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上卷|縱馬擊鞠奔月場

  天朝幅域遼闊,疆土廣大,自立國始邊境雖長有兵戎之爭,但亦與四域各國往來頻繁,尤其與西北吐蕃最為密切。

  聖武二十五年春,吐蕃贊普赤朗倫贊率王族子弟一行二百七十人東入天都,仁宗皇帝時下降吐蕃和親的景盛公主離京二十六年後由兒子陪伴回朝,天帝降旨以長公主規格接迎,儀仗隆重浩大,乃是春暖花開之季天都一大盛事。

  四月辛卯,天帝為景盛公主、吐蕃贊普設宴宣聖宮含光殿,往年逢春秋兩季,天都歷來都有盛大的擊鞠大賽,參賽者一般以軍中將士為主,但自皇宗仕族、文武百官而至後宮妃嬪皆可上場競技,場面壯觀非常,今年更是因吐蕃王族來訪格外熱鬧。

  當日巳時,含光殿擊鞠場上早已立起兩個金繪彩雕球門,其後網以細鱗韌絲籠球,其旁各如雁翅般斜插一行明黃五龍旗。淺草綠茵的球場四周皆立金邊繡旗迎風招展,每隔十步有明甲內廷衛護立。主席側後設教坊樂隊,四角高台皆陳紅漆金鉚大鼓,其中又各有八面雙鳥長鼓排列場週四方。數名紫衣鼓手手執玉槌,單雙滾擊,大鼓之低沉與長鼓之高實配合著教樂坊中舞孃腰間小鼓間插,擊鞠場中氣氛喧鬧動地,華彩熱烈。

  場中各隊激烈競逐,旁邊數名禁中侍衛官身著紅衣,手持偃月桿巡邊拾球,天帝與太后、景盛公主於南面主台觀戰,東西兩側宴列三公九卿、妃嬪仕女及閥門宗族子弟,而吐蕃贊普赤朗倫贊卻率了一支十人的擊鞠隊親自下場,與各隊較量。

  擊鞠之技原本便相傳來自西地,吐蕃遊牧民族,馬匹駿壯,騎術精良,擊鞠之技亦十分精湛,赤朗倫贊率眾奔馳場上東西突擊,幾場下來,天朝禁中內廷軍及神策營馬球隊竟先後輸給吐蕃。

  擊鞠之戲,用兵之技,天朝自聖武朝以來兵事長盛,尤其與突厥常年交戰,輕甲騎兵發展迅速,軍中向以擊鞠訓練士兵騎術及馬上砍殺技巧,三軍將士多善此技,如此接連敗北,莫說天帝,在場眾人都十分氣悶。

  場中歡呼再起,赤朗倫贊一球透門再勝神御營,卿塵隨太后在天帝身旁,只見天帝眼中略有深沉,側案處夜天漓已「哐」的將酒盞一頓,雙拳緊握,幾乎便要拍案而起。

  此時她忽然見夜天凌略一仰頭,飲盡杯酒,隨手置盞於案,他扭頭和夜天湛對視了一眼,雙雙起身至天帝面前,說道:「父皇,吐蕃球隊技藝精湛,贊普遠道而來不能盡興未免遺憾,兒臣們想組支球隊與之切磋一下,還請父皇恩准。」

  太子在旁微微一笑,看似書卷氣十足的俊面上掠過英氣,說道:「四弟與七弟所言甚是,兒臣亦有此意,請父皇恩准。」

  天帝點頭道:「如此甚好,你們便隨太子下場擊鞠。」

  太子妃聞言輕呼道:「殿下……」

  太子輕輕皺眉,回頭看了她一眼,天帝眼光掃去,以目相詢。

  卻聽夜天凌道:「殿下前日射獵不甚傷了手臂,太醫囑咐應當靜養,恐怕不宜做此劇烈運動。」太子妃低聲道:「還請殿下保重。」

  夜天湛笑道:「父皇,此等小事自有兒臣等替父皇和殿下分憂,何需殿下親自下場?」

  天帝揮手令太子回座,說道:「如此你們要如何組隊?」

  夜天凌邀了五弟夜天清,九弟夜天溟同十一、十二兩兄弟,說道:「兒臣只需兄弟六人。」眾仕女宮娥見幾位皇子親自下場對戰吐蕃,紛紛招呼笑嚷,爭相往前去看。卿塵與鸞飛一同坐在太后身邊,見她亦面露驚喜,神采飛揚,目不轉睛的看著球場。

