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中卷|亂生春色本無意

  凌王府,前庭一色的水磨青石地平整寬闊,綠樹成蔭。一個內侍快步出來,步履慌忙,走得甚急。

  夜天凌剛從外面回府,正將馬韁丟給侍衛,那內侍見了他,忙收住腳步:「殿下。」

  夜天凌點點頭,隨口問了句:「幹什麼去?」

  內侍躬身答道:「白夫人遣小的速去請王御醫。」

  夜天凌眼底一動,站在階前回身:「什麼事宣御醫?」

  「府裡沒說。」

  王御醫是素來給王府女眷診病的,夜天凌擔心卿塵,入府便往漱玉院去。

  漱玉院水色寧靜,幾個侍女在灑掃殿院,卿塵卻不在,也無人知道去了何處。得知夜天凌回府,凌王府總管內侍吳未趕了過來。

  夜天凌問他:「王妃呢?」

  吳未垂手答道:「回殿下,王妃在思園兩位夫人那兒。」

  夜天凌有些意外:「怎麼回事兒?」

  「千洳夫人……懸樑自盡了。」

  夜天凌聞言眸中掠過隱隱詫異,吳未低聲道:「殿下昨日吩咐將兩位夫人送去別院,今日差人去請千洳夫人時便見夫人尋了短見。幸好發現的及時,王妃正在以金針施救。」

  「王妃怎麼說?」

  「什麼也沒說。」

  「知道了,你下去吧。」夜天凌淡淡道。

  吳未覷了覷夜天凌臉色,極冷,如高峰峻嶺,無動於衷。他躬了躬身,退出漱玉院,略一思索還是往思園去了,卻見白夫人掩門出來搖了搖頭。

  「怎麼,救不了?」吳未心裡一沉,問道。

  「人倒是救過來了。」白夫人朝屋裡看了一眼。吳未隱約聽到有人哭道:「王妃,千洳不敢奢求別的,只求能留在府中,求王妃別逐我出府。」

  一時間屋中似乎只有千洳的抽泣聲,吳未輕聲道:「說起來,王妃也不像計較的人。」

  白夫人掠了掠微白的鬢髮,說道:「依我看,王妃和殿下真是一個性子,那股子傲氣半點兒不輸。若是根本沒放在眼裡,還談什麼計較?」

  吳未亦愣愕,搖頭道:「我是看不明白了。」

  「只一樣是明白的,」白夫人舒了口氣:「我看咱們殿下對王妃可是著緊到了心裡。」說著眼角竟帶著絲笑,誰能想到會有這麼個人呢?

  倆人心領神會,同時看了看屋中。像是過了許久,一個低婉的聲音淡淡說道:「你願意留在凌王府,我也不會趕你走,但性命珍貴,往後不要用這種法子輕賤自己。你這樣做,先就對不起生養你的父母。再者,殿下身邊那些朝事軍務已夠他勞神了,不管府裡以前是什麼規矩,現在既然有我在,我不想有這樣的事再給他添亂。」

  千洳那柔軟的,帶著絲微啞的聲音淒然說道:「千洳知道,千洳可以永遠不讓殿下見著自己,只求王妃別趕我走。」

  極深地一絲嘆息,那淡雅的聲音又道:「好好歇著吧。寫韻,你跟我來。」

  門軸輕響,卿塵帶著碧瑤和寫韻出來。見白夫人和吳總管都在,站下說道:「白夫人,差人好生照看著這邊,別輕待了。」

  白夫人答應著,卿塵回頭問寫韻:「你打算什麼時候走?」

  寫韻斂眉答道:「但憑王妃作主。」

  卿塵不語,蹙眉看她。寫韻一愣,頓時醒悟,以前的路是身不由己,現在生死去留,所有的都是自己說了算啊!她略有些激動,道:「寫韻想等……等千洳姐姐身子好了再走。」

  卿塵微微一笑,點頭道:「好,需要什麼便找白夫人取,牧原堂那裡我會書信過去。」想了想,又將手中那包金針遞給她:「這個送給你,你很有天分,以後好好學。」

  寫韻雙手接過了那金針,竟像是在夢中一般。

  天都最大的醫館,有著最好的名醫,牧原堂開醫科招弟子,是男女都可以入學的,難道她真的也可以去學醫術嗎?寫韻抬頭,正遇上那雙清澈的鳳眸,秋水瀲灩,潛靜裡帶著絲鼓勵的笑意,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能不能入了醫科還要看你自己,牧原堂也不收無用之人。回頭我叫碧瑤給你送幾本醫書過來,若有什麼不懂的可以隨時來問我。」

