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心裡頓時有些詫異,武夫人怔了一下,懶懶的嘆了口氣,「只是讓大娘過去麼?也罷,我先躲個懶,待會兒日頭落山了再去請安。」
琉璃笑著告辭,跟著那婢女從武夫人的院子出來,往南幾十步是一道彎彎曲曲的流水,沿著水流走上一小段路,一處掩映在花木叢中的院子便露出了飛簷。這處院子明顯比武夫人的大,分內外兩重,外院有流水穿牆而過,上面架著小小的石橋,走過石橋,穿過中堂,才是五間北屋,房子高大富麗,卻不像是武府的上房。
琉璃剛剛跟著婢女走到台階下面,早有婢女打起了簾子笑道:「庫狄大娘來了。」她加快了腳步走了進去,只見這屋裡兩面設著綢背錦邊牙席和檀木案几,錦簾高卷,珠帳低垂,自有一番高華氣息。楊老夫人正襟危坐在東邊的牙席之上,幾個婢女僕婦圍繞其後。
琉璃忙走上一步,深深的一福,「見過夫人。」
楊老夫人微微一笑,「快請起,大娘坐下說話。」
琉璃規規矩矩坐在她的對面下首,微笑著抬起眼睛,正遇到兩道意料之中的明亮目光。她面上露出一絲訝色,略帶不安般的垂下眼簾,身子也微微挪了挪。
楊老夫人這才對琉璃笑道:「幾個月不見,大娘越發出落了。」
琉璃低聲答了句「夫人過獎」,只聽她悠然道:「說起來,早該請大娘過來一敘,你那牡丹夾纈披帛甚是出眾,做的那幾件新衣更是別緻,當真是巧手慧心,難得格調新奇,與眾不同,卻不知大娘是從哪裡學到的?」
琉璃微笑著奉上標準答案:「家母最喜擺弄衣服布料,勾畫花樣,琉璃從小跟著阿母學了些,此次大膽一試,能合夫人之意,的確是意外之喜。」
楊老夫人點頭道:「原來是家學淵源,難怪看著別具巧思,不似長安這邊的風尚。就是宮裡,也難得有你這樣心思手藝的。」
琉璃聽到「宮裡」兩字心裡便是一緊,面上只微帶羞澀的笑了笑。
楊老夫人又漫不經心似的道:「聽順娘說,你今年已是十五,卻還沒許人家,且一直住在舅父家裡,不知家裡可有什麼打算?」
琉璃心中警鈴大作,搖頭笑道:「舅父舅母對琉璃甚是疼愛,琉璃聽他們安排就是。」
楊老夫人笑著嘆道:「倒是一個省心的孩子。」又回頭讓人上了兩杯酪漿。
琉璃原不愛喝酪漿,但婢女捧上的兩杯酪漿竟是用碧色琉璃盞盛的,顏色十分清涼,輕輕啜飲一口,也格外冰涼爽口。就聽楊老夫人笑道:「如今我年紀也大了,不能吃那冰的,這酪漿也就是在井水裡浸了半日,取點涼意罷了。」
琉璃笑道:「過涼則傷脾胃,夫人這樣才是養身之道。」
楊老夫人「喔」了一聲,微微驚詫道:「大娘莫非還懂醫理?」
琉璃心里納悶,這不是常識麼?忙解釋道:「琉璃哪懂什麼醫理?只是表兄開著藥鋪,時常說些醫理,琉璃也就學了兩句嘴。」安三郎的確有家小小的藥材鋪,不過販賣些西域過來的紅花雪蓮之物,此時卻正好借來一用。
楊老夫人果然不再追問,只是就著夏日飲食忌諱隨口閒聊,琉璃笑盈盈的偶然插上幾句。卻聽楊老夫人突然問倒,「順娘可跟你說過那幾件新衣是為誰而做?」
琉璃忙放下杯盞,恭敬的道:「適才夫人才跟我說了,是給宮裡的貴人。」
楊老夫人笑道:「宮裡的是我那次女媚娘,如今已是昭儀,她原跟我說過,眼下宮裡就缺掌管衣物、繪製花樣的伶俐人兒,再過些天就是女官入選之期,你若想去試上一試,老身大概還能助你一臂之力。不知大娘可有這打算?」說著眼光似漫不經心般在琉璃臉上轉了一圈。
琉璃一怔,終於有幾分明白這位老夫人叫自己過來的意思,念頭急轉之下決定還是實話實說,微微苦笑道:「多謝夫人厚愛,只是琉璃尚有幾分自知之明,雖說能繪樣製衣,卻絕不是伶俐人。不怕夫人笑話,琉璃膽子最小,也就是在夫人這樣和善的貴人面前還能侃侃而談,若是遇上魏國夫人那樣規矩大的,真是話都不會說了。若是入了宮,只怕還沒摸到富貴的邊,就得罪了貴人翻身不得。」
