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6 章
下卷|千古江山萬古情

  《天朝史.帝都》,卷九十三。

  帝曜七年春,東海大捷。五月甲辰,湛王凱還,後設宴太極殿……

  巍巍太極殿,嵯峨入雲霄。

  夜色無盡,萬盞次第輝煌的燈火勾勒出大正宮殿宇起伏雄偉的輪廓,瓊階御道流光似水,天邊滿月如金。

  高高在上的帝宮天闕,在萬丈光影交錯中俯瞰人世蒼生,千百年歲月,巋然不動。每一次盛世輝煌,每一次亂世風雨,都在龍階玉壁上刻下無聲的痕跡,鑄就這座宮殿的壯麗與繁華。

  大殿之中,百官雲集,一場盛大的華宴即將舉行。

  今日正午,率軍平定東海的湛王奉旨歸京,三十萬大軍駐留琅州,僅有五百輕騎相隨。宮中降旨,當晚在太極殿設宴以慶湛王得勝而歸。

  鐘鼓欽欽,琴瑟和鳴,笙罄悠揚,韶樂泱泱。帝都六品以上官員皆從宴飲,如此空前規模的慶典盡顯天朝國力昌盛,但赴宴的群臣卻多數面無喜色,行事默然。

  大殿之上龍椅莊嚴,鎏金奪目,卻並不見昊帝出席,空設在此。其下一階,左置鳳座鸞案,右置麒麟金案。一邊輕垂玉簾,天后盛妝華服端坐其後,一邊竟赫然是太師鳳衍,就連湛王的席位也在其下。

  再往下數階,乃是公侯親貴及三品以上重臣之席,此時放眼看去,十有八九儘是鳳氏親黨,人人面露得意之色,趾高氣揚。

  鳳衍身著紫錦蟒袍,峨冠金纓,白眉長髯,一雙狹長的眼睛半眯半合掃視四周。目光落在大殿四面層層深進的華帷龍柱之後,唇角帶出得意的冷笑。如今一切盡在掌握之中,今晚之後,天朝便是鳳家的天下。想至此處,他驕狂之態盡現於面,再也不加掩飾。

  百官俯身恭迎天后入座,雅樂畢,殿前內侍宣禮聲中,一眾臣子卻尷尬立於殿中,人人跪也不是,站也不是。

  本是三跪九叩朝見天子的大禮,此時昊帝抱病,由天后代為受禮便也罷了,鳳衍卻與天后一樣並坐殿上,這一拜下去,是拜天子,拜皇族,還是拜他鳳家?

  非但如此,那麒麟案前置的是鎏金盤,紫玉盞,這已是逾制的器物,鳳衍此舉,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天朝眾臣志氣雖短,風骨猶存,多數立在那裡不肯行禮。殿中侍御史韓渤當即越眾而出,昂首奏道:「臣啟奏娘娘,自古以來,君臣上下非禮不定,我朝為國以禮,禮廢則國危。今日殿堂之上尊卑混淆,儀制相悖,實與禮法不符。還望娘娘明辨。」

  玉簾之後,天后面色淡冷,垂袖靜坐,聞言緩緩說道:「禮製為尊,固不可廢,則如你所言,我是不是也不該坐在這裡了?」

  韓渤頓了頓,俯階叩首,再道:「臣職責所在,還望娘娘贖罪。」

  面對這素來以剛正直言著稱的侍御史,卿塵微微蹙了下眉頭,但還未等說話,便聽鳳衍冷哼一聲:「無知臣子,在此一派胡言,娘娘何必與他多費口舌?逐出殿去便是,來人!」他當著天后和眾臣傳召侍衛,一指韓渤:「將他帶出去!」

  卿塵心底怒意陡生,眸光一銳,但看到近旁另外空著的那張麒麟金案,卻生生壓下了怒氣。鳳衍的專橫與放肆,令眾臣人人驚詫憤怒。殿下韓渤掙開上前推押的侍衛,突然對著御座頓首痛呼:「皇上!奸臣當道,國將不國,臣今日寧肯一死以報聖恩,也絕不能壞了我朝君臣綱紀!」他重重叩頭,抬起頭來,滿面已是鮮血。

  鳳衍面色一沉,方要發作,卿塵搭在鳳座之旁的手霍然一緊,喝道:「御前喧嘩,都成何體統?」

  殿中原本已有些混亂的局面靜了一靜,這時忽聽外面長長一聲通報:「湛王殿下到!」

  內侍高亮悠長的聲音傳來,如浪破水,瞬間衝破眼前僵局。眾臣皆盡回身,便見湛王一身雲龍常服,緩帶輕衫,纖塵不染,踏玉階,登天闕,攜月色清輝翩然而來,笑若薰風,步若閒庭,明湛俊眸驚鴻一瞥帶過殿前,絕然風神連鳳衍都看得一呆。