  寫韻俯身便拜了下去,語中哽咽:「多謝王妃!」

  卿塵挽手將她扶起來:「既然選了這個,以後定然還要吃苦,到時候別為今天后悔。」

  「寫韻絕不會後悔。」一聲堅決的回答,似是充滿了希冀,讓一旁的白夫人看得疑惑,眼前這雙向來溫順的水杏清眸竟是從未有過的明亮,她不得不承認這時的寫韻,是她見過最美麗的一刻。

  夜天凌負手站在窗前,看著遠遠水榭上杏黃的紗幔被微風揚起,金線繡成的細紋遊走在清淡的雲中,湖光瀲灩,倒映著琉璃般的天色。

  他的心思一時還沒自朝堂上收回,轉瞬又想了過去。殷家,竟如此根深勢大,千層萬層密不透風。虧空看起來查的一帆風順,但從上到下都有人護持得滴水不漏,竟沒有一個多餘的人能動。溟王的黨羽一一落馬,不過是湛王也樂得見此情形,順水推舟罷了。

  初時洶湧波濤如今化做細水緩流,更何況天帝也有了撤手之心。權傾百年的仕族閥門,天帝要動他們也得斟酌萬分,一個不好,便是進退兩難的局。

  夜天凌眼底掠過冷芒肅殺,然冰冷如澌的神色卻在抬眸時微微一斂,明淡水色中卿塵沿著水榭靜靜走來,竹廊低影在她身後清遠曲折,迴繞湖中,如同一幅淡淡的畫卷。

  在夜天凌看向她的時候,卿塵似是無意抬眸,潛靜的一絲星光微銳,如水,幽幽一晃,掠過幾絲飛花飄旋在望秋湖上。

  「不去看看?」卿塵撫開緲縵輕紗走到夜天凌身邊,淡淡開口問道。

  「不必了。」夜天凌亦頗不在意地道。

  「那我便做主了。寫韻喜歡醫術,也頗有些天分,她想去牧原堂學醫,過幾天便送她去。千洳還是留在府裡,就依舊住思園吧。」卿塵轉身在旁邊坐下,輕咳了一聲道。

  夜天凌垂眸看她,輕輕將手撫上她後背:「為什麼?」

  他手心溫熱的順撫讓胸臆間的滯悶鬆緩許多,卿塵道:「千洳說,她來了凌王府四年零十一個月二十五天,你什麼時候去過她那裡,穿什麼衣服,說什麼話,她每次都記得清楚。她知道你不在乎她,但她可以記一輩子,她心裡存了你,忘不掉,只有你。對一個以死相脅的女人,我厭煩,一個哭著在我面前這樣求著的女人,我亦不喜歡,但我也無法拒絕的請求:她可以不讓你見到她,只求留在這府裡。」卿塵微挑著秀眉將夜天凌深深打量:「我倒不知道有人這麼迷戀我的夫君。她既願意留在府中,也就不必往別處送了。」

  夜天凌靜靜回望她,唇角略揚:「枕榻之旁,豈容他人安睡。」

  卿塵一笑:「所以你把她們送走?如此便能將之前都抹煞嗎?我不在乎你曾有千嬌百媚姹紫嫣紅,我要的是,此後你只屬於我一個人。」

  「在我眼中,你已是千嬌百媚姹紫嫣紅。」夜天凌的手輕輕沿著她的耳側撫過,說得極輕,甚至帶著一絲漫不經心地隨意,如同一道冷冽的清泉微轉,劃過心扉。

  卿塵回頭嫵媚一笑,淡淡容顏暈著絲淺緋,在夜天凌黑瞳中央映出一抹桃色清豔。她抬手將髮絲理順,「好了,這府裡上下,難道我還管不了了嗎?」

  夜天凌將她掠著髮鬢的手捉住,手指在腕處滑下挑起那串剔透的冰藍晶,突然問道:「為何帶著這個?」

  卿塵素手微垂,那冰藍晶自腕上脫下,掛在夜天凌指尖晃了晃:「這個又叫做海藍寶,含地、水、火、風四大元素,具有強大的治療淨化和靈通力量,是最具療效的晶石,尤其對應人體喉輪。早晨喉嚨不太舒服,便隨手拿來帶了。」

