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戰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偎到卿塵身邊,找了個舒服的位置趴下,卿塵伸手撫弄它,心裡又想起那能治疫症的藥。便憑雪戰這小小身軀,能救得了多少人,這疫症終究說不上是解了,依舊困擾著她。
不多會兒,一個小侍女自暢春殿過來,在外對荷風道:「姐姐去暢春殿吧,四殿下挨個傳著問話呢,我來替姐姐。」
荷風見卿塵靜靜閉目歇著,出來悄聲囑咐道:「一會兒郡主若醒了,小心伺候著,桌上藥還沒喝,怕涼了……」卻忽然聽到卿塵在裡面叫道:「荷風,你進來。」
荷風忙道:「奴婢吵醒郡主了。」
卿塵淡淡一笑:「我沒有睡,你去暢春殿見四殿下,請他回遙春閣來,就說我有急事找他。」
荷風答應著去了,卿塵起身坐到鏡前,低頭梳理著靜垂至腰畔的長髮,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留這樣長的頭髮,以前那麼多年,都是一頭利落的及肩短髮。「寧文清」三個字,似乎已經隨著一點點習慣的消失變成一場夢,在記憶中越來越遙遠,偶爾記起卻覺得陌生萬分。
「發什麼呆?」突然耳邊響起夜天凌的聲音。
卿塵吃了一驚,抬頭見鏡中映出他的影子,青衫磊落,雖一副閒逸的模樣,眼中卻透著未退的銳利,回頭笑道:「悄無聲息的,嚇人一跳。」
夜天凌看了看桌上擱著的藥,皺眉道:「都涼透了,怎麼還不喝?」
卿塵微笑道:「忘了。」
夜天凌伸手將灑在她身畔的秀髮理了一下,髮絲自指間滑過,溫涼柔順,他俯身問道:「找我有事?」
卿塵低頭思想片刻,道:「四哥,你可是要嚴查延熙宮疫病之事了?」
夜天凌道:「此事來得蹊蹺,豈能不查?」
卿塵嘆了口氣道:「你叫他們散了吧,我將事情原委說於你。」
夜天凌眼中微光一閃,正對上卿塵清雋的目光,沉沉靜靜望過來,掩映在潛淡風華中,叫人心裡一時看不透:「你是說,你知道這瘟疫是如何入宮的?」
卿塵點頭,夜天凌拂襟在一旁坐下:「你說。」
卿塵便自那夜碧瑤求救說起,將當日情形一一說給他聽,一字不瞞。夜天凌半晌未言,面色沉豫,眸底一道鋒棱深不可測,不怒而威,越聽越是峻嚴,待卿塵說完,冷冷道:「這是誅九族的死罪。」
卿塵安靜說道:「紫瑗父親早亡,一個兄長死在戰場,還有個幼弟年前違拗母意,自行投了遼州軍中,家中唯有一個哭的雙目失明的老母,靠鄰居拂照度日。丹瓊父母雙亡,舉目無親,要誅也無非就是這些老少病弱,倒是鳳家怕是要受我連累了。」
夜天凌眉峰蹙攏:「你這是替她們求情,還是拿自己和鳳家擋我?」
卿塵淡淡一笑:「不是求情,錯了便是錯了,你若是要罰也是應該的。」
夜天凌起身在窗前站了會兒,問道:「你既然早就知道,為何此時才說?」
卿塵坦然道:「若是僥倖不查,或來查的是他人,我便設法替她們瞞下。但如今查的人是你,我何必要你勞師動眾費時費力,結果還是一樣瞞不住,不如告以實情。」
夜天凌回頭看她:「你既不想求情,那是要和她們一起領罪了?」
卿塵搖頭:「我不想領罪,這個罪不好領。欺君之罪……」她笑了笑:「我領不起。」
「領不起?」夜天凌聲音裡有絲怒意:「這麼大膽的事都做下了,此時再說領不起?」
卿塵鬆手,一縷絲緞般的髮絲落至臉旁,襯的臉色有些透明的白,如同眼底清水無痕。她扶著几案站起來,攏了攏披在身上的長衣:「四哥,你先彆氣,這事是我做得大膽了。但事已至此,即便是殺剮了紫瑗她們也是這樣,紫瑗伺候太后多年從未出過差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她此次私下出宮,無非因著一片孝心。碧瑤丹瓊姐妹同我有患難之情,何況丹瓊不過才是個十三歲的孩子,我無非想多救條人命罷了。」
