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帶兵,夜天凌一向有早起的習慣。卿塵以前隨侍在天帝身邊日日早朝,被逼得無奈不能懶睡,嫁入凌王府後倒沒了這個規矩,早晚隨她。但她卻不知自何時起,竟養成了個每天清晨都要親手為夜天凌整束衣容的習慣,只要夜天凌起身,她便再難入睡,已經許久沒有貪睡的時候了。
這日卻不知為何,夜天凌起身後見卿塵懶懶地窩在那裡不動,半睡半醒朦朦朧朧地看著他,他伸手撫了撫卿塵散在額前的髮絲,俯身問道:「怎麼了,今天不跟我去校場?」
卿塵輕聲說道:「不去。」
夜天凌微微一笑:「我看你這幾日是越發偷懶了,前些時候還鬧著總要出門,如今倒安份起來。」
卿塵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我安份,你豈不是省心?」
夜天凌替她將被角輕掖:「如此便饒你再睡會兒吧。」
卿塵「嗯」了一聲:「四哥,今日若沒什麼要事,就早些回來。」
「好。」夜天凌答應一聲,起身出去。天光輕淡,遠遠透出晨曦,幾名玄甲近衛早已等在門外,翻身上馬,便往校場去了。
夜天凌此次帶來蜀中的玄甲軍乃是軍中精銳,天色未亮便早已裝束整齊,對陣操練,十餘年寒暑如一日,從無間斷。
別館所在的江水郡城中駐軍兩萬三千,自夜天凌到後,便日日隨玄甲軍一起操練。開始將士們都頗有些吃不消,但因底子還不錯,到現在逐日習慣,似是闔軍換顏,大有長進。
夜天凌一到校場,大將唐初同江水郡督使便自點將台迎上前來,「殿下!」
這江水郡督使正是當年曾冒險相信卿塵,使百姓避過地震之災的懷灤郡使岳青雲。他本就是武將出身,那次震災後夜天凌看好他帶兵之才,借封賞之機設法將他調放外官到了蜀中。
這一步棋安排在蜀中,事事料先,環環相扣,也是十分關鍵之處。岳青雲到任之後,整頓民生勤練兵馬,倒真未辜負夜天凌一番賞識。
夜天凌登上點將台,唐初抬手施令。
玄甲軍聞令而動,瞬間集於台下,行動之迅速縱使岳青雲已不是第一次領教,仍舊暗中慨嘆。
校場中輕塵飛揚,肅靜無聲,映著點點鋪灑開來的晨光,玄甲攝人,兵戈耀目,軍威如山。
唐初抬眼一掃,揚聲問道:「何故缺了一人?」
領兵副將出列答道:「稟將軍,神機營張爭昨天不慎扭傷腳骨,是以在營中休息,今日未曾隨軍操練。」
唐初點頭,回身道:「殿下。」
夜天凌自陣中收回目光,問那副將:「傷的可厲害?」
那副將答道:「回殿下,只是普通的扭傷,並無大礙,但為不耽擱過幾日出兵,特稍事休養。」
「嗯。」夜天凌揮手令他歸列:「待會兒一起去看看。」
那副將俯身道:「謝殿下!」後退一步,自行入陣。
岳青雲目露詫異之色,不想一個士兵受點兒小傷,夜天凌以王爺之尊竟也要親自垂詢探視。昔日從軍不在夜天凌帳下,只耳聞其治軍極嚴,這些日子隨行在側,亦深深領教,如今見此恩威並施,如何不教將士人人死心盡忠。
他卻有所不知,這眼前這些玄甲軍將士都是夜天凌自帶兵以來便親手挑選訓練的精銳,多年來隨他縱橫邊疆征戰南北,幾乎從來不離左右,攻城略地立下汗馬功勞。
這支精銳之師曾如利刃長驅奇兵突起,一日之內攻陷南番重鎮百色城,未傷一兵一卒,反而將夷族援軍殺的丟盔棄甲,狼狽棄守。曾僅憑七千兵力駐紮潼陽關,震懾西突厥八萬大軍不敢輕舉妄動,連夜退兵。更曾深入西域,周旋於大小三十六國戰亂之間,平息干戈,使西域諸國多數臣服為天朝屬邦,亦使吐蕃控制西域的想法落空,長久以來只能友好相交,不敢有所妄動。
無論北疆西陲,玄甲軍皆威名遠颺,鋒芒所指,聞者色變。鐵血征戰中,夜天凌與之同生死共患難,名為部屬,實勝兄弟,諸將士亦深感他知遇之恩,追隨身畔,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一萬兵馬此次入蜀,神不知鬼不覺,連岳青雲這個督使都絲毫未曾察覺。事後思及,若這是攻佔江水郡的敵軍,當真防不勝防,驚出一身冷汗。莫說夜天凌有調軍龍符在身,便是沒有,誰人又能逆其行事?
