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上卷|一劍光寒十四州

  微香飄動,蘭珞步履輕輕,手捧湯盞呈至案上。夜天凌正品了口茶,眼角餘光看見一折信箋落在身邊,「四殿下請!」蘭玘輕聲說了句,垂首退下。

  他不動聲色的將箋紙取在手中,展開看去,上面寫著行清雋的行書:秋宵風淡,月色清好,不知四哥和十一宴後是否有興致躍馬橋上一遊?

  他無聲無息的掠了下嘴角,十一坐在近旁,此時扭頭見他若有所思,低聲問道:「四哥?」

  他反手掩下信箋,抬眸道:「時辰不早了,明日還得早朝,咱們也別耽擱太晚。」

  那邊夜天湛笑道:「四哥說的是,你們剛回來一路辛苦,偏緊接著都還有不少事務,今晚當早些歇息。」

  幾人出了小蘭亭,夜天凌對十一看了一眼,十一和他素來默契,笑說道:「我和四哥騎馬走,一路散散酒氣。」

  夜天漓道:「那四哥陪十一哥,我送五哥他們乘船回府。」

  待夜天漓他們上了船,十一問道:「四哥,什麼事?」夜天凌將那信箋交給他,他看了看道:「這是……」

  「剛才出去時,好像在四面樓見到了卿塵,不過只打了個照面她又穿著男裝,也不十分確切。」夜天凌放眼往楚堰江上看去,夜已深沉,江中遊船比來時少了好多,點點燈火三三兩兩游弋遠去。

  「卿塵!」十一驚訝道:「我們在漠北四處找她,她怎會在天都?莫不是看錯了吧。」

  夜天凌似乎微微笑了笑,說道:「現在看這字跡,應該不會錯,這個『有』字的寫法是我教她的,還有小蘭亭裡那幅字有幾處用筆也一樣。」

  十一熟悉夜天凌的字,此時仔細一看,箋上「有」字乃是反筆連書,除了夜天凌外少有人會如此走筆,他笑道:「難道真是她?走,咱們去看看!」

  兩人並騎往躍馬橋而去,衛長征等幾名近衛靜隨其後。躍馬橋位於上九坊中部,橫跨楚堰江中樂定渠,以白石造砌,長逾十丈,寬可容六車並行,遠望去如一匹白練長臥江水,夜色下闊無一人,與氣勢平穩中靜謐無聲。

  金鉤細月,清亮一刃,遙遙襯著暗青色的天幕格外分明,江中水波若明若暗,隱隱起伏,幾分光影隨之一晃,遠去在暗沉深處。

  青石路上只聞不急不徐的馬蹄聲,秋風微涼時而拂面,絲縷寒意叫人分外清醒,似乎身體感官都在這靜冷的黑暗裡無限伸展,能探觸到四周極輕微的風月清光。

  夜天凌在空闊的躍馬橋上緩韁勒馬,夜色平靜中淡淡望向楚堰江水滔滔長流。何處輕聞玉樓簫曲,隔著江岸依稀傳來,十一在旁輕嘆道:「良辰美景,佳人有約,但願一會兒不叫人失望。」

  一陣馬蹄聲入耳,夜天凌扭頭往聲音來處看去,長街深處有人策馬前來,白衣輕影,飛馬快馳,若隱若現時自似深夜覆落的紅塵中穿過燈火闌珊瞬間變得清晰。

  到了近前那人將馬一勒,在十數步外的橋頭停下往這邊看來,那雙湖光幽深的眸子帶過笑意,緩帶輕衫的清秀模樣和曾經青燈影下執筆詢問的形容在這其中交疊如一,俊淡的光亮微微浮現在他的眸中,那一笑帶來清靜舒緩。

  便在他身心鬆弛的片刻,身後弦月之光似乎陡然長盛,殺機如冰刃遽起,他深眸中異芒一閃,風雲驚變,劍已出鞘。

  秋風花黃,長街寂靜。

  卿塵一路縱韁馬蹄輕快,衣襟隨風飄揚,帶著心中輕飛的歡悅。遠遠已見躍馬橋上人影,雲騁似乎也能感覺到主人的欣喜,縱蹄如飛,將星光樹影紛紛遺下,轉瞬便至橋前。

  卿塵微微收韁,在橋頭回馬一轉往前面看去。一人黑眸驚訝,一人青衫淡定,沉沉夜色中有道清銳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前,與暗影中浮出鮮有一見輕暖的笑。