  過不多會兒,再聞金鼓雷擊緩緩作響,夜天凌率諸皇子換了騎裝策馬現身場中,但見夜天湛等五人皆著雲白武士窄衣,銀紋緊腕收袖,足蹬烏皮長靴,手持紅漆偃月球杖,唯夜天凌引馬當前,以金箍戴腕,手中球杖亦為金漆。

  廣闊球場上,各有白駒黃驄,紫騮青驥,赤驊黑驪,卿塵凝眸遙遙看去,同是一色白衣,於他們兄弟身上卻顯出不同的風神。凌王之冷、清王之穩,湛王之雅,九王之魅,十一之俊,十二之狂,各具其色,與吐蕃粗獷之風迥然而異,無怪乎身後仕女們竊竊私語喜笑相爭,大有眼花繚亂之勢。

  夜天凌雖率眾上前,卻並未立刻開賽,反對赤朗倫贊說道:「贊普與球隊剛剛賽完一場,不妨休整片刻。」

  赤朗倫贊笑說:「多謝四殿下美意,我等十人,殿下只率六人,方才休息已然足夠,可以開始了。」

  「好。」夜天凌與他相對一笑,各盡其禮,淡淡道:「贊普請!」

  雙方策馬入場,依禮仍由吐蕃開球。數十面金鼓隆隆擊響,聲勢震天,場中諸人目光炯炯,座下駿馬突突打著響鼻興奮難耐,已盡現衝鋒陷陣前的激昂。

  待到赤朗倫贊馭馬當先,手起揮杆,明漆七寶球在空中遙遙化作一道遠弧,直擊對方門前。隨著眾馬興奮長嘶,鼓聲大作,場中吶喊聲馬蹄聲混作一團,雜杳塵揚,拉開大戰。

  赤朗倫贊擊球而出即刻打馬進擊,數騎左右隨上,正是吐蕃善用的快攻之術。

  夜天凌手中金杖輕揮,兄弟六人快馳之時分別各據一方。赤朗倫贊定睛看去,卻是一、二、二、一梭形陣勢,此陣攻守皆宜,行動迅捷,乃是初時交鋒最佳陣形,他便知真正遇到了對手。

  果然短兵相接,吐蕃立刻有數名隊員被陣中四騎截下,而他身旁黃驄一閃,夜天清策馬緊逼,阻他攻勢。

  球落之處己方接應,正有三人打馬攻球,卻見一柄金杖橫空而至,一晃穿入吐蕃隊員杖下,倏忽如同修月金光,電閃之中已將球斷下當場,再見數柄杖前劃出一道利落金弧,綵球高飛直落中場。

  夜天凌斷球之後縱馬飛馳,梭陣立刻變守為攻,化作鋒矢陣形,射往吐蕃球門。

  赤朗倫贊大喝一聲:「好!」與吐蕃隊員返身追擊。

  馬球落處似眾矢之的,爭逐時一匹黑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斷開兩名吐蕃隊員,正是夜天漓衝入對手陣中。

  紅杖輕劃,奪球而下,那球前在他杖頭略停,晃過一人阻擋往前飛送,十一恰在此時縱馬門前,但見他英挺身姿與馬上忽爾側俯,尚未待球落地,「嗖」的一桿漂亮長擊,馬球應聲擦著對方守門官的衣角破門而入。