而甫入蜀地十日之內,玄甲軍中的神機營已將青封兩州駐軍情況摸得一清二楚,沿江山嶺城郡各處地形也盡在掌握,纖毫不遺。
冥執依夜天凌之命歸入神機營,一身輕功來去無蹤,有日竟將西岷侯送給愛妾的玉鎖環珮取了來掛到雪戰脖子上,不過自然遭了夜天凌訓斥,還被雪戰極為不滿的吼了一通,只把卿塵笑的不行。
神機營本便集中了軍中善工事、機關、間諜的頂尖人物,再得冥執調教點撥,更是如魚得水。便如前幾日,照斯惟雲用來開山的火藥方子,弄出個名為「玄甲火雷」的東西,一枚輕彈隨手丟出,爆炸連連,瞬間便濃煙四起烈火焚燒,極具威力。
卿塵同神機營這些年輕將士處的極熟,不時偷偷出些鬼點子讓他們去研究,總有意外收穫。幸而這幫小子深知輕重緩急,軍紀嚴肅,決不誤事惹禍,否則還真會叫夜天凌頭疼。
江水郡所屬兩萬三千士兵遵夜天凌之令,每日沿江邊負重快跑以增強體力,這時候已在操練中。夜天凌便對岳青雲道:「走,到江邊看看去。」
唐初卻道:「殿下請留步,兄弟們今日有話對殿下說。」
夜天凌微覺奇怪,回頭道:「何事?」
唐初俊面帶笑,轉身步到夜天凌面前,揚手揮下。校場中玄甲軍一整軍容,突然隨他一起單膝行軍禮,齊聲道:「玄甲軍十營將士恭賀殿下壽辰!」
天際晨光萬里,朝陽破雲而出映出萬道金芒。賀聲自萬名將士口中齊聲喝出,如同出自一人之口,氣勢懾人,撼天動地,震入肺腑。
饒是夜天凌平日喜怒不形於色,亦看著校場中一片玄色面露驚詫,但只愣了一瞬,便掃了眼唐初:「什麼時候竟也學會這些花樣了?」
唐初俯身:「今日是十一月壬午,兄弟們都記得殿下壽辰。呵呵,不過也得了高人指點。」
夜天凌心中微微一動,看著場中這些隨他刀槍劍雨過來的將士,深為感慨。若許年並肩征戰,似是已血脈相連了,平日不想還真不曾察覺,此時面對眾人,不由一股鐵血豪情凌雲而生,直破九宵。
但他平日在軍中人前肅冷慣了,仍是面如平湖不波,負手淡淡道:「起來吧,近來大家都辛苦。唐初,晚上備美酒犒勞兄弟們,暢飲無妨,但不可醉酒生事,聽清楚了?」
「謝殿下!」唐初及眾將士轟然應命。
岳青雲拱手道:「不知今日是殿下壽辰,未曾備得賀禮,不如今晚這酒便讓末將預備如何?」
夜天凌薄唇微挑,似是想到什麼事而帶了抹不易察覺的笑意,道:「難得你有心,你們商量著辦吧。」
出了校場,夜天凌巡看江水郡駐軍操練,後同衛長征等人去了定嶠嶺。
五十日時間已過大半,定嶠嶺這邊晝夜不停搶築水渠。斯惟雲測量精妙算計準確,自兩端同時開山通渠,並在山嶺至江水間設了一道橫空鐵索,炸開碎石就地裝入竹籠,沿鐵索運至江邊,即刻乘船送上壅水堤壩。
如今大堤已成,北渠也進入收尾,只南渠還剩一小段,照此情形,不日亦將完工。
事多不覺,轉眼過了大半日。夜天凌在山嶺間立馬,突然記起卿塵囑咐他早些回去。一旦思及,心裡竟不知為何格外想她,練兵築渠,無論多大的事情,週遭這忙碌似是便在這種情緒裡遠遠的盪開了去。這些日子無論何事形影不離,乍然一日不見,她的輕語淺笑纏繞心間,出其不意的竟如中了什麼毒一樣,百轉難解。
夜天凌迎著山間風冷不由一笑,清寂的眼中略帶自嘲偏又深軟幽亮,十分無奈不敵情濃。
斬不斷理還亂,此般滋味不親身嘗得永遠也無法想像,七情六慾竟是如此惑人。何況今天這一日最是想同她一起啊!