楊老夫人笑道:「記得大娘不是說過,牡丹之好在於大器晚成,怎麼如今又膽怯起來了?」
琉璃忙道:「此言自是不假,然而琉璃心中之好,是安穩靜好之好,並非富貴榮華之好。琉璃雖沒見識,卻也聽過富貴險中求這句話,似我這般膽小如鼠的,還是求個平平安安的富家婆來做,才算是得其所哉。」
楊老夫人忍不住笑著搖頭:「哪有形容自己膽小如鼠的?」笑著喝了一口酪漿,便示意婢女撤下案上的琉璃盞,轉頭又問:「你說只聽舅父安排,記得你舅父是昭武安氏,若是他以後讓你嫁個昭武商人,你也覺得無妨?」
琉璃想了想,點頭笑道:「琉璃自是覺得無妨,其實昭武商人都是兄弟父母分戶而居,明裡算賬,雖然禮數與大唐有些不同,家裡人相處倒是分外簡單,琉璃在舅父家住得便十分自在,只是他們通常不娶外女,只怕是看不上琉璃的。」
楊老夫人見她坦白,笑得更是和藹:「你們庫狄家雖不是高門大姓,總比昭武姓氏要高貴些,休要妄自菲薄才好。」
琉璃忙正色道:「夫人教訓得是,琉璃受教了。」
楊老夫人點了點頭,又說了幾句閒話,便讓人給琉璃拿來了一個匣子,不等琉璃開口就道:「不過是我早年用過的東西,如今過時了,我也懶得重新去打,你若有暇便翻新了用。你若不收,以後我們也不好再去勞煩你了。」
琉璃只得再三謝過,見她流露出幾分倦色,忙起身告辭,又到武夫人那裡坐了坐,眼見已快午時,這才出府歸去,手頭卻又多了武夫人送的一個匣子。
坐在武府的馬車上,琉璃忍不住便先打開了武夫人的匣子,只見是裡面是一對沉甸甸的卷雲紋銀臂釧和一支做工精美的鎏金蔓草蝴蝶紋銀簪;再打開楊老夫人的匣子一看,不由大吃了一驚:裡面是一把赤金背梳,象牙為齒,掐絲為紋,少說也有二兩多重,算起來恐怕不止萬錢……
琉璃只覺得手心發燙,就如拿著一塊烙鐵一般。她若看得不錯,楊老夫人那樣精明的人是不會隨意施捨的,她只會投資,可自己身上,又有什麼值得她如此投資的地方?琉璃仔細回想著今天的對話,一顆心不由漸漸的沉了下去。
武府的院子裡,武夫人也正在一臉莫名其妙的看著自己的母親,「媚娘如今懷了龍胎,女兒自然會多去看她,這兩個月女兒不就常在宮中麼?這跟大娘又有什麼關係?」
楊老夫人看著這個一臉懵懂的女兒,嘆了口氣,「你啊!什麼時候才能用心一些?你當那宮裡是什麼好地方?媚娘上一次好容易才生下了弘兒,那時是什麼情形?如今皇后已和淑妃聯手,比上次要凶險百倍,媚娘一個人一雙眼睛還能事事都盯緊了不叫人鑽縫?身邊得力的人自是越多越好,便是你,你如今又……難道還要似從前那般散漫著?」
武夫人一怔,臉不由就紅了,低頭半晌才道:「女兒也不是有意……」
楊老夫人嘆道:「阿母不是怪你,此事對武家對媚娘也沒什麼壞處,總比讓聖上重新去寵了淑妃強,只是如此一來,你行走宮中便要愈發謹慎,事事都要多想一想,你可能做到?」
武夫人半響才道:「阿母的意思是,讓大娘陪我進宮?這只怕不成,今日女兒還說起此事,聽她那意思是不願意入宮的。」
楊老夫人恨鐵不成鋼的瞪了她一眼,「正要這種不想攀高枝的人才能得用,不然找個年輕貌美又伶俐的,好扶起來做對頭麼?這庫狄大娘門手藝固然是難得的,更難得的是心性,上次在慈恩寺外我就留心看過,她不像有富貴心,為人又謹慎識禮,跟你也投緣。再說了,她母親又是胡人,注定不足為患。這樣的人,你當很好找麼?」
武順嘆了口氣,「話是這樣說,只是,她既然不願意入宮,若是把她弄去,豈不是讓她怨咱們?又如何能用得?」
楊老夫人淡淡的道:「自然不用我們去弄。」她的目光轉到了那幾件新制的衣裳上,眯著眼睛笑了起來,「自然有人比我們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