  這一瞬間球過全場,連轉三人一氣呵成,快的幾乎叫人不及反應,觀戰諸人似乎都愣了片刻,才猛然爆發出動天歡呼。

  十一和夜天漓雙杖相擊,痛快一笑,他們甫入球場便以快攻破吐蕃球門,使得天朝眾人士氣大振,擂鼓聲中搖旗吶喊,一時久久不息。

  場中戰事卻不停頓,吐蕃敗而不餒合軍反攻,天朝一擊得手迅速回防。

  夜天凌駕馭風馳如迴風電激,金杖之下陣化偃月,吐蕃凌厲的攻勢如遇銅牆鐵壁頓時一滯。

  赤朗倫贊再次帶球前攻,卻被夜天清如影隨形附身攔阻,他左右突擊,忽爾橫杖一掃,球隨杖出,傳往己方隊員馬下。

  卻見馬側白影神來,夜天凌不知何時忽至近前再次斷球,其後夜天湛同夜天溟即刻並騎隨上,接球進攻。夜天凌白馬迅疾,與夜天清雙杖交架,赤朗倫贊頓時被擋在陣後。

  只見球場上吐蕃隊員紛紛合圍之中,明漆綵球附地滾動穿花亂眼,在夜天湛和夜天溟的球杖間往來交縱,配合的天衣無縫,瞬間跨越半場。

  臨至球門,他倆人卻忽然馳馬逼開攔阻,夜天湛回身前球杖從容一勾,綵球應手前去,在他白衣俊朗翩翩如玉的笑容中,其旁凌空黑影飛躍而來,半空時紅光電閃,一杖劃過,那球攜著風馳電掣之聲以強勁之勢吊角入門,正是夜天漓全力一擊。

  這球進的煞是漂亮,卿塵在觀台上忍不住暗喝一聲彩,身後宮娥更是歡聲驚叫,擊掌俏呼。

  夜天漓高舉球杖縱馬奔馳,對她們這邊遙遙致意,惹的眾女子笑鬧一片。他與十一兄弟倆人本就較為相像,此時並羈場中快如風影,看去更加不易分辨開來,只聽她們頻頻爭論:

  「十一殿下又進球了!」

  「分明是十二殿下!」

  「騎黑馬的是十二殿下!」

  「剛剛進球的是十二殿下!」

  「騎黑馬的是十二殿下!」

  「剛剛進球的是十二殿下!」

  說著說著便混亂不堪,鸞飛忍不住回頭笑道:「剛剛進球的不就是騎黑馬的十二殿下嗎,都糊塗了?」

  兩個侍女「哎呀」一聲笑成一團,太后及天帝等亦難耐笑意。一時間觀台之上笑語連連,春光溢彩。

  卿塵突然玩鬧心起,悄聲對鸞飛低語幾句,鸞飛抿嘴輕笑,回身招呼了幾個侍女過來吩咐了什麼,場中人聲馬嘶爭擊如戰,這邊觀台上忽有女子們齊聲喊道:「十一殿下,加油!十二殿下,加油!」嬌聲脆語,綵衣飄飛,聞之如珠玉齊鳴,觀之如百花鬧放,教樂坊不失時機的鼓樂大奏,頓時將擊鞠場中熱烈的氣氛推上一個高潮。

  卿塵笑倚在案上悠悠然的看著十一和夜天漓一瞬愣愕,接著先後露出陽光般笑容,雙雙揮杆回應。綠茵翠碧,春風明媚,美人如玉,兒郎英氣,好一番相映生輝。

  偶爾轉眸間,她發現一眾妃嬪中蓮妃漠然坐在落英點點的宴席前,神情冷淡的看著如火如荼的賽場。場中所有的華彩紛飛,絢麗激烈,入在她冰雪般的眼底,都悄而無聲的化作了蒼白。她便如同一抹幽涼,淒清冷對天朝一壁繁華江山,三春暖日亦無法融化她的神情,晴天碧日在其中支離破碎,落下微薄的聲息。

  卿塵在蓮妃和夜天凌之間輕輕轉過眸光,似覺得一縷薄冰化開暗涼,漸漸浸入心間,那一瞬間,似乎有心疼的感覺浮現,讓她默默蹙起了眉心。

  此時場中奔星追月,長楸走馬,吐蕃亦在赤朗倫讚的帶領下入進兩球,一時兩方平分秋色。擊鞠以五球定勝負,餘下一籌至關重要,先得者勝,兩隊球員攻守中神色凝重,無一懈怠。

  雙方皆是乘騎精熟,馳驟如神,天朝這方一直憑夜天清緊身相隨固鎖赤朗倫贊攻勢,以十一和夜天漓為前鋒驅馳快攻。吐蕃似乎已意識到這點,亦派兩人緊盯十一和夜天漓,彼此皆不相讓,漸成膠著之勢。

