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中卷|煙雲翻轉幾重山

  合州,白雪厚蓋大地掩不住兵戈殺氣,高高的城牆之上火把燃照,在闃黑的深城邊緣投下深深的影子,大戰在際的緊張亦在火光的明暗下若隱若現。

  將軍府前剛有部將策馬離去,殘雪凌亂,泥濘一片,此時在深冷的冬夜中倒顯得寂靜無聲。

  凌王大軍兵臨城下,李步已有數日未曾正經闔眼,一燈未滅,他獨自坐在席案前皺眉沉思,忽而抬頭長嘆,含著無盡的寥落。

  府中侍衛入內遞上一張名帖,李步微有詫異,如此深夜,是何人來訪?他將名帖展開一看,竟猛然自案前站了起來:「快請!」一邊說著,大步迎了出去。

  侍衛引著一名灰衣中年人步入將軍府,李步人已至中庭,遠遠便抱拳道:「不想竟是左先生!李步失迎。」南陵左原孫,軍中智囊,天下聞名的謀士,若能得他相助,合州便是如虎添翼。

  左原孫亦笑著還禮:「李將軍,在下來的唐突!」

  李步將客人讓進屋中,命侍從奉上香茗,說道:「多年不見,左先生風采依舊啊!」

  左原孫搖頭笑道:「光陰易逝,兩鬢見白,人已老了。李將軍倒是勇猛不減當年,合州精兵猛將更勝往昔,在下一路看來,當真感慨萬分。」

  李步長嘆一聲:「先生說笑了,如今合州的形勢想必先生也知道,不知先生有何看法?」

  左原孫緩緩啜了口茶,說道:「凌王其人心志堅冷,用兵如神,玄甲軍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此次定川蜀、斬虞呈,攜幽州勝勢兵臨祁門關,順應天時,與合州勢在必得。但將軍手握祁門天險,深溝絕壑,城堅糧足,佔盡地利,兩相比較,只剩一個人和。」他抬眼看了看李步:「合州將士之中,有不少人當年曾隨凌王征戰漠北,想必將軍也清楚。」

  李步眉間皺紋一深,卻聽左原孫再道:「我來此途中,聽說自幽州北上一路城郡,百姓祈盼戰亂消弭,見凌王大軍而夾道迎送,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依先生之見,合州此番敗多勝少?」李步面無表情:「但能與凌王一戰,無論成敗,也不枉此生為將!」

  左原孫悠然一笑:「話雖如此,但我有一處不明,將軍究竟為何要與凌王交戰?聖武十九年,將軍曾配合凌王出擊突厥,大獲全勝。聖武二十二年,凌王上表保薦,自並州偏遠苦寒之地調將軍鎮守祁門關,委以重任。將軍從虞呈叛逆,難道便是為了與凌王一戰?」

  李步眼中精光驟現,掃視左原孫。左原孫不慌不忙,平靜與他對視。

  「左先生是為凌王做說客來了?」李步聲音微寒,暗中心驚,左原孫何時竟投在了凌王帳下?

  左原孫神情淡定,適然品嚐香茗,說道:「在下正是受凌王殿下之托,前來與將軍一敘。」

  李步起身踱步庭前,望向中宵冷月,猛然回身,言語憤懣:「難道左先生已忘了瑞王殿下的舊恨?當今天子即位,晉為儲君的德王,以及滕王、瑞王先後不明不白的亡故,我李步深受先儲君大恩,怎嚥得下這口氣!」

  左原孫抬手,對李步一揖:「將軍說的好,我左原孫便是為此,絕不會任虞呈叛亂得逞。當年陷害瑞王殿下的柯南緒如今效忠虞呈,不取其首級,左原孫無顏以對舊主。不能平這場叛亂,亦對不住凌王殿下的知遇賞識。」他語中微冷,閒定中透著無形的凌厲。

  「如此我二人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李步神情複雜,此時他只要一聲令下先將左原孫扣留合州,便是斷了凌王一條臂膀。

  左原孫似是對他透出的殺機視而不見,起身道:「話亦未必,有人想見將軍,不知將軍是否願意一見?」

  李步疑惑地看向他,心中忽然一動,左原孫做了個請的手勢,不急不徐,舉步先行。

  別雲山北麓,山勢略高,巨石平坦,雪壓青松。

  月懸東山,薄映深雪幽暗,一人負手立在石前,放眼山間月華雪色,神情閒朗,山風微起,吹得他襟袍飄搖,卻不能撼動他如山般的峻拔身影。

  李步踏上巨石,看到此人時渾身猛然一震,那人聽到腳步聲回頭,左原孫抱拳施禮,退下迴避。

  一道如若實質的目光掃向李步眼底,那人淡淡道:「怎麼,不認得本王了?」

  李步與之對視,目光垂過,穩攝心神,手卻不由自主地撫上劍柄,遲疑之中卻又終於俯身拜下:「李步……見過殿下。」

  這一舉一動落入夜天凌眼中,他嘴角笑意微勾:「本王上次到合州還是二十二年自漠北迴師,如今看來合州城變化不小,你這巡使做得不錯。」他言語淡然,仿似過境巡查,隨口褒賞。

