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西市南門,穿過橫街便是安家所住的懷遠坊,與崇化坊只有一街之隔。安二舅一面走,一面問了問琉璃這三年來的情況,琉璃都斟酌著回了,既不多訴苦,也不刻意隱瞞境況的艱難。安二舅便問,「你日後有何打算?」
這個問題琉璃真正是期待已久,當下先嘆了口氣:「琉璃也不知道,如今也不過躲得一日是一日。」停一停又輕聲道:「琉璃若能生為男子,還能到舅父的店裡做個畫工,倒也逍遙快活。」
安二舅腳步一頓,回頭看了琉璃一眼:「你為何想做畫師?」
琉璃悵然一笑:「約莫是自幼便愛,今日拿起筆來,只覺得重新活過來一般,若是能日日如此,這生也不枉了。」
安二舅點了點頭,並沒有立刻接話,琉璃的心不由慢慢提了起來,卻聽他忽然哼了一聲,「你且安心在舅家住著,舅父絕不會讓你去那種地方,某倒要看看,你阿爺那名門之後有何話說!」
琉璃心中頓時一喜,一顆心這才算真正落了下來,停了片刻還是道,「舅父的心意兒心領了,琉璃卻怕真惹惱了庶母,就算躲過明日,她若勸唆著阿爺胡亂找戶人家將兒嫁了,卻如何是好?」
看見安二舅皺起的眉頭,琉璃在心裡嘆了口氣:她若打聽得不錯,大唐的確風氣開放,未婚男女可自相嫁娶,但多數人家還是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出嫁女兒與娘家的關係遠比後世密切,歸寧侍疾甚至攜子長住都不算稀罕。她的母親安四娘就是因為自行擇婿,沒有娘家撐腰,當年剛懷上琉璃便眼睜睜看著庫狄延忠納了曹氏,死後更是嫁妝女兒都保不住!她也是反覆思量後,才找上了早已斷了來往的舅家,而不是父親最怕的那位小姑——庫狄家日後大概是靠不住的,她還不如和舅舅這邊搞好關係,日後或許還能有個倚靠。
三年來,她吃過的苦頭碰過的釘子早已告訴她,利益比感情可靠得多!而她今日所為,也不過是讓這位舅父看清楚自己可以被利用的價值、樂意被利用的態度,同時也擺出了交換條件——幫她擺平那個家庭的麻煩。
眼見二舅沉吟不語,琉璃又輕聲道,「舅父有所不知,如今兒家凡事均由庶母做主,不但幾個奴婢都是庶母的心腹,外面也人人只道庶母便是兒家主母。要將兒送入教坊就是庶母的主意,琉璃三年來未出家門一步,今日還是千求萬懇才能出門,能找到舅父已是萬幸,只求躲過明日的教坊之選,日後是不敢想的。」
安二舅一愣,臉上慢慢露出了笑容,「是麼?好得很!你且放心,舅父自有主意,定不會讓你那阿爺與庶母拿捏你的婚事。」
舅父看來明白自己話裡的重點了,琉璃不由鬆了口氣,發自內心的微笑起來。說話間,兩人已走過懷遠坊正中心的十字路口,往右一拐,安二舅回頭道,「到了。」
卻見安家大門是面向南街而開,一間兩架的門屋,雖無多餘裝飾,卻也高大齊整。吩咐過應門的童子去與主母稟報,安二舅帶著琉璃一路走了進去。裡面是兩進的院子,兩邊都是廂房,穿過中堂,後面有一處小小的假山,繞過假山才是正房,和庫狄家一樣是三間四架的構造,卻敞亮了許多。
琉璃剛走到上房台階下,門簾一挑,從裡面走出三四個女人,打頭的是個身形豐碩、眉目豔麗的中年女子,一頭濃密的金髮,先跟安二舅說了聲,「外甥女要來也不早說!」隨即快步走來拉住了琉璃的手,上下看了幾眼,嘆息道,「好些年沒見過大娘了,怎麼這般大了,果然是好人才!」
