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上卷|醉笑陪君三千場

  練功房裡一片劍聲清嘯,隔著門都能感到種逼人凌厲,晏奚小心翼翼的推開門,喚了聲:「殿下。」

  「出去!」夜天凌冷冷的聲音傳來,駭的人心底一哆嗦,晏奚忙道:「十一殿下來了。」

  十一對晏奚揮揮手,叫他暫且退下。青石地上丟著件外衣,夜天凌只著了黑色勁裝,手持長劍,見他進來,道:「來的正好。」將劍斜橫,正是「歸離十八式」的起手式。

  十一眉梢一挑,招未動,那劍上已利利抑滿了殺氣,可不好對付,說道:「四哥指教!」反手將一桿銀槍挑起,足下不丁不八,整個人頓時肅然,挺勁如松,抵著那逼人劍氣。

  嘴角冷銳,夜天凌眼中微光精閃,手間驟然爆起一團耀目的寒光,就在此時十一銀槍洞出。

  劍如白虹,槍似銀龍,錚然清鳴伴著「叮噹」數聲,兩道人影似是隱入了劍雨槍影之中,儘是以快打快的招數。

  劍風凌厲,砭人肌膚,似將這濃濃春日逼的無處遁形,幾欲換做了蕭煞寒冬,十一一桿銀槍使的出神入化也頗感吃不消。兩人常在一起練武,熟知對手,見招拆招直戰了四百餘回合,但聽一聲刺耳的交撞聲,十一手中銀槍竟被脫手震飛,他「哈哈」一聲長笑,人站也站不穩的仰面躺倒,酣暢淋漓說道:「四哥,痛快!」

  夜天凌身子晃了晃,以劍拄地,單膝跪倒,虎口處鮮血長流:「槍法有長進。」說罷終於一鬆手像他樣的躺在了青石地上。

  一時間屋中只有兩人的喘息聲,汗水貼著涼地慢慢浸下來,歇了半晌,十一道:「四哥,卿塵有話讓我帶給你。」

  夜天凌黑瞳微微一縮,聽十一說道:「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他嘴角隱隱浮起一絲苦笑。

  十一見他不語,扭頭道:「四哥,咱們誤會卿塵了。」

  「我知道。」夜天凌淡淡道。

  「你知道?」十一詫異,忍不住撐起身子問:「你知道是誤會?」

  夜天凌靜靜仰面看著高高在上雕刻精細的棟樑,目中幽深:「那天在四面樓看到她和七弟在一起,我是氣糊塗了。其實自她回左相府的第二日,那裡便有父皇的人在,如果我沒有猜錯,她這個修儀現在一舉一動都在父皇眼裡,若在此事上有什麼差池,父皇必定不會輕饒她。而且父皇是要借她來看我們,她在武台殿說的做的都是故意的。」

  十一鬆了口氣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我還以為你剛才氣她說那樣的話呢。」

  「那一刻確實有些氣,」夜天凌落在身側的手掌緊握成拳:「但回了府,卻更恨自己護不了她周全,反要她為我受委屈。」

  「她有那一句話,你該知道她的心。」十一道。

  夜天凌閉上了眼睛,想起卿塵的話:「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低聲默念,心底漸漸一片安然。

  絕谷峭壁,懸崖上一叢紅豔豔的山茶花似是擷取了山川之靈氣,臨淵怒放,招展多姿。

  卿塵隨地坐在崖邊,注視著那高山峻谷,衣袂迎風,前方依稀傳來激流的水聲。雨水裂開冬日乾枯的峽谷奔騰而過,穿越萬山叢林,翠綠迤邐覆著蒼山。夜天凌曾經帶她來過這個山谷,她記得此處一草一木,如今卻年年春相似,空餘人獨立。

  莫道不銷魂,相思甚處已成痴。四野空寂,如同此時一顆心,輕悵悵,空落落。

  只有在這兒,她才能肆無忌憚的想他。曾提韁立馬開懷暢笑,曾淵臨嶽峙傲視天地,曾指點江山意氣飛揚,如此清晰,清晰的觸手可及,如同一灣清冽深潭,一紋一波漓漓暈漾著,不休亦不止。