  夜天凌神色微怔,似是出乎意料,沉聲道:「這是殷氏閥門的珍寶,湛王妃的信物。」

  卿塵不想他竟知道此物由來,微微垂首,卻突轉而揚眸看他,笑說:「你在吃醋?」

  夜天凌指尖微鬆,冰藍晶落往花梨木案上,他順勢將她下巴輕輕捏住,依然用那低沉的漫不經心的聲音說道:「是又如何?」

  卿塵臉上綻出狡黠的意味,似是極得意,孩子般的笑著。她將夜天凌腕上的那串黑曜石勾過來:「那你把這個給我,我以後就再也不戴這串冰藍晶了。」

  夜天凌反手握住她:「你對這串珠很感興趣?」

  一如往常的清冷淡然,深不見底的眸中卻掠過洞穿人心神的幽光,那樣深銳的探究,叫卿塵不由得垂眸避了開去。「我有嗎?」她矢口否認。

  「你已經不是第一次看著這個發呆了。」

  「我喜歡。」卿塵道,卻沒聽到夜天凌說話,一抬頭,見他只靜靜的看著自己,一言不發。

  卿塵扭頭望向窗外,眉宇間如那渺遠的靜湖煙色,籠上了一層輕愁。極輕的依稀蹙眉,幾乎未來得及在眉心留下一絲痕跡便逝去了,卻叫夜天凌看得如此清晰,心底深處濃濃一窒,眼中鋒銳不由得便換做了淡淡柔憫。

  隔了稍會兒,夜天凌清冷的聲音在卿塵耳邊響起:「不想說可以不說,若想要什麼便直接告訴我。」他將那串黑曜石取下遞給卿塵:「放在你那兒也是一樣。」

  誰知卿塵卻搖頭:「我不想要。」夜天凌微微詫異,卿塵又道:「至少現在還不想要,放在你那兒也是一樣。」

  夜天凌蹙眉,卿塵卻微微笑著,取過銅鏡,反手抽下髮間的簪子,髮絲如瀑,襯在雪白輕絹上,黑白分明。

  夜天凌扶在她肩頭的手順勢接過玉梳,替她梳理著長髮,髮絲帶著若有若無的清香錦緞般垂瀉在他指間,這種溫涼的感覺異常熟悉,隱約在靈魂最深的地方多年前便有過如此景象,一絲一梳,久遠而宿命的糾纏。

  「卿塵。」夜天凌看著鏡中淡影成雙:「我們是不是,這樣過了很久了?」

  銅鏡微光,映著繾綣柔情似水,卿塵揚起笑顏:「嗯,很久了。」她認真的說道。

  聽著這頗帶點兒傻氣的答話,夜天凌薄唇優美而舒展地揚起,整個人似是籠在了一層異樣的柔軟中。

  卿塵微微垂眸,窗邊風淡,遠遠送來水的氣息,夜天凌方才提到殷家時的一抹神情卻浮現在眼前。極複雜的眼神,他不僅僅因那串冰藍晶而不滿,是六部之中夜天湛的手段開始顯現了吧。

  她沿著那水榭遠遠的望出去。浮光掠影淡籠著如煙水色,若是植上荷花,倒有幾分像湛王府中閒玉湖,想必輕粉玉白露珠凝翠,閒玉湖中的荷花今年也是開得極好。領仕族之風騷,聚天下之賢德,夜天湛豈會容人動搖了那些閥門的根基?他與夜天凌,之前還算攜手對抗溟王,待到道路漸清,恐怕便再也沒有理由齊心協力。

  卿塵將目光投向清遠的一片天際,看似溫潤,看似清冷,這兩個人,卻是誰也不會輕易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