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武二十四年秋,延熙宮懿旨,封鳳家次女鳳卿塵為清平郡主,以延熙宮御女職隨侍太后。至此鳳家兩個女兒分別身處大正宮中內廷要職,備受天帝及太后聖恩隆寵,即便是敏誠皇后病逝多年,鳳氏一族依然在朝堂後宮根基穩立,無人能夠動搖。
自那日以後,卿塵幾乎沒有和夜天凌說過太多話,雖然他每日必定會來延熙宮,但總也來去匆匆。兩人都對發生過的事情絕口不提,有時候甚至令人懷疑是不是曾經有這麼一件事情存在過。一個淡靜通透,一個面冷心深,只是偶爾的念想對視和平常言笑,一切都像那無波無瀾的深秋湖水,澄明中帶著無盡的幽深,叫人永遠無法探究。
而這些日子,卿塵倒是見到了她一直以來有些好奇的人,夜天凌的母親,蓮妃。
天帝自敏誠皇后病故以來,多年未曾再行立後,後宮之中以夜天湛的母親殷貴妃居首。殷貴妃的端莊華貴像大多數仕族女子一樣,帶著天生攝人的高傲,近乎完美的儀態和姿容有時讓人生出嘆而觀止的想法。卿塵與她初次見面便犯了個疏忽的錯誤,無意將那串冰藍晶戴在手上。殷貴妃一眼望去,立刻投來近乎嚴厲的目光,那種居高臨下的置疑在瞬間又化作了雍容大方和頗為陌生的親和,卿塵此後雖將冰藍晶和暖玉杯都小心的收藏起來,卻也知道,殷貴妃心中對她的不滿已經無法避免了。
與殷貴妃冠絕六宮不同,蓮妃以一種安靜的姿態存在於人們的視線,這個身處普通封號之下,卻美得幾令日月無光,星辰失色的女人,在整個大正宮中似乎是個異樣的禁忌,極少有人提起。
卿塵偶爾會在太液池旁看到蓮妃,晚秋的太液池往往帶著迷離不散的水霧,空氣中淺霜般的涼意和望不透的高遠的天,她便駐足在這樣的深秋中寂靜的凝望太液池。
仙姿臨水,恍如天人,沒有人願意去驚動那一方天地,一切的聲息言語對於她彷彿都是唐突的褻瀆,然而也沒有人見過她的笑容。她渺遠的姿態如一痕冰月,冷冷於瑰麗多姿的宮苑,寂寥相對著太液池旁瓊瑤碧閣,玉影繁華。她眼底中無聲無痕的憂傷,在淹沒了身邊所有的同時又冷然與一切毫無關係,甚至包括她自己。
看到這樣的蓮妃,卿塵往往不由自主的想起夜天凌。那雙眼睛,裡面有著對這個世界同樣的冷淡和某些無法形容的東西,只不過對於夜天凌來說,或許更多了孤高倨傲,和幾近穿透人心的銳利。
一個幾乎可以讓女人迷戀的女人,作為男人的天帝又將會怎樣的寵愛蓮妃。然而事實卻是,天帝從不翻蓮妃的牌子,從不曾額外恩賞,每月去蓮妃宮中的次數也不會超過一次。不僅僅是天帝,就連親生兒子夜天凌,也從小在延熙宮長大,很少去看望母親。太后在見到蓮妃時,總是會有一種比較特別的態度出現,至少,卿塵覺得和對其他妃嬪不同,但是她又不知哪裡不同。
與這些相比最讓卿塵驚喜的是,她居然在延熙宮中遇到了碧瑤丹瓊兩姐妹。近一年未見,妹妹丹瓊都長大許多,眉眼清秀乖巧可人,姐姐碧瑤更是出落的亭亭玉立。
當初夜天湛將其他女子一起自長門幫手中救出,案情了結後,問清家世背景各自妥善安置。因碧瑤姐妹無家可歸,又正遇上宮中添選宮娥,於是將她們送入了宮中,恰好便在延熙宮當值。
瓊閣秋濃,轉眼已帶深寒,禁宮殿閣在肅穆的秋冬之際略顯得高峻,飛簷捲翹琉璃瓦上覆著風過初霽的清冷,龍壁玉階卻依舊耀目寒白。
天地已是蕭索萬分,延熙宮中早早便添上了火盆。太后往年慣有腿疼的毛病,每年到了秋冬之時更因天寒加重,幾乎難以行走。卿塵熟知病理,每日用金針刺穴之法慢慢調治,再加以熱敷,不過半月時間,太后便覺得痛楚減輕,渾身亦輕鬆許多。
天帝得聞此事龍心大悅,卿塵趁機請求天帝准許她入太醫翻閱院典籍,此事雖並前無先例,但也不算逾制,再加上太后從旁說項,天帝竟破例准了她。