  七彩碧璽在光下璀璨,玲瓏剔透,映著她清麗的眸子。曾經糾纏心間的一縷執念,此時只餘了渺遠的印記。參不透紅塵,望不穿恩怨情仇,眾生苦,苦為情生。她自知是認定了,沒有徵兆亦無絲毫猶豫,是他,為他,他不會離開,她也知道。

  唇角掠過一絲明淡的微笑,她站起來對著山谷大喊:「四哥!」面上濕濕的,風吹來有些涼意,浸著肌膚,同那笑化在了雲間。

  風馳蹄聲輕快,停駐在山石錯雜中,夜天凌意外的看著山茶花中飄逸的白色身影,臨空搖曳,幾欲乘風歸去。

  那一聲呼喊,自四面八方迴蕩過來,一瞬漲滿了心口,苦澀酸甜,恍惚間竟叫人有種不顧一切的激狂。他飛身下馬,落在卿塵身後,張口欲喊,一眼見那下臨絕壁的山石搖搖欲墜就在崖邊半步之遙,怕驚嚇了她,只輕聲叫道:「卿塵!」

  卿塵渾身一顫,不能置信的回身過來,怔怔看著夜天凌站在面前,早蓄滿了眼中的淚水悄然而下,一言不發。

  夜天凌往前邁了一步,卿塵突然搖頭:「別過來,別過來。」抬手將淚水抹掉,躲開了他的注視。

  眼底猛的波動,夜天凌眉心驟緊,轉身之下便是深淵,他沉聲道:「卿塵,那裡危險。」

  卿塵怔忡,突然淚水中帶出一抹淡笑:「我又不會跳下去。」她側頭道。

  夜天凌伸手道:「你先過來。」

  卿塵聞言斂了笑,靜靜看著夜天凌,她向前走了一步還沒站穩,人已被夜天凌一把擁入懷中,緊緊抱住,臂上力道透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力量,叫人一動也不敢動,一動也動不了,幾欲窒息。

  她伏在夜天凌胸前安靜了一會兒,突然氣惱揮手捶他,又被他環著掙扎不得,心中那道委屈無處發洩,竟扭頭往他肩頭狠狠咬下。

  夜天凌悶哼一聲,只是摟住她。那痛銳切,反而一瞬模糊了,散在心底若有若無的,牽起層層憐惜溫柔。過些時候,他才低聲問道:「氣消了?」

  卿塵早已鬆口,頭抵在他肩頭淚流滿面,悶著不語。

  夜天凌手指沿著她溫涼的秀髮滑下,感覺到她的淚水緩緩滲入衣襟,卻又不知該怎樣安慰。停頓了會兒,終於說了幾個字:「卿塵……對不起。」

  山林四寂,眼前遠空萬里,淺翠輕碧雲籠煙峰,迷離了雙眸。

  冷傲如他,自負如他,竟說了這樣的話出來。卿塵怔怔聽著,普通莫過這寥寥幾字,卻像一張細細密密的網,讓人失了思緒,一步邁入了他設下的領域。想著想著,一股欣慰甜蜜自心底升起,垂眸笑了起來。

  夜天凌扶著她雙肩輕輕一退,微皺了眉頭:「又哭又笑,這是怎麼了?」

  卿塵不語,望著他。卻見夜天凌也只是這般垂眸凝視,少有情緒的眼中此時深沉而專注,近乎執著地望進了她心湖深處,攪起一股柔和而強勁的水流。她突然聽到一聲輕嘆,一個不慎柔唇已被他俯身吻住,切實的熱度帶著霸氣的溫柔激起心湖千層浪,烈烈濃濃的,那麼霸道,讓她無處可逃,那麼輕柔,讓她被包容的眷寵,深深攻陷了心底最柔軟的一處。清明縝密的頭腦沉沉,已是一片空白,只餘下他唇吻溫熱。

