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房中只剩下碧瑤,卿塵鬆了口氣,由碧瑤幫著將那鳳冠取下,去了沉甸甸的釵鈿,只插一道紫玉呈鳳華盛在髮間。
碧瑤看了看,不依道:「郡主,好不容易梳的雲髻。」
卿塵明眸流盼,理著身前垂下的秀髮,回頭笑說:「墜得人脖頸都酸了,便饒了我吧。」
碧瑤拿玉梳替她理順頭髮,抿嘴道:「這可是規矩,今日不能太素淡了,何況郡主成了王妃,得束髮才行,哪能這樣散著。」
一邊說,手中輕巧地替卿塵挽著長髮,自鏡前挑了一雙蝶翼穿花步搖,又配了綴玉細鈿,堅決說道:「已經不能再少了!」
銅鏡中映出個妝容清美的影子,步搖上盈盈顫顫的蝶須自髮間流瀉下來,韻致別樣,嫵媚動人。卿塵只得依了她笑道:「婚典的規矩你倒是比我都清楚,快說,是不是早想著出閣成親了?」
碧瑤俏臉一紅:「我還不是生怕今天錯漏了哪樣,郡主倒來取笑我!」
卿塵笑著放過了她,起身打量這新房,卻見窗邊擺著一株瑞玉水晶,一株落葉三星蝶,嫻雅清致,都是蘭中上品,隨口說道:「這花開得正美,難為他記得,選了放在新房中。」
碧瑤「哎呀」一聲道:「郡主可是沒親眼見著那鸞輿,竟全是拿蘭花裝扮的呢,滿街的繽紛引的蝶舞翩飛,當真美不勝收。」
卿塵問道:「方才外面是什麼樣子?我在鸞輿上,什麼都看不到。」
碧瑤幫她將沉重的喜服換做一身水紅色貢絹輕羅流雲紋裳,不停的將路上看到的場面說給她聽。卿塵聽到天都、平隸、懷灤等地的百姓紅綢鋪地之時,微微愣住。當日治疫救災,並沒想有如此回報,卻不料百姓卻都記在了心裡。
碧瑤說到進了王府,「後面入了正殿,郡主都知道了,便不用我說了吧?」
卿塵無可避免的想起方才夜天湛那杯酒,靜立著看了會兒窗外,說道:「碧瑤,你去趟前廳,悄悄帶句話給十二殿下,讓他無論如何今晚也將七殿下送回懷灤。」便是如此,天帝若真要追究起來,也足以降罪了。
碧瑤正將喜服收折好,頗有些不滿地道:「七殿下方才……」
卿塵微微搖頭,碧瑤撇嘴,稍後輕聲嘆道:「其實七殿下對郡主也是一片痴心,當時都說郡主是要嫁給七殿下的。」
「這話以後不要再提。」卿塵淡淡道,她不能違拗自己的心,就像他也壓抑不了他的心一樣。她能體會他的心境,卻什麼都不能給他。
碧瑤便去了前廳,她剛走,門外便輕輕傳來笑聲,原來是素娘同冥魘來了新房。
素娘給卿塵道喜之後說道:「天機府中設了小喜宴,等著敬鳳主和殿下喜酒呢,殿下既在前廳走不開,大家便要我二人來請鳳主,不知鳳主肯不肯去?」
卿塵笑道:「你們有心,我豈能掃興?」說話間見冥魘一如既往漠然的站著,看向這新房的神情有些複雜的悵惘,目光落在她身上時,立刻便避了開去,像是在躲著那紅妝耀目。
卿塵望一望冥魘,舉步向天機府走去。同是女人,她豈看不出冥魘對夜天凌那一心情愫?只是什麼都能讓,卻唯有他,只能屬於自己一個人,此生不二。
天機府中除了莫不平等七宮護劍使,陸遷、杜君述都在,還有上次未見著的幾位,南宮競、夏步鋒、唐初、史仲侯,皆是夜天凌手下得力大將。另有善治河工水利的斯惟雲,熟典籍博古通今的周鐫,還有一位中年儒士左原孫。卿塵聽這左原孫的名字有些耳熟,卻一時想不起在何處見過。
斯惟雲正同陸遷在爭論什麼,左原孫亦在旁看著,一見新王妃,大家丟下話題都來執禮賀喜。
卿塵知道能在這兒的都是夜天凌心腹之人,並不拘束,笑問道:「看陸遷愁眉苦臉的,在說什麼?」
陸遷搖頭笑說:「斯兄方才談水利,給出了幾道算題,正不得解呢。」他對斯惟雲道:「今天是喜日,我改日再和你論斷。」
卿塵無意瞥了眼他們划算的題,見一道是以數理形的「治河圖」,一道是「雙盞十箸算」,一道是大衍求一術,隨口道:「陸遷,他這是誆你呢,這後兩題好解,但第一題計算河中治水土石方數,若要解怕得用上月餘,誰能現下便解出來?」
「王妃也懂算數?」斯惟雲是痴迷算數之人,立時便來了興趣。
卿塵搖搖頭:「只是略知一二,這治河圖曾在先賢書中見過。」
「求教王妃何解這雙盞十箸算?」陸遷文章絕天下,於數術上卻欠精妙,這題已算了半晌不得解,頗不甘心。
所謂雙盞十箸算便是後世數學中二進制與十進制之轉換。卿塵以前數學便學得好,因為有興趣,在宮中也常研究這些奇門算數解悶,當下執筆列了幾個算式,將題開解。斯惟雲雖早知題解,卻從未見過這樣精練簡單的算法,看了半晌嘆道:「妙解!妙解!然這治河圖又如何?」
卿塵默想了會兒:「這要用演段法推算,雖不是不能解,但卻頗費時日,現下是解不了。」