這日午後,卿塵如往常一樣到太醫院翻書。太醫院典藏雲集藥草豐富不是民間能比的,她如同進入了得天獨厚的寶庫,每天都要看上一兩個時辰才回去,運氣好碰到老太醫令宋德方,便纏住他虛心請教一二。宋德方一來知她深受太后寵愛無法拒絕,二來常被她語出不凡的獨到見識所吸引,再加上她聰敏好學痴迷醫術,一老一少談得無比投機,漸成忘年之交。
但今日宋德方卻不在,卿塵自己拿了卷《古脈法抄本》正看的入神,突然聽到身後有人低聲叫道:「鳳主。」
以「鳳主」相稱必是冥衣樓之人,她微微詫異回頭看去,這一看,卻意外道:「是你……」
身後,曾經總領欽天監、被稱作天朝星相第一人的莫不平,捋著頜下五柳鬍鬚正笑眯眯的看著她的驚訝。
時值正午,除了幾位當值醫侍在外面,整個太醫院靜悄悄毫無聲息,她將書卷合上,靜然看著莫不平不語。
莫不平手底翻出一塊紫玉牌:「屬下見過鳳主。」
見了那天樞玉牌,卿塵方相信眼前的莫不平就是冥衣樓的冥玄,之前在心中呼之慾出的疑惑於此迎刃而解,低聲說道:「我便猜或許是你,你竟瞞我這麼久!」
莫不平笑,老臉上像開出了朵菊花:「鳳主之前並未曾相詢。」
卿塵問道:「你怎麼來了這裡?」
莫不平答:「屬下曾任欽天監正卿祭司,得天帝特許可隨意進出皇宮。再者和宋德方相交多年,來太醫院也是情理之中。」
「你既是欽天監正卿,又如何會和冥衣樓這種江湖幫派扯上關係?」卿塵起身同他往太醫院深處而去,一面出言相詢。
莫不平用他那蒼老中帶著幾分沉穩的聲音說道:「冥衣樓雖出身江湖,但自太祖皇帝始便歸附了天朝,歷來只聽命於夜氏皇族,是以難免與朝中有些關係。」
「哦?」這個卿塵倒是從未聽說過:「太祖皇帝?那麼說,現在冥衣樓現在的主子是天帝了?」
莫不平神色中帶了些許肅然:「不,現在的冥衣樓依舊效忠於先帝。」
「先帝?」卿塵不由得微微揚眸:「願聞其詳。」
莫不平知她對冥衣樓尚不瞭解,解決了躍馬橋之事後似乎對此也再無多少興趣,便解釋道:「冥衣樓自天朝開國始便只效忠於帝后,之對皇族來說,歷來是監督皇權的一個秘密,若皇族之中出現異常,便是冥衣樓行使職責之時。」
卿塵不想冥衣樓竟牽連著如此複雜的背景,微微靜默後,乾脆問道:「簡單點兒說吧,冥衣樓找上我,要幹什麼?」
「鳳主真是痛快人。」莫不平對她的利落一直十分欣賞,說道:「不是冥衣樓找上鳳主,是鳳主找上冥衣樓,或者屬下相信,是先帝託付了鳳主。」
卿塵對他的措詞感到奇怪,提醒他:「先帝……已經歸天多年了。」
「二十四年。」莫不平答道:「當今弟承兄業,登基整整二十四年。」
「然後呢?」卿塵問。
莫不平自懷中取出一個小包,打開來送到她面前。
卿塵一看,居然是一截人骨:「這是……」話未說完,又「嗯?」的一聲,眼中露出凝重的神色,湊到那骨頭前仔細看了看。和普通的人骨不同,這骨頭依稀發出一種青灰色,她伸手自懷中取了一包銀針,挑出一根微微用力插入那骨頭中,再拔出來時,銀針已成了淡淡的黑色。
「這是仁宗皇帝的遺骨。」莫不平沉聲說道。
好大的膽子,卿塵神情一斂,抬頭:「你們偷入景陵先帝墓,把這個盜了出來?」
「這對冥衣樓來說並不困難。」莫不平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雖是大不敬,卻亦是不得已而為之。鳳主對此有何看法?」
卿塵接過那遺骨,細細看察,沉吟稍會:「如果我沒猜錯,這是一種慢性毒。你的意思是先帝……」
莫不平點頭:「不錯,那麼鳳主可知是何人下的手?」
卿塵盯了莫不平半晌,嘆氣道:「問我?要我猜,最大嫌疑唯有……」說罷抬頭,看了看天帝理政起居的致遠殿。
莫不平亦將目光投向致遠殿:「他若是正常登基,便自會知道如何掌控冥衣樓,而這麼多年過去,冥衣樓從未見過有人持皇族信物前來接掌。所以冥衣樓要做的,是輔佐正統的皇族登基,而絕不是效忠眼下的人。」