便是立時回程,到了別館也已近黃昏。夜天凌下馬步往房中,走到門前突然一停,推門的手半空中頓了頓,眼中笑意微綻,方將房門推開。
剛剛邁入門檻,立刻有雙柔若無骨的手蒙上了他的眼睛,身邊那熟悉的淡香若有若無,衣衫悉窣,不是卿塵是誰?
「四哥!猜猜面前是什麼?」夜天凌身形高挺,卿塵勉強翹腳才能從身後捂著他的眼睛,清聲笑道。
夜天凌嘴角揚起個愉悅的弧度,微微側頭:「很香!有酒……」
「還有呢?」
「這味道極是熟悉。」
「是什麼?」
「蔥姜爆蟹。」
「還有。」
「雞茸金絲筍?」
「還有?」
「猜不到了!」夜天凌失笑。
卿塵笑著引他去案前,一下子放開手,夜天凌避了一下突然入目的光線,眼前冰盞玉壺伴著幾道精緻菜餚,賞心悅目,香氣撲鼻。
卿塵俏盈盈環著他的腰,秀髮長垂,自身後探身出來:「看是不是都是你愛吃的?」
夜天凌眸含笑,反手將他攬過來,雞茸金絲筍、蔥姜爆蟹、荔枝肉、素八珍、班指干貝,油悶鮮蘑、六道菜餚盛在一色的水紋冰色透花淺碟中,佐了幾樣素淡開胃小菜並一品膳湯,色香味俱全。「觀之不錯,卻不知道味道怎樣。我倒不知道這別館的廚子竟也會做宮中的膳食。」他笑道。
卿塵揚眸看他,卻哂道:「咳,味道大概馬馬虎虎,這是我做的,那小廚房已經被我折騰得人仰馬翻了。」
「你做的?」夜天凌驚訝,隨即恍然道:「怪不得今天賴床不隨我出去,原來是想偷偷弄這些。」
卿塵俏然淺笑:「今天特別嘛。」
「今天特別?」夜天凌故意板起臉:「特別到連我帳前大將玄甲鐵騎你都敢私下支使了?」
卿塵吐了吐舌頭:「我不過出了個主意,反正他們早便要給你賀壽,是唐初自己來找我討法子的。」
夜天凌修長手指一動,在她額角輕彈:「再這樣下去,誰還管得了你?」
卿塵不理,伸手拉他坐下:「我第一次做菜,嘗嘗看!」
夜天凌目光銳利,一眼瞥到她白玉般的手背上微有幾星紅腫,執到眼前問道:「燙著了?」
卿塵抽手,若無其事地笑嘆道:「我現在才知道自己原來沒有做菜的天份,手忙腳亂的濺了油出來唄,不礙事。」
夜天凌心疼道:「這些事自有人伺候,何必你親自去做?」
卿塵抬眸看他,目光清亮,柔聲說道:「別人做的不一樣,我就是想親手做來你嘗,只做給你一個人。以後只要你不嫌難吃,我便常常給你做。」
夜天凌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宮中府中山珍海味無數,此時都不如眼前簡單幾道菜餚,他伸手取過象牙筷:「那讓我先試試看你的手藝。」
卿塵目不轉睛地看他臉上表情,見他嘗了一塊竹筍,故意不語,便催促道:「好不好吃?」
夜天凌露出一點兒悠遠的神情,道:「讓我想起兒時在延熙宮的日子。」
卿塵雀躍道:「那便是不難吃了?」
夜天凌笑道:「我的清兒是最聰明的女子,做出來的菜哪裡會難吃?」