這題斯惟雲已演算了多日,也知道非常繁複,當下作揖道:「改日定向王妃請教。」
卿塵笑道:「我也只是初窺門徑,談不上請教。」見斯惟雲喜研算數,便道:「前些時候見了道有趣的題,你若有興趣,不妨研究一下。」說罷在紙上列出一道天元算題來,此題一出,身旁左原孫忍不住道:「二十八星宿周天解?」
卿塵暗中奇怪,這題是她在宮中文瀾閣收藏的一本《九周算經》中看到的,左原孫怎會知道?腦中突然一閃:「是了!《九周算經》之後有一章附論,將這二十八星宿周天解的題演出一列陣法,可是左先生的手跡?」
這《九周算經》本是當今聖上胞弟瑞王府上的藏書,聖武十九年瑞王因事獲罪流放客州死於途中,府邸被查抄後多數藏書流入宮中。左原孫當年是瑞王府首席幕僚,素有軍中智囊之稱,因事瑞王曾被收監三年,後來其人便不知所蹤了。
左原孫垂眸看了看那二十八星宿周天解,面色微動:「多年前一時興起之作,不想王妃竟知道。」
卿塵取了幾道象牙銀箸,一箸代表一千精兵,在桌上將陣法列出:「我對那陣法很是好奇,但有些許不明之處,還請先生不吝賜教。」
南宮競等人都是帶兵的武將,於陣法多有研究,一同圍上來看。
左原孫短暫的驚訝過後,依舊氣定神閒,一襲長衫襯著鬢角略見的幾絲白髮,周身沉澱著閒淡的自信,立在桌旁,「王妃請說。」抬手將幾支銀箸挪動了位置。
卿塵見他移陣,凝神看去,稍會兒嘆道:「左先生這三支銀箸,將我要問的彌補了。」
「哦?」左原孫不禁看向她:「王妃先前可是要問那陣法幾處破解?」
「正是。」卿塵道:「先前那陣法雖精妙,但卻有幾點死處可破,而如今想要破陣怕需費周折才行。」說話間她將幾隻嵌金的象牙箸取在手中,看似隨意的擺放下去。
左原孫不語,手指撥動原先的銀箸,陣法忽變。卿塵眉梢輕動,立刻撤了兩箸。
左原孫道聲:「妙!」手下再動,銀箸圍成的圓陣忽然開裂,形如鶴翼。卿塵卻不以為惑,誘敵之計,若按鶴翼陣去破說不得便全軍覆沒了。
金箸兵馬緊合,成八卦狀而列,卻暗藏機鋒。左原孫微微點頭,陣歸渾圓,立時將金箸困在其中。
卿塵稍思片刻,以不變應萬變穩穩周旋,幾合之下,卻有兩路兵馬忽往左原孫陣中巽門殺去。此處正是左原孫陣中帥位隱在,他嘴角一挑,合陣而成鋒銳之勢,眾人只看得眼花繚亂心馳神搖,似乎這小小木桌化為縱橫沙場,陳兵列馬刀光劍影,一時驚心動魄。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卿塵突然以箸點桌,笑道:「不行了,以此兵力只能自保,要破陣尚難,我認輸了!」
左原孫抬頭,語中透出些感慨:「王妃將在下逼的甚苦!」
卿塵看著那滿桌筷箸,搖頭道:「是先生承讓,戰場之中敵人豈會待我這般思量佈陣?先生這陣勢既來自二十八星宿周天解,待我請莫先生開解了幾個星相上的問題,再請教先生高明。」
左原孫呵呵一笑,笑中亦帶著幾分爽朗,隱約透出當年戎馬馳騁的豪情。夏步鋒此時方從陣中回神過來,嘆道:「不想一道算術也能化成如此陣勢,今日當真見識神奇!」
「天數之中自與物合,夏將軍可知這道大衍求一術的算題中也藏著點兵的學問?」卿塵笑問道。
「願聞其詳!」
「大衍求一術:今有物不知其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物幾何?」卿塵將算題重複,隨即鋪紙潤墨,筆走龍蛇,邊寫邊道:「三歲孩兒七十稀,五留廿一事尤奇,七度上元重相會,寒食清明便可知。依此解算口訣,點兵之時,若兵卒以三三、五五、七七的陣勢排列,默察陣勢便可反推兵員總數,瞬間既知。」
杜君述不懂兵法,只看字讚了一聲:「不想王妃寫的一手好行書。若再鋒峻些,竟和四殿下如出一轍。」
卿塵笑擱了筆:「這字當初便是隨他學來的。」一邊將那點兵之道細細說於夏步鋒等人聽。
道理聽起來簡單,但用起來卻難之又難,必要有出神入化的心算才行,幾人之中反是不曾帶兵卻精通算術的斯惟雲反覆一推便得心應手。
過得稍會兒,南宮競亦入其門徑,演示幾遍後,興奮說道:「果然奇妙,兵貴神速,這點兵的法子甚是有效,當要好好研究才是!」
「南宮什麼事大呼小叫的?」話音方落,門廳處傳來夜天凌沉穩的聲音。眾人自一處抬起頭來,才知看的專注,竟連夜天凌來了也不知道。
倒是冥魘原本望著外面出神,第一個看見夜天凌進來,先叫了聲「殿下」。夜天凌點頭,眼底似灑了片清泠天星,微微一抬,那星光便盡數落在了卿塵身畔,嘴角笑意輕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