  她隔著江水細月揚眉將十一和夜天凌打量,星眸清光瀲灩,如同心底明媚的歡喜。輕叱一聲打馬上前,她在微笑時忽然看到玉白橋欄處寒光驟現,冰冷江水驀然生波,映入其中那道冷月剎那化作鋒刃一利,直襲夜天凌。

  那一瞬間四周空白,她猛帶雲騁飛縱而去,疾呼道:「四哥!小心身後!」

  猝然生變,原本淡寂的秋風隨劍影鋪卷而來,砭人肌膚,彷彿寒江怒浪化為暴雨遍灑長橋。

  橋上殘秋落葉被劍氣所激,飛舞凌亂,鋪天蓋地的寒芒中,一點有若實質的白光迅疾馳往夜天凌後心。

  卿塵被激盪的劍氣迫的目不能視,只覺寒意及身,左臂微微一痛,接著雲騁韁繩被人大力前帶。

  身旁劍嘯刺耳,呵斥聲怒。

  就在此時,無邊夜色中突然亮起一道長電般的驚光,光芒凜冽,撕天裂地。

  「噹!」的激越交鳴,一人黑衣蒙面出現在被攻破的劍影中。

  夜天凌手中劍華狂肆長盛,勢如白虹,奪目亮芒伴著清嘯直追那人後退的身形,迫的他回劍自守。

  一劍光寒,九州失色。

  散去了先前劍氣的壓力,卿塵睜開眼睛,只見刺客右肩血光迸現,踉蹌後退。

  十一足尖微點自馬上躍起,佩劍出鞘,四名玄衣侍衛也已和刺客纏鬥一起。

  一切只在瞬間,快的彷彿不真實。

  卿塵扭頭,夜天凌傲然馬上,清冷目光凝注在她臉的龐,手中三尺青鋒斜指馬下,鮮血染了劍寒,緩緩流動,滴滴沒入塵土。

  漫天黃葉此時方紛紛飄落,西風瑟瑟,遠方秋夜中燈火依稀,無限深涼。

  他渾身散發著令人望而卻步的凌冽,青衫疏朗反更添無聲冷然。夜色,秋寒,彷彿都淪為了那雙深眸的陪襯,一切都在寂冷中低俯收斂。

  「果真是你。」夜天凌手臂微微一動,長劍回鞘。

  卿塵看著月光微亮映入他那深邃的眸子,說道:「嗯,是我。」

  夜天凌對近旁刀影劍光視若無睹,淡聲道:「方才在四面樓撫琴的人是你。」不是問,而是陳述早已知道的事實。

  卿塵愣了愣,笑道:「文煙便是卿塵,卿塵便是文煙,竟然瞞不過你。」

  夜天凌又道:「那幅《蘭亭序》也是出自你筆下。」

  卿塵汗顏點頭:「我已經盡力好好寫了。」

  夜天凌薄唇揚起個緩緩的輕弧:「不錯。」繼而目光一動,隨著唇角瞬間恢復不著痕跡的堅冷,左手握著的韁繩一抖,雲騁被他牽過幾步,不滿的低嘶出聲,但卻沒有做出反抗的舉動。

  卿塵冷不防到了與他並列的位置,才發現雲騁的韁繩握在他手中。他座下的風馳微微嘶鳴,同雲騁兩首相依蹭了蹭,似是久別重逢,顯得十分親熱。她方要說話,夜天凌已伸手握住她的手臂,隨著他的動作低頭,她發現自己衣袖上血跡鮮紅,不由輕呼:「啊!」

  夜天凌眸底生寒,手下卻微微一鬆,接著抬手「嗤」的裂下她那截染血的衣袖,她本能的往後一縮,但被攥住動彈不得。底下白色絲衣並無多少血跡,她急忙說道:「剛才好像只是被飛石擊了一下,這應該是刺客的血。」

  「嗯。」夜天凌鬆開手,回身叫道:「十一弟。」

  十一興致已過,懶得和刺客再糾纏,手底清光急閃,一劍挑飛刺客蒙面黑巾,半空旋身抄中瀟灑退回,落在倆人身邊。他漫不經心的用黑巾拭過劍身,抬手丟開,「嗆」的一聲長劍利落入鞘,扭頭將卿塵上下打量:「真的是你!你怎麼這幅打扮?」

