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上卷|路漫漫其修遠兮

  卿塵沒料到十一突然拉著夜天漓一下子都走光,有些哭笑不得的站在原地,回頭去看夜天凌,夜天凌見她站著不動,微微抬頭,說道:「坐。」

  沒人了,或笑或氣,忽然懶得再遮掩下去,卿塵換了副極真實的表情,沒有表情。她靠在案前用筷子去夾眼前的紅柳羊肉,鮮肥的羊肉串在裊娜的紅柳釺子上尚有餘溫,果然牽牽連連,肉皮不分離,每一塊都是。卿塵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扯著,想從釺子上將羊肉褪下,眼前突然伸來雙象牙白的筷子,幫她一壓,她沿著那月白的筷身修長的手指往上看去,便對上了夜天凌清冷的眼眸。

  其實並沒心思吃東西,卿塵收回手,夜天凌看著她,說道:「我沒想到這麼久了還會有人拿那件事說話。」

  卿塵倒似是滿不在乎的笑了笑,想當初宮裡議論的還少嗎?再加上如今鸞飛的事,看鳳家不順眼的說幾句話是客氣,道:「他們要說便說好了,在宮裡女人多的地方早就聽慣了。何況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當面說出來的反比那些暗地裡落井下石的要好。」

  夜天凌淡淡道:「宮裡的流言蜚語最是傷人,更甚刀劍,有時候即便聽多了也習慣不了。」

  卿塵心中微微一動,因為蓮妃的原因,夜天凌在大正宮中同其他皇子很有些不同,想必自幼一些別有用心的言辭沒少聽,不知他當時是什麼滋味。她揚了揚修眉,越發笑的不以為然:「區區幾句話算什麼?便讓他們說,笑著聽,笑到最後讓他們知道說的都是蠢話。」

  夜天凌唇角忽然輕輕一彎,卿塵覺得他神情變得清朗的那個剎那似是告訴她聽懂了她的話,明白她指的是什麼並且報以微笑。那種被瞭解,而亦發現看透你的人打開了一扇門並不向你掩飾自己的感覺如此奇妙,似乎在倆倆相望的凝視中消失了一切距離,平靜的炙熱卻在其中悄然燃燒起來,點點奪目如星辰,照亮了心底每一個角落。

  她便笑道:「反正該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之前的誰也改變不了,悠悠眾口,權當消遣。」

  「之前的事情雖然已不能改變,但卻也可以用以後的事情讓那些人閉嘴。」夜天凌說道。

  「怎麼說?」卿塵問。

  夜天凌看著她,眸中驀然而生的柔和落於她清秀的臉上,他想了想,說道:「變得和那紅柳羊肉一樣。」

  卿塵卻一時間沒有想過話中的意思:「紅柳羊肉?吃起來有木枝的清香,無論怎樣做都相連一處,永不……」她一下子停住,十分驚異的看夜天凌,夜天凌道:「永不什麼?」

  卿塵臉上忽的燒起一層紅雲,再無法對著他的注視,那黑亮的眼睛真的要將人徹徹底底的看在其中,即便避開,仍能感覺到他目光的溫度,灼人心扉。她垂下眼簾,默然吃驚,永不分離?話到了嘴邊,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

  便在此時,夜天凌輕聲說道:「永不分離。」

  卿塵大窘,一下子站起來:「該……該回宮了。」匆匆便走,夜天凌眉宇間儘是笑意隱現,亦不多言,陪她往外走去。

  一路上卿塵偶爾悄眼看去,見夜天凌在旁意態閒適,緩緩策馬而行,在她看來時漫不經心的扭頭,深眸之中帶著詢問的淡笑。

  卿塵急忙收回目光,正有些神不思屬,夜天凌突然攔了她的馬一下:「慢點兒!」

  馬前人影晃動,有個人當街跌倒,險些便撞在馬上,竟似暈了過去。周圍幾個路人駐足,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還道是馬傷了人,紛紛小聲議論。卿塵同夜天凌下馬去看,見倒在地上的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面無人色,昏迷不醒,卿塵試了試他的脈象,皺眉道:「四哥,好像是餓的。」

  夜天凌劍眉一緊,意外問道:「餓的?」

  卿塵點頭,見此處離牧原堂不遠了,便道:「不如先帶他去牧原堂吧。」

  「好。」夜天凌道,俯身親手將那少年抱了起來,那少年衣衫襤褸,滿身污垢,他似毫不在意,只是在感覺到少年骨瘦如柴的時候,眉心的豎紋更加深了幾分。人群中有人見過神武門犒軍的,此時認出他來,低聲道:「快看,竟然是凌王殿下。」

  「那位不是牧原堂的寧大夫?」

  「這孩子命大。」

  牧原堂便在數十步開外,兩人將少年送到那處,著人來先取了些粥來給他餵下。那少年喝了幾口,人醒過來,卿塵稍微放心,微笑道:「醒了?先再喝點兒粥,這兒還有包子,你慢慢吃。」