  國宴慶典他竟姍姍來遲,鳳衍暗中冷哼,單憑此點便可治他君前失儀。殿中群臣有驚有喜有憂,不少人亦為湛王捏了把冷汗。

  待湛王入殿,御前內侍按照禮儀,再次高聲宣道:「跪——叩——」

  湛王卻毫無行禮之意,負手立於階前,目光掃過韓渤等大臣,往殿上看去,灼灼眸光正對上鳳衍驕橫的眼神,眼梢一挑,竟似有幾分挑釁意味。

  鳳衍亦不起身,沉聲說道:「敢問王爺為何怠慢聖旨,故意來遲?入殿不拜,又是何意?」

  湛王面色淡淡,冷笑一聲,傲然道:「本王上拜天地君父,下可拜君子豪傑,此時這太極殿中無君無父,宵小之徒妄居高位,鳳相想讓本王參拜何人?」說著廣袖一甩,徑直往席前走去。

  鳳衍心火漸盛,他此時有恃無恐,竟不把湛王放在眼中,當廷呵斥道:「大膽!天后在此,你竟視若無睹,意欲何為?」

  湛王聞言一笑,悠然轉身,目光在玉簾之前一停,便對天后拱手長揖:「臣,參見娘娘。」這一拜卻是家禮。

  「王爺辛苦。」玉簾之後淡淡飄出一句話,如珠玉輕擊,泠泠傳入眾人耳中。

  鳳衍忽然直覺有些異樣,扭頭往鸞座看去。水晶光影灑下片片晶瑩,輕微一晃,似冰絲細刃,若秋水劍痕。天后一雙修長冷媚的鳳眸穿過玉光剔透迎面看來,復往湛王那邊一轉。電光火石之間,兩道目光交於剎那。

  湛王唇角始終噙著一抹淡笑,他這時步上金階,沉聲說道:「殿中侍御史何在?」

  韓渤和另外兩名侍御史聞言,上前一步:「臣在!」

  湛王問道:「臣子殿中逾制,該當何罪?」

  韓渤抬頭往鳳衍看去,憤然道:「臣子失禮逾制,乃是僭越之罪,為大不敬,輕可削職為民,重可誅族!」

  湛王點頭,一轉身,聲音冷淡:「鳳相可聽清楚了?」

  鳳衍目視湛王,眼中精光爆現,四周依稀仍聞鐘罄清和,笙樂飄飄,殿前卻已是劍拔弩張。眾臣提心吊膽肅聲而立時,忽見鳳衍拂案而起,手中盤螭玉盞「咣」地一聲錚然落地,美玉碎,瓊漿濺。

  似是響應這聲脆響,大殿四周的暗影中,毫無徵兆地出現了數百名御林侍衛,迅速將宴台包圍其中。隨著劍甲撞擊的輕響,橐橐落地的靴聲,太極殿高大沉重的殿門緩緩閉合,轟然一聲震響,將夜色天地隔絕於外,整個大殿變成了一個金碧輝煌的牢籠。

  驚天變故將殿中群臣震在當場,鳳衍臉上露出不可一世的狂妄,胸中野心急劇膨脹,幾乎就要放聲大笑,手指殿下,高聲道:「湛王結黨謀逆,左右侍衛,速速將其拿下!」

  這時殿中突然傳來湛王清脆的擊掌聲,他彷彿剛剛看過一場精彩的好戲,忍不住擊節而贊,風雅淡笑,倜儻無儔,只對四周刀劍林立視若無睹。

  「鳳相好手段!」伴著他一聲聲瀟灑的擊掌,殿前御林禁衛應聲而動。兩隊侍衛刀劍出鞘,快步踏上龍階,卻越過湛王身旁,直奔鳳衍席前。其餘諸人亦行動利落,迅速包圍了所有鳳家親黨。刀光劍影之下,四周響起一片驚呼怒罵,亂成一團。鳳家諸人猝逢變故,不及反抗,片刻便被御林禁衛盡數押下。

  事出突然,鳳衍不由色變,既驚且怒,掙扎喝道:「我所犯何罪?你等竟敢無禮!」

  只見殿上玉簾輕搖,天后起身步下鸞座。鳳衣飄展,環珮清越,她沿著流光溢彩的玉階前行,目光與湛王相匯於半空。

  他回來了,踏一路驚濤駭浪,來赴她生死之約,攜一身風華傲然,托起這如畫江山。

  他幽黑的眸底如同浮華落後的深夜,如同風雨歷盡的秋湖,沉澱著太多的東西,都在平靜背後化作淡淡清雅的微笑。

  君子坦蕩,知己相逢。這一生總有些人,值得用生命去信任。

  卿塵一步步行至殿階正中,那安靜的步履,含笑的面容,卻讓鳳衍突然如墜冰窟。

  「鳳相所犯何罪,難道自己不知嗎?你指使御醫令黃文尚謀害聖上,搆陷湛王,送有孕之女入內待寢,妄圖冒充皇統,謀宮篡位。鳳氏一族驕橫跋扈,戮殺重臣,亂政誤國,罪無可恕,當誅九族……」平淡而清晰的聲音如一道冷冽溪流淌過原本慌亂紛紛的殿堂,所過之處似薄冰蔓延,人聲落盡,話語寂然。