卿塵略一思索,問道:「難道仁宗皇帝還有血脈在世?據我所知其膝下子息單薄,雖余有兩子,但已於聖武十年和十五年先後過世。如果天帝是軾兄登基,那你所說的正統皇族又指何人?」
莫不平沒有立刻回答她,反而道:「鳳主是否和四殿下很是相熟?」
她看了他一眼,不知他何出此問:「要說熟也未嘗不可,我和他相互救過彼此性命,是以比起其他人特別一些,但也僅此而已。真要說熟,倒不如說我和七殿下熟些,我在湛王府中住過許久,這你知道。」
莫不平點頭:「那鳳主看好四殿下是七殿下?」如此敏感忌諱的話題,自他嘴中說出卻平平淡淡的毫不為奇。
卿塵睫毛下的陰影微微一動,似有笑意自下面悄然溜出:「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七殿下尊貴不止於此。」
莫不平微愣,不想她竟重提此事,被那清靈目光一掃,他突然忍不住也笑道:「鳳主莫打趣屬下了。」
「玩笑而已。」卿塵眸中恢復幽然潛靜,說道:「你想聽真話?那真話就是,我看好太子殿下。」
莫不平停了腳步,她也站住:「太子夜天灝,文足以治國,武亦平天下有餘。就地位、政績、人緣、性情、實力和天帝的恩寵,現在還沒有哪個皇子能替代,所以,我看好太子。」
莫不平嘆道:「可惜龍子龍孫皆非凡種,諸位皇子卻未必甘心其下。」
卿塵靜垂的廣袖隨風一掠,淡然道:「然這與我何干?」
莫不平道:「您是冥衣樓的鳳主。」
微風拂面,卿塵抬眸,眼底清澈彷彿一縷陽光映在了微縮的瞳孔中,瞬間被那幽靜的黑色吸了進去,她笑道:「那麼你的意思是,讓我帶著冥衣樓出師勤王廢了奪位的天帝和目前的太子,讓你所說的正統皇族登基即位君臨天下?」大逆不道誅連九族的話,像吃飯喝水一樣自她嘴中說出,就連莫不平也著實有些受不了她的坦白,乾咳了一聲:「咳,鳳主。」
「不是嗎?」她鳳目中淡淡閃過光華:「你既是冥衣樓護劍使,剛剛又說過那些話,你也知道,我不喜歡拐彎抹角。」
莫不平和她在御藥房前遙遙站住,承認道:「這是冥衣樓的責任,鳳主是整個冥衣樓認可的主人。」
卿塵安靜的站著,雲晴風冷,舉目天色無際,正午的陽光似乎太過耀目,將無數秘密接二連三透徹出來,曝曬在冬日乾冷的空氣下,片片無聲的陳列,卻覆蓋著足以驚天動地的波潮。她心裡湧起一絲兒警醒,也十分需要時間思量琢磨,淡淡問道:「冥赦的事處理的怎樣了?」既不答應什麼,亦不否定什麼,如此一招小小的太極拳。
莫不平答道:「這次進宮來見鳳主,最重要便是這件事。」
「說吧。」卿塵道。
莫不平道:「天璣宮一向總掌冥衣樓財政,冥赦不但背叛我們,竟還將樓中明裡暗中所屬的大半財產揮霍殆盡。我們看到的錢帳,多數是他偽造而成,真正所餘不足兩成。他是知總有一天難逃敗露,方才鋌而走險。」
卿塵唇角逸出絲悠長的淺笑,說道:「恐怕還因不甘心屈身與你和謝經之下吧。」
莫不平沉默片刻,說道:「鳳主與他們一面之下便看的如此通透,屬下佩服。」
卿塵思索時眉心微緊,隨口說了句:「冥衣樓陷入如此狀況,你可當的好家呢。」
誰知莫不平突然單膝跪下:「屬下失職,請鳳主降罪。」
卿塵一愣,揮手讓他起來,沉聲說道:「這是太醫院,若被人看到豈不惹出麻煩?」
莫不平雖然不再請罪,但神色卻頗為蕭頹:「這近二十年,屬下四處查找上任樓主下落及先帝突然駕崩的原因,對樓內諸事多有疏忽,使得冥赦趁機惹下大禍,實在無顏面對先帝重託。」
卿塵並無意責罰他,只是道:「事情既已發生,多說自責之話無益。冥赦此舉,是否掏空了冥衣樓的財力?所餘還能支撐多久?」
莫不平道:「幾個月尚可,但雖盡力整治彌補,也實為艱難。」
卿塵粗略盤算,像冥衣樓這樣規模的組織,運轉起來是一筆很大的費用,她突然微微笑道:「這冥衣樓主還真不好當,你一個接著一個的給我出難題,我若解決不了,怕也沒資格再做這樓主了吧。」