琉璃知道這是二舅母,忙笑著叫了人,「是兒魯莽了,打擾了舅父舅母。」
二舅母笑著拍拍她的手,「自家人如此客氣作甚?」又拉著她介紹了後面的幾個,那個黑髮黑眸、皮膚白皙的,是二舅家長子三郎的妻子康氏,旁邊那個褐綠色眼睛、個子高挑的是次子六郎的妻子米氏,最小的是二舅的小女兒七娘,年方十三,生得和母親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身量不足她的一半。
琉璃上前逐一見過,二舅母又道,「再過一兩刻鐘,你的三個表哥也該回來了,還有個表哥卻是跟他叔父去了西州,只怕要夏天才能回來。」
康氏上下看了琉璃兩眼,便笑著上來挽了她的手:「阿家看見妹妹盡顧著歡喜了,還是讓兒帶妹妹先去梳洗一番可好?」
二舅母這才注意到琉璃身上的灰塵,不由失笑:「你去好生幫大娘收拾下,換件鮮亮衣裳出來。」
康氏應了,領著琉璃進了東邊第一間廂房。這屋裡陳設十分齊整,案几床榻一應俱全。兩個婢女伺候著琉璃梳洗了一遍,康氏又找了一支赤金點翠的雙股釵,一件藕合色鳳眼團花的綾面絲綿短襖和一條鵝黃底聯珠紋的夾裙。待琉璃一一換上,康氏便搖頭嘆道,「也不知日後什麼樣的男兒能娶了妹妹去。」說著便把一面小銅鏡遞到了琉璃手裡。
鏡子裡是一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肌膚如雪,眉目如畫,琉璃不動聲色的移開了目光。她自然知道,若說這次穿越的有啥福利,大概就是分配到了這副充分體現了雜交優勢的好相貌,既有栗特人的輪廓鮮明,又有漢化鮮卑族的皮膚細膩,足以讓前世長了副路人甲模樣的她為此沾沾自喜,可隨後她卻不得不漸漸認清一個事實:長成這樣,如果沒什麼依靠,實在算不上福氣。她若長得尋常點,珊瑚大概便不會如此處處針對她,曹氏更不會一心要把她送入教坊……眼見康氏還在滿臉期待的看著自己,她只能放下鏡子笑道:「多謝阿嫂費心了!」心裡卻下定決心:以後出門絕不能打扮成這樣!
康氏也笑了起來,目光中卻多少有些憐憫,伸手挽住了琉璃的胳膊:「走,咱們一道出去,也教阿家阿翁吃上一驚!」
兩人出了東廂,還沒進上房,就聽見裡面傳出一個粗豪的聲音:「呸,這叫甚麼法子!依某的主意,咱直接上門去打殺了那婆娘也罷!」琉璃腳下不由一頓,康氏已經拉著她挑簾進去,笑道,「六郎又要打殺了誰?莫嚇到了大娘!」
一個中等個子、長了滿臉絡腮鬍的人轉過身來,摸著腦袋笑了笑,看到琉璃,眼睛一亮,「大娘?」
琉璃福了福,「琉璃見過六表兄。」
六郎上下看了琉璃好幾眼,大聲嘆了口氣,「姑父當真是豬油蒙了心!」
這話琉璃卻只能裝作沒聽見,目光一轉,只見六郎身邊還站在一個身材瘦高、眉目和舅父有些相似的年輕人,大概是舅父的小兒子十一郎,看見琉璃,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老大三郎卻站在舅父身邊,那張臉一眼看上去只能注意到那兩撇向上捲起的八字鬍,頗有幾分滑稽,也在笑眯眯的看著她。
琉璃忙上去逐一見禮,卻聽這位三郎意味深長的笑道,「表妹莫擔心,適才某已遣人去知會姑父你在咱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