卿塵知道自己這臨時學來的手藝也就是勉強說得過去,不過仍舊十分開心,執壺將酒替他斟滿,說道:「這酒今天你得好好喝,這可是十一差人從幽州快馬送來給你賀壽的『冽泉』酒。十一還帶信來,說自小至今未得逞的心願便是看他四哥一醉,只因戰事無奈不能前來,要我藉著好酒怎麼也把你灌醉看看。」
盞中瓊漿如玉,微帶著帶點兒冰藍顏色,酒香清冽,似是擷了山間靈氣水中精魂,飄逸悠遠透徹清明,未飲已入肺腑。夜天凌執杯笑道:「不見你這樣的,要將人灌醉還先說出來。」
卿塵淺笑嫵媚,嫣然說道:「反正我酒量又敵不過你,只好說出來,看你是不是自覺了。你不是說自己酒量不大嗎,怎麼就不見醉過?」
夜天凌挑挑眉梢:「飲酒過,傷身亂性,昏聵者為之。」
「人生得意,縱酒一醉也不為過。」卿塵反駁道:「總是醒而不醉,豈不無趣?」
夜天凌將盞中酒香深嗅,揚眉暢笑,一飲而盡:「你怎知我沒醉過?」
「咦?」卿塵頓時好奇心起,「十一都沒見過?快說什麼時候,我好告訴他。」
夜天凌把玩手中冰玉盞,目光一動,極專注的看她,那眸中深邃處清光幽燦,靜靜無聲卻鋪天蓋地,「我自娶了清兒那日便早已醉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醒來。」他淡淡笑著,不無感慨地說道,又飲一杯。
未沾酒香,卻紅飛雙頰,卿塵被他看得羞怯,垂頭小聲嘀咕道:「這種話怎麼和十一說?」
聲音雖小,卻清晰的傳入夜天凌耳中,他狹促笑道:「你便和他說,我若醉也只為一人,讓他此生惦唸著吧!」
卿塵嬌羞,抬手捶他,卻被他握住,低聲道:「陪我喝一杯。」
卿塵眸光含笑,以手託了玉盞,「冽泉」入喉,如同一道炙熱的暖流直潤肺腑,這酒果然如十一所說,清澈中性烈無比,飲之回味無窮。
酒之純冽叫她微微閉目靠了會兒,轉而款款起身,夜天凌親手為她做的那張「正吟」琴安然放在窗前。她步到琴前,拂襟而坐,按弦理韻,指下一抹澄透清音悠然揚起。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月色初起,伴著一絲輕雲如縷,清光淡淡流瀉滿院,斜窗而入。七絃琴,紅酥手,餘音裊裊,繞樑不絕。
卿塵隨性弄琴,低吟淺唱。這琴聲,似有似無,如仙如幻,彷彿空徹浩渺又自四面八方縈繞飄來,處處不在處處在,絲絲扣著神魂,牽著心弦。
夜天凌知道她沒酒量,不敢讓她多喝,只靜靜看著她,把盞獨飲。不知是這酒當真性烈,還是眼前人太美,歌太柔,琴太妙,月色朦朧一片,心間已沒有任何事情可想可念,只願此情此景一生長伴。
玄甲軍中設宴,衛長征受命來請夜天凌,方走入院中便聽到這裡琴聲清絕伴著悠雅低歌,深情纏綿,柔腸百轉。他佇足不前,低頭思量一會兒,忽而一笑,轉身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