」

  夜天漓遠眺神武門的目光裡帶著難得一見的肅正,似是震動,又似是佩服,於滿臉飛揚不羈中有攝人的精光,他回身一笑,搖頭把玩茶盞:「四哥這支玄甲軍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征戰多年竟從未吃過敗仗,真看的人心裡癢癢。」

  卿塵見他似是心馳神往,問道:「你這麼感興趣,如何不去領兵出征,不也一樣的威風?」

  夜天漓沒滋味的一哂道:「除四哥外也就五哥還算是真正帶兵,我便是去,也不過歷練一下作罷,有什麼意思?何況我提此事母妃便要著急,說什麼也不肯。」

  卿塵道:「看來淑妃娘娘偏疼你,倒放心十一殿下。」

  夜天漓挑眉道:「十一哥自幼便跟一起四哥習武,自然不同些。他這次出征一直瞞著母妃臨走才說,回來定挨數落,說不得還要我幫他去哄。」

  莫不平笑道:「突厥一族兇猛悍勇,淑妃娘娘也是心疼兩位殿下。再者便是尋常仕族子弟,也沒有十分必要遠赴荒遠漠北去受征戰之苦,何況是殿下。」

  夜天漓道:「說的也是,便如五哥,若非因著母親的身份,又何必執意軍功?」他見卿塵臉上滿是探尋的疑問,一笑道:「五哥的母親以前只是敏誠皇后宮中一名侍女,不知為何受了父皇寵幸誕下皇子,如今也只是封了才人。雖說兄弟間沒什麼不同,但五哥心裡是在意的,事事都比我們用心些。」

  卿塵問道:「那凌王殿下呢?」

  夜天漓道:「四哥的母親是蓮妃娘娘。」

  「蓮妃娘娘怎樣?」卿塵再問。

  夜天漓輕描淡寫說了句:「蓮妃娘娘是個冷人。」也只說這一句便沒了下文。

  卿塵聽他語氣似乎無意多說,也不能再問。夜天漓對莫不平道:「莫先生多年前曾是幾位皇兄的老師,四哥帶兵想必也得過先生指點,只可惜我當時年幼,未能與先生有師生之緣。」

  莫不平品了口茶看著神武門,徐徐說道:「十二殿下言重了,若別的或者便有,但於四殿下老夫確不敢說什麼指點。記得當年臨華殿相傅也曾與皇子們看講兵書,四殿下聽完一講便道『兵者,出奇之道,詭變之事,當得其意而不用其法,知其謀而不師其巧,如此細究十分多餘。』那時四殿下八歲,凡書過目不閱二遍,如今四殿下之兵奇險詭絕,似是與兵書無關,老夫也不敢貪功。」

  卿塵看著神武門前玄衣鐵騎,夜天凌已經登上高台接受犒封御詔。犒封之後都是些繁文縟節,夜天漓一會兒便覺無趣,兩人便向莫不平告辭出來。

  雲騁見了卿塵,蹭到身前,有些躁動不安的在她旁邊打了個轉。

  卿塵伸手撫摸它,低笑道:「聽說他的馬就是風馳,你著急了嗎?」說罷拍了拍它以示安慰,雲騁低聲輕嘶,才任她翻身上馬。

  她勒馬回頭,人頭攢動,已經看不到威肅的大軍,唯有高台上飄颯的明黃旗幟,若隱若現。她面向高台,透過層層人群,依稀能感覺到身著戰袍的夜天凌,記憶中他的樣子彷彿越來越近,那雙清冷的眸子異常清晰。

  心中輕快無比,卿塵唇角輕揚,舉目處晴空萬里,碧秋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