夜天凌見她臉上血色未復,裹在一襲白衣中的身子弱不禁風,心中反再增了幾分隱怒,但卻不忍對她發作,只沉聲道:「還說不是求情?」
卿塵微微笑道:「那便算是求情吧,請四哥放她們一條生路,也算積了善德,太后自來心地仁慈,定不會過於怪罪。」
夜天凌雖然性子清冷,但也不是無情之人,縱惱紫瑗她們無知惹禍,但真說以誅族賜死論處,便是卿塵放的開,太后那裡也難免傷心一番,心中早有了計較。只是見卿塵做事實在大膽,在這宮中如此行錯一步,便是百死的罪,要唬她收斂些:「求我有何用?這等事情,誰瞞得住?」
卿塵卻早看出他不會痛下狠手去懲處幾人,話中說的嚴苛,但紫瑗她們一條命該是保住了。自懷裡取出樣東西:「我剛剛倒想到件事,」打開來一張名單,是鸞飛臨出宮前給她的:「你看過這名單,內廷司總管周奉是九殿下的人,宮裡宮外定是傳了不少消息,若能讓九殿下失了這條臂膀,倒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夜天凌軒眉微揚:「你倒跟我討價還價起來,求情也不白求?」
卿塵眉底帶著絲若有若無的笑,將名單重新折起,遞給夜天凌:「順水推舟,何樂而不為?我這幾天看,延熙宮的事,或許是有人傳了什麼東西進宮,沾染了疫症也說不定,內廷司這疏漏可捅的不小,怕是要勞煩四哥好好查查了。」
夜天凌似是沒將那名單看在眼裡,卻只凝視著卿塵,眼中有道明亮微微一掠:「如今我越發盼著皇祖母快些好起來了。」
「嗯?」卿塵不知他為何突然這樣說,微覺奇怪。
夜天凌深深注視她,認真說道:「卿塵,我要求皇祖母再指一次婚。」
卿塵聞言愣住,卻淡淡一笑,避開他清明中魅力逼人的注視:「這種事情,錯過了一次,豈會還有第二次?」
夜天凌道:「正因錯了一次,才不能再錯第二次。」
卿塵搖頭道:「我現在在皇上身邊,此事哪裡是那麼容易的?」
夜天凌聞言:「且先別管這個,此話便是你已答應我了。」
卿塵纖眉淡挑:「我何時說過?」
夜天凌眸底清淡一攏,忽爾沉默,像是有絲微嘆自那沉默中落出,稍候方道:「卿塵,之前是我想岔了些事,我心裡想的、要的、做的,甚至我這個人,處處險境叢生,我一直在等一個心甘情願隨我,也配得上『凌王妃』這三個字的女人。知我意者如你,牽我心者如你,我等了這麼久終於等到了,只是不知,你可願意?」他向卿塵伸出手,等著她。
修長的手指白皙而穩定,似是撥開了千萬年的雲霧,將此生托在了她面前,邀她攜手共度。
他不止是要和她走一段路,他要和她走這一生。
卿塵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這一步邁出去,就真的再也不能回頭了。
她在他清朗的眸中微笑淺淡,低低往前走了一步,毫不猶豫的抬手輕輕放在他手中:「四哥,我的心意,難道你還不知道?」
夜天凌幾乎立刻便握住了她的手,面上竟是不能抑制的狂喜,他深吸一口氣,將卿塵攬住懷中:「你現在是暫代修儀,我想過了,此時求皇祖母把你要回身邊也不是難事,而後再討指婚的旨意。」
卿塵心中卻不能避免的想到些事情,總有一日,一切能夠恢復正常的時候,她還會留在這裡嗎?這個她畢竟不是她。想到此處,幽幽問道:「四哥,若是有一日我走了呢?」
夜天凌一愣,道:「去哪裡?」
卿塵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只是或許會有一天,生老病死,聚散離別,你不怕嗎?」