  那少年見到包子,露出十分渴望的神情,但卻並未立刻狼吞虎嚥,先道了聲謝,才拿起來極快的吃了幾個,看起來是餓了多日了。卿塵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年匆匆嚥下口中食物後,方答道:「我叫韓青。」一盤包子已沒了大半,他也緩過勁兒來,眼前見卿塵形容雋然,身姿清逸,夜天凌負手立於身旁,氣度高貴,非同常人,知是他們救了自己,起身長拜:「多謝恩人相救!」

  卿塵伸手攙他:「看你不像本地人,為何會來伊歌城?」

  韓青神情惻然,說道:「我本是湖州人氏,幾年前湖州大江水災,父母親人皆已亡故……」話說至此,語聲微微哽咽,沒再說下去。

  夜天凌蹙眉問道:「湖州水患朝廷當初多有賑濟,何故竟有百姓流離失所?」

  韓青道:「大江決堤水淹月餘,湖州之境內良田皆成荒蕪,其時災民之多無法可想,賑災銀錢經層層官吏從中盤剝剋扣,能賑濟得了多少?何況水災之後竟復大旱兩年,如今哀鴻遍野,百姓都待不下去,只得離鄉各尋出路。」

  夜天凌和卿塵對視一眼,眸光冷凝,稍後再問道:「你讀過書?」

  韓青道:「入過私塾。」

  夜天凌點頭問道:「可想留在伊歌?」

  韓青答道:「我一路歷盡艱辛,便是想來天都看看,為何連年征戰不休,官員欺凌橫行,致使湖州百姓民不聊生,不能安居樂業!」

  夜天凌面無表情,卿塵一笑,說道:「你可知眼前在和誰說話?」

  韓青看向夜天凌,夜天凌淡淡道:「一個湖州尚不足以看天下,征戰不休亦必有它必戰之處。湖州之根本在水患,征戰之所為乃是北疆幽薊十六州之國境戍衛,亦是十六州百姓之安定,而官員之清,在上者之心,你可以在天都好好看看。」幾句話說的清楚,言罷將一樣東西給他:「你拿這個去凌王府找吳總管,讓他先給你安排份差事。」

  韓青聽著夜天凌的話,寥寥數語已將幾件國計民生的大事點撥通透,他只定定的伸手接過那東西,陷入沉思。卿塵道:「怎麼,不謝謝四殿下?」

  韓青渾身一震:「四殿下!」

  夜天凌神色清冷,說道:「光有看的心還不夠,要有做的本事和氣度。我給你看的機會,能看到什麼程度,便是你自己了。」

  韓青驚訝萬分的站在他身前,一瞬的慌亂之後,他俯身拜道:「多謝四殿下!」

  卿塵看著韓青離開牧原堂,說道:「四哥,你好像挺看好這孩子。」

  夜天凌道:「還不錯,再看看。」

  卿塵點頭道:「困境潦倒而不卑不亢,年齡尚少而胸懷有志,亦能克制自己,行事從容,對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已經很難得了。」

  夜天凌並未否認她對韓青的評價,卻扭頭笑她道:「言語之中老氣橫秋,你難道比他大多少?」

  卿塵默默想了想,微笑:「我已經和你一樣大了。」

  夜天凌道:「我大你數歲,你這莫不是也餓的說胡話了?」

  卿塵仰頭看看天空,空中緩緩的堆積起雲層,有些陰雨的前兆,她笑道:「我是說我的心老了,看得多了經的多了,心就會老。」

  夜天凌道:「不看著人,還以為是和朝中那些老臣們在說話。」

  卿塵笑而不語,走了幾步,抬手撫摸臨街的善堂前懸著的木對聯,此時這善堂已關了許久,冥衣樓的狀況雖慢慢好轉,但還不足以重新支撐這樣的消耗。她嘆了口氣:「即便是盛世大治之下,也總有民生艱苦,可惜有時自己卻連一點兒微薄的力量也不能盡。」

  夜天凌道:「這善堂為何關了?」

  卿塵道:「冥衣樓因冥赦的事出了些狀況,或許再過段時間,我才能有法子重開善堂。」

  夜天凌抬頭打量牌匾上所書「濟世救人」四個大字,說道:「你讓謝經來我府上,需要多少銀子給我個數。」

  卿塵有些訝異:「你這是……」

  夜天凌道:「一個善堂不過是舉手之勞。」

  卿塵笑道:「做王爺果然有錢,但一時的善事亦做,一世的善事難為。」

  夜天凌道:「空施救濟,這種善事便是一世也做不完,不若令這天下用得著善堂的人,越來越少才好。」

  卿塵品味著他話中含義深遠,不由笑了,說道:「四哥把這遊戲的好處想給了別人,又可想過,可能自己會失去什麼?又可有面對路途險惡的準備?」

  夜天凌唇角孤峭的挑了挑,很簡單的說了一個字:「有。」

  卿塵點頭,沉思一會兒,說道:「之前我說過要帶你見一個人,咱們去一趟四面樓吧。」

  夜天凌並未問是什麼人,只看了看她,說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