  卿塵俏然抬手說道:「這樣方便啊,好久不見你們了!」

  十一朗朗揚眉:「我們還以為……哈!急壞我和四哥!」

  卿塵微笑答道:「我也是。」

  三個人同時沉默了一下,十一和卿塵突然開懷大笑,就連夜天凌也目蘊笑意。

  卿塵心情暢快,無意扭頭看去,那刺客轉身時面容在眼前閃過,她忽然渾身一震,臉上所有顏色彷彿都在剎那間落盡,失聲叫道:「謝大哥!」

  那刺客本已被夜天凌劍氣所傷,聽到呼聲手下微滯,與衛長征硬碰一招難以支撐,長劍脫手飛落,衛長征的劍已指在喉間。淡淡月光灑下,清楚的照出他的形容,赫然正是謝經。

  卿塵不能置信的望著長堤楚堰上,白石橋欄前謝經熟悉的身形,夜天凌看了她一眼:「你認識他?」

  她心中電念飛轉,如同被冰冷江水當頭澆中,一時不能言語。遲疑許久,終於聽到自己乾澀的聲音說道:「他是我四面樓的人。」

  「四面樓的人?」夜天凌面無表情,聲音中聽不出喜怒。

  卿塵臉上的震驚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死寂的靜默,她依舊目視著謝經,緩緩說道:「不錯,他是四面樓的人。」

  四周氣氛彷彿因這句話而沉入冰凌叢生的寒地,圍困謝經的玄衣侍衛看向這邊,顯而易見的警惕中有兩人身形一側,便是劍氣寒意悄無聲息的蔓延開來。

  夜天凌黑眸沉沉,落在謝經身上,謝經鬆開肩頭傷口,對他遙遙抱拳:「江湖上一劍便能傷我之人不多,得遇凌王殿下如此對手,在下敗的心服口服。」

  夜天凌道:「閣下方才劍中若再果決些,我倒有興趣同你多較量幾招。」

  謝經神情別樣的輕笑一聲,微微側身說道:「抱歉。」似是對夜天凌,又似是對卿塵。

  卿塵靜看了他一會兒,扭頭緩聲對夜天凌道:「似乎我每一次遇見你,總有人想要你的命。」

  夜天凌淡淡道:「想要我命的人確實不少。」

  躍馬橋上,月色清好,良辰美景,佳人有約,都在這刀光劍影的暗殺中化作了詭異而陰謀的味道。

  如果說上次是巧遇,然這次卻是,相約。

  卿塵修眉蹙擰,在她即將說什麼的時候幾人聽到一聲凌厲的刀嘯,黑夜中緋光急閃,兩柄薄刀飛襲衛長征制住謝經的劍,有人閃現謝經身旁,嬌喝道:「大哥!快走!」

  衛長征怒聲低叱,側劍攻向來人,那薄刀在半空輕嘯回閃,銀光緋色交織如練,倆人以快打快招招疾拼。餘下三名玄衣侍衛無聲無息步履一錯,已封住四周出路。

  卿塵見到那兩柄薄刀,臉上閃過難以掩飾的詫異,隨即又在疑惑中化作驚怒交替的神色,鳳眸之下漸升寒意,輕微的,如弦月光刃一浮。

  「放他們走。」夜天凌忽然冷冷開口,衛長征幾人聞言怔愕,但即刻罷手撤劍,抽身後退。那人與謝經身形同時一晃,水聲嘩然響起,轉瞬便恢復之前的寂靜。

  卿塵慢慢回頭,夜天凌眸心深冷無垠,彷彿一個無底的黑洞,其中純粹的暗色可以吞噬所有,可以使一切無所遁形。她便那樣安靜的看著眼前無止盡的黑寂,眸光深淺澄明,在他諱莫如深的注視中只見透底的清澈,然而兩廂無言的沉默卻久久隔與其中。

  她不知該如何踰越,在這冷凝如刀鋒的寒冽中,四周涼意瀲瀲,暗影沉沉。

  偏偏這時,雲騁向前邁了一步,風馳似乎是回應它一樣,亦緩步靠上前來。兩人間的距離驟然縮短,卿塵終將心中萬般浪濤斂下:「三天時間,此事我定然給你個交待。」

  說罷韁繩在手上狠狠一纏,勒的雲騁猛然驚嘶,揚蹄轉身。低頭時那一刻的心骨黯涼,在極深處點燃一簇幽冷的怒意,她突然聽到夜天凌沉定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相信你。」

  短短數字,風息雲退的落入心間。

  秋涼緩淡掠過衣衫,新月深明,輕葉靜飛,她沒有回身,往前方寂然的長街靜冷望著,低聲道:「多謝四哥。」說罷揚鞭抽馬,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