  每一個人都靜立在原地看著大殿之上的天后,是震駭,是驚訝,是置疑,是敬佩……然而有一人臉上卻只見深深的疼惜。

  佇立在殿階旁的湛王,抬眸凝視。宮燈璀璨,華服美裳鳳霞流金,她站在萬人中央,光華耀目,卻彷彿從來就不曾在此停留。

  眼前仍是那個白衣素顏的女子,一顰一笑,是他一生難解的謎。他遇到了她,錯失了她,卻又在這一刻,真真正正擁有了她。

  紅塵萬丈皆自惹,情深不悔是娑婆。

  忽然,被禁衛押下的鳳衍發出一陣大笑,似乎聽到了世上最可笑的事情,昂首向上喝問:「鳳家罪無可恕,當誅九族!哈哈……難道你不是鳳家的人,不是老夫之女,不在鳳家九族之內!」

  卿塵慢慢行至鳳衍面前,淡淡一垂眸,清冽的光華直迫鳳衍眼底,她微笑,輕聲道:「你錯了,我誰都不是,我只是夜天凌的妻子。」她將聲音一揚,拂袖轉身:「我只是天朝的皇后,國賊可殺,逆臣當誅,便是鳳家也一樣!」

  鳳衍此時心中恨極,戟指怒罵:「妖女!皇上早已重病不治,你與湛王內外勾結,謀奪皇位,難不成也想先奉兄長,再嫁其弟,悖禮亂倫?」

  眾臣驚嘩,湛王忍無可忍,出聲怒斥:「住口!」此時忽聞殿上響起一個清冷的聲音:「鳳衍,你可敢將此話當著朕的面再說一遍?」

  鳳衍聞聲如罹雷殛,猛地抬頭看去。龍階之上,金帷之後,竟是昊帝緩步而出。大殿四周華燈錯落,金輝明耀,映得他一身袞龍玄袍峻肅孤傲,一抬眸,驚電般的目光穿透人心。

  群臣乍見皇上,喜出望外,韓渤等人驚詫之餘竟哭跪在地,隨著他們,殿前頓時烏壓壓跪了一片大臣,人人激動難言,唯有鳳家黨羽個個面如死灰。

  夜天凌看向鳳衍,冷聲問道:「鳳家九族的確不可小覷,但朕今天便是要葬送他們,你又能如何?」

  他最為顧忌的、本已垂死的人,突然出現在面前,鳳衍僵立殿中,手指前方,嘴唇顫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依稀聽到御前侍衛統領衛長征、驃騎將軍南宮競、撫軍大將軍唐初等一一上前叩稟皇上:「殿中當場羈押鳳氏逆黨共一百一十七人。華岳坊鳳府重兵封禁,無一人得出。司州鳳氏宗族盡遭抄沒。漢中佈政使鳳盧、廣安布政使鳳譽革職待罪,都已秘密入獄……」最後,鳳衍聽到湛王平穩清朗的聲音:「東海布政使鳳柯糾兵頑抗,已被臣弟斬於劍下,文、現、琅、紀四州暫由中書侍郎斯惟雲、東海水軍都督逄遠率兵鎮撫,軍民安定。」

  天翻地覆的動作竟沒有一絲消息傳回天都,天下在其掌心,四海為之傾覆。鳳衍直勾勾地看著太極殿上那個峻冷迫人的身影,泰山壓頂的恐懼毫不留情地將人打入深淵。他渾身一軟,喃喃說出四個字:「鳳家完了。」眼前猛覺一片黑暗,先前的囂張狂妄被那冰冷注視摧毀殆盡,甚至連一絲反抗的念頭都無法興起。

  卿塵淡淡垂眸,一絲悲憫浮掠而過,與眸底冷靜的光澤交替,化作一片幽深。「帶下去吧。」她將雲袖揮落,玄甲侍衛齊聲應命。

  不過片刻,太極殿中塵埃落定,所有瘋狂與貪念,所有野心與掙扎,都在輝煌的光影中消失無聲,淹沒於皇皇鐘鼓聲中。

  韶樂再起,群臣正襟叩拜,夜天凌對卿塵伸出手,薄唇微挑,含笑凝視。

  他傲岸的笑容停貯在卿塵眼底,盛起絕美的光彩。攜手此生,生死不離,笑看江山,天下為家。她對他粲然揚眸,從容舉步,將手交到他的掌心。

  再一次握了卿塵的手,夜天凌將她輕輕一帶,與她共同立在大正宮最高處,四海蒼生,匍匐腳下。

  萬千燈火耀出炫目明光,相映月華金輝,締造這壯闊帝宮、人間天闕,氣勢恢弘,俯瞰眾生悲歡。

  浩瀚山河,無盡歲月,眾臣高呼之聲震徹四方,直入雲霄。

  天邊滿月,灑照寰宇,千里同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