莫不平躬身道:「鳳主言重,冥衣樓內外生亂,其實是前所未有之艱難,鳳主於此時擔當大任,屬下必將誓死追隨。」
卿塵笑了笑,說道:「去跟謝經說,四面樓、天舞醉坊和牧原堂我所有的獲利都不用算了,以後一併歸入冥衣樓的賬目中。還有現在的善堂……也先停了吧,若我估計沒錯,至少夠三個月之用,只要緩過一段時間自然便有法子周轉。從今日起天璣宮的職責暫由天樞宮代管,讓謝經和素娘從旁協助你,不要讓我看到再出差錯。」
她平緩的說話中自有股淡定氣度,不急不徐,彷彿於目前的困境也只是一笑,從容中指點,自迎刃而解。莫不平恭聲道:「屬下遵命。」
卿塵搖了搖頭,微挑眉梢:「我怎麼覺得這次像是做了十分賠本的買賣。」
莫不平笑道:「其實還有個法子倒能一勞永逸,鳳主也不必賠本了。」
卿塵略感興趣,扭頭道:「說來聽聽。」
莫不平問道:「冥衣樓歷代負責監守皇族寶庫,若能依《冥經論》中地圖指示開啟應急,所有問題便可迎刃而解。」
卿塵道:「《冥經論》一書我幾乎能倒背如流,怎麼從來沒見過什麼地圖?」
莫不平十分感慨地說道:「如此說來《冥經論》果然在鳳主手中,真乃天意,此書向來是由冥衣樓主掌管,鳳主與冥衣樓無論如何也脫不開關係的。鳳主可曾發現書面水火不入?那其中便封藏了寶庫的地圖,但只有地圖卻不行,還要有開啟寶庫的鑰匙。」
卿塵微微抬首,目光靜而悠遠,或許所有的一切也都只能用天意來解釋,當初在竹屋與夜天凌遇襲之時,所有醫書都曾因浸水而毀壞,唯獨《冥經論》完好無損,卻原來是這個原因,問道:「那鑰匙又是什麼?」
莫不平道:「紫晶石雕琢而成的一道串珠。」
紫晶串珠!卿塵眼底輕輕掠過微光,她追問道:「現在何處?」
莫不平將聲音略微低下:「蓮池宮,屬下查了很久,先帝當年並沒有將此交給敬惠皇后,而是賜給了當時還是貴人的蓮妃娘娘。」
卿塵修眉淡蹙,十分不解:「怎麼會是先帝賜給蓮妃娘娘?」
莫不平道:「蓮妃娘娘曾是先帝的寵妃,當今即位後,先帝所有妃子依律削髮送至千憫寺禮佛,唯有她留在宮中,晉封為妃並於聖武元年誕下了皇子。」
卿塵沉默著跨過一道側門,往前走了一會兒,忽然伸出隻手在莫不平面前,用手指在掌心寫了個「四」字,然後抬眸以問。
莫不平看著她,唇邊皺起笑紋:「鳳主聰慧,但屬下也只是猜測,尚未證實。」
卿塵看著紅瓦宮牆上露出的一方藍天,轉而扭頭似笑非笑望向莫不平:「你這哪裡是給我主意,分明是又丟來問題,從蓮妃娘娘那兒拿到紫晶串珠談何容易?」
莫不平道:「此事與冥衣樓相關密切,總是要解決的,至於究竟如何處理,還請鳳主定奪。」
卿塵緩步踩在青石磚上,微微側身:「此事我知道了,不急著辦。」她輕輕一笑,忽然說道:「對了,有件事忘記告訴你,《冥經論》是曾在我手中,但來天都之前便丟了……」
莫不平大驚失色:「什麼,丟了?」
卿塵笑道:「嗯,丟在漠北了。」
莫不平半灰的眉毛擰在一起,半晌無語,似是一時不能反應,許久方說道:「漠北之大,卻要如何尋找,鳳主若能記得大概在什麼地方遺失的,屬下即刻譴人去……」卻見卿塵擺擺手,慢條斯理說道:「不過,也巧得很,四殿下回天都的時候竟又給找到帶了回來,現在還在我這兒。」
莫不平頓時苦笑,說道:「鳳主,屬下現在覺得無論是賠是賺,所謂買賣當真都十分難做。」
卿塵忍著笑道:「沒讓你去漠北找書,你便已經是大賺了,以後別忘了謝謝四殿下才是。你先回去吧,改日出宮我去四面樓找你。」
莫不平對著卿塵的笑,當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面上儘是憂喜無奈交集,只得深深對她一拜,如命轉身先行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