  不知過了多久,卿塵顫抖著睜開眼睛,長長睫毛微微一動,卻又羞怯低下。夜天凌唇角勾起一絲微笑,轉瞬即逝,輕輕抬起她的頭,修長手指將她臉上隱約殘留的淚痕抹去。一剎那,卿塵意外的在他眼中看到一種深痛不安的神色,彷彿他竟在懼怕什麼,有什麼隱在他心底不願想起偏又揮之不去。

  「四哥。」她輕聲叫道:「你在想什麼?」

  夜天凌沉默了一下,目光投向了遠山疊嶂,簡單說道:「想你。」

  卿塵微微一愣:「我不是在這裡嗎?」

  「嗯。」夜天凌應道,回神凝視眼前人兒,眼底已恢復了那清淡深銳。兩人攜手在一處岩石上坐下,卿塵側頭看了看夜天凌:「你有心事。」

  山間明淨的陽光透過薄霧,映在夜天凌側臉勾勒出棱角分明,舉目處深峰峻谷,夜天凌的目光便凌於那雲峰之上,遙遙的看了出去。

  卿塵微一晃神,覺得此時的他渾身透著一股孤寂,她微微皺了皺眉頭,卻聽到夜天凌聲音別於往日的淡漠:「真的願意跟著我嗎?」說話的時候他依然看著遠方,似乎像是在自言自語。

  卿塵沒說什麼,只輕輕將手覆在他的手上,夜天凌反手將她握住:「莫先生有沒有和你說過什麼?」

  莫不平嗎?卿塵問道:「哪一方面?」

  夜天凌道:「關於我。」

  「關於你,」卿塵回憶了一下:「似乎也不多,說的時候你多也在。」

  夜天凌眸底靜寂,然在看向卿塵時終又有一抹苦澀流過:「莫先生是我朝奇門相術的第一人,多年之前還是皇子老師之時,曾為我佔過一卦。」

  卿塵道:「是什麼卦?」

  夜天凌淡淡道:「孤星蔽日。」

  「天乾六十四卦中,孤星蔽日?」

  「是。」夜天凌答道。

  「莫先生怎解?」

  夜天凌眼睛微眯,極冷一笑:「其芒盛,天合無雙,親者去,近者離,雖日月而蔽之,孤絕獨以終。」

  卿塵眼中一動,眉目淡遠:「我不信卦。」

  夜天凌唇角微銳,帶著抹孤傲:「我亦不信。但是那日皇祖母在延熙宮中指婚的時候,這忘了許久的卦語卻在那一瞬掠入我腦中,還有唐忻,她是死在我的箭下。戎馬半生,我冒過不少險,但卻偏偏不敢冒這個險,拿你賭這一卦。所以那時我幾乎什麼都沒想,便回絕了皇祖母。第二次求皇祖母賜婚前,我特地去找過莫先生,莫先生卻道天數無常,要我順心而為。我思量了許久,斟酌了許久,卻是放不下,所以終還是去求了皇祖母,誰知這竟險些害了你。你拒婚,出宮,去見七弟,我幾乎便要控制不住自己,心底深處偏又有一絲難言的滋味,覺得或者這才是對的。待明白了你那麼做的原因,我卻更不知道該怎麼對你。卿塵,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夜天凌靜靜的說著,卿塵從來沒有聽他說過這麼多話,第一次,他那樣坦白的展現在面前,清澈的如同一道山流,卻又偏偏帶著絲深忍的惆悵,叫人痛至心口。

  「莫先生奇術獨步天下,卻看不透我的命。四哥,我在這裡,或者是因我不在其中。」卿塵似笑非笑的嘆了口氣:「這便也就是我的命,在這裡我比任何人都更孤獨,我只有你,我也不想管其他,你若認定了我,便是孤星該散了。」

  生生世世,輪迴皆緣法。既來了,便是該來了。

  夜天凌聽著她的話,轉頭凝視她許久,突然揚眉長笑一聲:「這懼怕滋味,我竟也會惑在其中。卿塵,世上有你,得之我幸。」

  卿塵淡定說道:「與君同在,此生無悔。」

  夜天凌眼中有一抹極燦亮的光彩,將她攏住,倆人輕輕握了雙手,一笑中,心相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