夜天凌淡淡道:「想那些,不如有一天便真心過一天。」
卿塵抬眸一笑,將自己埋在他身上乾燥而清爽的氣息中:「便是有一天,我便陪在你身邊一天,好嗎?」
夜天凌伸手自她的眉眼間劃過:「你可知道,說了這句話,你便是我的女人,也是凌王府將來的王妃了。」
卿塵笑道:「聽說凌王府規矩森嚴,上下都沒個笑臉,這王妃豈不是悶死人?」
夜天凌亦笑道:「這些日子笑的還不夠多?凌王府是什麼樣子,待有了女主人,要看她自己的本事。」
卿塵抿嘴不語,只看著夜天凌越來越多的笑容,透心的一種甜美,融融的蜜蜜的,直纏綿成一片心旌動搖,叫人透不過氣來。夜天凌見她以手按著心口,笑意斂起:「可是還疼?」
卿塵搖頭:「只是胸口有些悶。」
夜天凌扶她坐下道:「你好好休息,此事我只有一句話,這兩個侍女死罪雖免,卻絕不容再在延熙宮待著。」
卿塵道:「這我也知道,你把她們交給我吧。」
夜天凌皺眉道:「說了不再勞神……」
卿塵求道:「只這一次。」夜天凌想了想,終究答應了。
待隔了一日,天色晚了,卿塵屏退了身邊的人,將紫瑗和碧瑤叫到遙春閣。兩人一進門,合身跪倒在地,磕頭道:「郡主恩德,請受我們一拜。」
卿塵伸手將她們拉起:「這些都免了吧,之後行事心裡多有分寸才好,這事便忘在心底,莫要再提。」
紫瑗仍是滿面憂色,道:「四殿下這幾日盤問宮中各人,雖還未問到我們,但依四殿下的手段,豈能瞞的過,早晚會追查下來。」
卿塵道:「四殿下那裡,你們待左右無人時帶丹瓊去請個罪,他心裡早就明白,昨日沒治你們的罪,以後也不會追究了。」
紫瑗和碧瑤對望一眼,露出不能置信的神色:「郡主,這……這可是真的?四殿下竟饒了我們?」
卿塵笑了笑:「他也不是鐵石心腸,只是有一樣,延熙宮你們是不能待了。」
如此說來碧瑤倒還罷了,紫瑗卻是在太后身邊服侍了多年,心底一酸。但待罪之身,此時太后平安無恙,自己也能保住性命已是萬幸,還有什麼說的?卿塵道:「我給你們幾個去處,你們看看自己可願意。」
碧瑤說道:「自相識以來,郡主幾次救我姐妹,我姐妹的性命早就是郡主的了,但是郡主吩咐,碧瑤莫敢不從。」
卿塵道:「那你可願跟在我身邊?」
碧瑤喜出望外:「能伺候郡主是我的福氣,豈會不願?」
卿塵點點頭:「好。至於丹瓊……」她看著碧瑤有些緊張的臉,微微一笑:「松雨台那裡先前便要個外面伺候的侍女,我送她去那兒,如何?」
碧瑤愣了愣,原想丹瓊即便不出宮也會送去做雜役的低處,誰想竟是如此出路,松雨台雖偏靜了些,但畢竟在太子身邊,怎也委屈不著,忙道:「我替她多謝郡主。」
卿塵道:「既然如此,那便這樣了,你先下去好生照看丹瓊。」
碧瑤答應著去了,卿塵靜默了半晌,凝神望紫瑗,紅燭盈盈照的紫瑗一臉暖色,亦增添了幾分嬌美之情,細看下也是個端秀的美人胚子。紫瑗見卿塵望著自己不說話,以為她為難,也不敢多言,只低眉順目站在那裡。
碧瑤這些日子和紫瑗患難與共,畢竟親厚許多,回了房等她良久,不見回來,已到屋外看了幾次。直過了快一個時辰方見紫瑗低頭慢慢走來,急忙上前拉住問:「郡主怎麼說?」
紫瑗臉上憂喜難辨,看起來倒是平靜,輕聲說道:「待太后大好了,郡主會啟稟她老人家,指我去九殿下身邊做他的侍妾。」
碧瑤猛得一愣:「九殿下?」
紫瑗神色中似是有份堅毅,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帶著些溫柔的篤定,點頭道:「我此次犯的錯,百死莫贖,承郡主大恩無以為報,便是粉身碎骨也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