  此時吐蕃隊員將球傳至赤朗倫贊杖下,他快速帶球正欲搶攻,夜天清球杖當頭攔截,便在他驅杖側躲之時,一隻耀目紅杖忽爾橫入眼前,電光火石的一瞬,那球已被此杖帶去,九皇子夜天溟細長眼眸妖魅般閃過,青驥快馬東西驅突,已如利劍般插向吐蕃球門。

  夜天溟一奪下球,觀台之上的女子們即時歡聲為他助威,四面鼓聲急響,似將進攻的迅猛不斷推進。

  但見吐蕃球員左右夾攻而上,兩隻球杖交錯而來直擊夜天溟杖前,竟欲以蠻力強行阻止。

  夜天溟眼中異芒暴漲,手下紅杖帶球不緩,只聽「哧」的一聲磨擦悶響,在他球杖錯絞之時,對方球員長杖竟脫手而飛,直往另一人頭上飈射而去。

  在場眾人皆盡大驚,卻有一柄金杖破空掃過,那球杖猛然受阻,在金杖之上繞起一圈,下落時被夜天凌抬手抄中。

  人人都鬆了一口氣,夜天溟細眸長眯,神色陰鷙掃向那吐蕃隊員,兩方皆有些惱火,主席之上,天帝眼中於瞬間緩緩微沉。

  夜天凌神色冷清,縱馬與夜天溟擦身而過淡淡看了他一眼,上前將球杖還與那吐蕃隊員。赤朗倫贊用藏語對那人呵斥一句,夜天凌轉身時幾乎與他同時說道:「抱歉。」

  赤朗倫贊笑讓一禮,夜天凌略微點頭,小小變故轉瞬即逝,比賽並未因此中斷,夜天凌金杖當中號令,天朝隊中迅速合攏而成車懸陣勢,攻守合一,滾滾推動,已往吐蕃門前緊逼而去。

  吐蕃隊員全線回防,夜天溟帶球穿入夜天湛杖下,夜天湛與馬上輕側俯身,馳縱之間淺笑溫文,手中球杖如附鬼神,那球便像黏在半月一端,貼著地面靈巧趨避長驅直入,一連越過數道妨礙。

  待到球門之前,赤朗倫贊擺脫攔截,馳馬彎腰快杖來斷。夜天湛忽爾微微一笑,作勢攻門,球杖化了個靈巧半弧在球前一落,出其不意的竟往後擊去。

  赤朗倫贊意外一愣,夜天湛這一球便如長了眼睛般,精確的落入己方陣勢中心,夜天凌猛帶韁繩,風馳長嘶聲中前蹄騰空,但見他立馬揮杆,星眸精光驟閃,一道耀目金芒之下,那球如流星銳現,在長空下劃出一個完美的弧線,高高越過數名隊員頭頂,飛往吐蕃球門。

  夜天凌一擊之後,手中金杖傲然舉起,似已料定此球必勝。

  風聲穿過綵球鏤空的花紋,帶出入耳輕嘯,吐蕃守門官飛身撲球,那球只是魅影一閃,嗖然擦著金雕門柱破入門中,韌絲球網被球上力道帶的長長撞出,悠長的迴蕩一下,綵球靜然滾落草地之上。

  五支紅杖同時上舉,搭上夜天凌高擎的金杖,四面觀台轟然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聲。

  金鐘長鳴以示勝負分出,天朝球隊拔得頭籌。夜天凌在雷鼓震天,聲樂四起的喧鬧場面中心冷峻駐馬,於狂熱高潮的浪端舉目漠然望向碧空萬里,然而亦只有一瞬,他的目光同眾兄弟交匯,深黑之中回湧暖意,清淡裡略帶笑容。

  他扭頭看去,赤朗倫贊笑道:「四殿下好身手。」他於馬上抱拳道:「贊普承讓。」兩人場上一番較量,語中竟都有些惺惺相惜之意。

  赤朗倫贊帶了吐蕃隊員回席,夜天凌與五位皇子在天帝席前下馬復旨,天帝褒獎道:「凌兒今日做的很好,朕心甚慰,該當重賞!」

  夜天凌面色平靜,淡淡說道:「兄弟齊心,其利斷金,這場球是必勝的,兒臣不敢居功。」

  天帝聞言大悅,說道:「說得好,朕有你們幾個好兒子,我天朝必將百世興盛。」諸皇子躬身謝恩,席間文武百官齊聲稱頌,赤朗倫贊亦舉杯恭賀天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