  李步此時已恢復了平靜,眼中精光一閃:「殿下好膽量,難道不怕末將調兵追殺嗎?」

  夜天凌面如平湖,深眸之中沉冷無波:「你方才不是正有此意,為何又改變主意?」

  李步木然立了片刻,身上緊著的一股殺氣緩緩散去,出聲嘆道:「殿下多年來對末將提拔回護,末將豈會全然無知,此次與殿下兵鋒相對已是無奈,豈能再做那等不義之事?」

  夜天凌頗不讚賞地搖頭:「以你現在的氣勢,心中毫無戰意,城中將士意志鬆散,明日如何能與我大軍一戰?」

  李步震驚,夜天凌此言豈不是將行軍計畫相告?他心中電念飛閃,疑惑地看著夜天凌。

  夜天凌似是能看透他諸般心念,洞徹一切,卻只是不動聲色的冷淡著:「本王明天將會自祁山垛口處攻城,你小心了,莫讓本王失望。」

  不攻而示之以攻,欲攻而示之以不攻,形似必然而不然,形似不然而必然。

  兵中之道,向來是虛中實,實中虛,然而夜天凌此時句句予以實話,反讓深知兵法的李步無所適從,頓時陷入迷潭。

  兵者,詭道也。

  李步眉間深皺,說道:「殿下冒險入城,難道是來告知這些?」

  夜天凌負手隨步,走至他身前:「本王沒那個閒情,今夜來此,是有幾件事情要問你,明日大戰一起,怕你便沒機會再回答了。」

  李步心中傲氣被他激起,冷哼抬頭:「勝負難料,殿下此話未免有些早。」

  「好。」夜天凌劍眉一帶:「這還像是當年斬了突厥渾日王的將軍。」

  李步愣愕之時,他言語微冷,道:「本王問你,聖武十年,衍昭皇兄是否當真是自盡身亡?你當初身為東宮府前親將,其中始末原委可曾清楚?」

  「殿下何故問到此事?」李步聲音微有顫抖,其中隱著莫大的憤恨。

  「還有,衍暄皇兄暴病身亡,本王不信你沒有派人查過,當年澄明殿侍宴的宮女內侍,曾為衍暄皇兄診脈的御醫如今全無蹤,此事你又知道多少?」

  「殿下!」李步失聲叫道。

  「如實說來。」夜天凌語中淡淡。

  李步抬頭迎上的是一雙深無情緒的眸子,然而那其中卻壓來居高臨下的威嚴,在清冷的深處像一刃無聲的劍。

  「先儲君確是自盡身亡。」李步咬牙,擠出一句壓抑的話。

  「原因。」

  「殿下難道不知道?先儲君為我們這些將領據理力爭,遭了當今天帝斥責,一時想不開,此事天下人盡皆知,天帝還後悔莫及,痛悼不已。」李步冷笑。

  「究竟斥責了什麼?」夜天凌依舊平聲相問。

  「朕不如將這皇位早早讓給你做更好。」李步一字一句地道。

  夜天凌眼中寒光深閃:「衍暄皇兄呢?」

  李步默默回憶了片刻,說道:「那病來得極為蹊蹺,拖了數日便不治了,我雖沒查出具體原因,但或者是……毒。那幾個侍從和御醫不是失蹤,而是用不同的法子暗中處死了。」

  夜天凌背在身後的手緊握成拳,他仰頭靜看山間冷月,自齒間迸出一字:「好。」

  隻言片語如化做利刃的冰,一轉身,他對李步道:「明日本王絕不會手下留情,你當全力應戰,若戰死祁門關,衍昭皇兄的血債亦不會就此落空,本王自會還出公道。」

  李步心神巨震,上前一步:「殿下究竟為何要追究這些事?還請給李步一個明白。」

  夜天凌目光似與黑遠的山野融成一片,沉如深淵,他微微側首,在李步身旁用一種漠然冰冷的聲音說道:「只因本王身上流著的是穆帝的血脈。」

  李步如遭雷擊,呆立雪中,似有千軍萬馬自心底狂奔而過,踩得血脈欲裂,他啞聲道:「殿下此話……當真?」

  夜天凌眸光銳利,掃入他眼底,他驀地驚醒,凌王言信如山,豈容人置疑?卻見夜天凌袖袍一拂,不再逗留,舉步往山下走去。

  他看著夜天凌堅冷的背影,突然往前大踏一步,跪入雪中大聲叫道:「殿下!」

  夜天凌足下微緩,停下腳步,凌厲的唇間慢慢地,逸出了一絲似笑的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