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風牙床上紫羅帳放下了一半,整個屋裡只點著越窯青瓷燭台上的五支香燭,搖曳的燭光隔著煙霧般的輕紗照在武則天的臉上,只是那低低的笑聲卻格外悅耳,「我一直以為你是老實人,沒想到卻是個促狹的!」
琉璃眨了眨眼睛,表情要多無辜有多無辜,「琉璃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武則天又笑了起來,「這屋裡又沒有旁人,你連我也要瞞著麼?」
琉璃心裡一凜,低下了頭,「請昭儀恕罪。昭儀也知道,若不是您這裡的劉內侍攔著,琉璃進宮的時候就要被淑妃殿下教訓了去。只是琉璃今日所為卻不是為了此事。琉璃自知地位卑微,能得無恙就是萬幸,豈敢抱著不敬的妄念?只是琉璃更清楚,自己若不是老夫人的垂憐,昭儀的庇護,早就不知道在哪裡掙命,這宮裡也只有昭儀護得住我,淑妃今日竟還想在您身上做文章,琉璃這才一時氣惱,便想著氣她一氣,也好教殿下們看清她的用意……」
「你是想讓陛下看清她的用意吧?你想氣的,難道只有她一人?」武則天的聲音裡還帶著笑意,琉璃卻不敢大意,頭垂得更低了些,「昭儀目光如炬。」
「琉璃,我一直不解,你的膽子到底是大,還是小?」武則天聲音柔和,語氣也有些漫不經心。
琉璃不由屏住了呼吸,默然片刻,才抬起頭來,「琉璃膽子最小,怕死,怕痛,怕被人欺辱,因此做事從來都會思前想後。自打隨夫人進入武府那一日起,琉璃便知,此生榮辱全在昭儀身上,昭儀若得平安富貴,琉璃就能安然偷生,昭儀若是萬一有損,琉璃自然也是萬劫不復。一想到或會有那一日,膽顫心驚之餘,別的事情,也就沒有什麼是不敢做的了。」
武則天慢慢坐了起來,一張臉清楚的露在了紗帳外面,眼睛緊緊的盯著琉璃,琉璃也坦然的看著她。半響之後,武則天嘆息了一聲,「你要平安,卻不容易,今日你也見到了,皇后、太子、淑妃對我都是如何。除了陛下的一點垂憐,我在這宮中再無他物可倚,說來也不比你強上多少。」
琉璃微笑道,「琉璃只知道大唐是陛下的,後宮更是陛下的,後宮之人的生死榮華,全在陛下一念之間,有陛下的垂憐,昭儀就什麼都有了。就如琉璃在咸池宮,再無半點根基,再招眾人厭惡,只要昭儀垂憐琉璃,琉璃便一無可懼。」
武則天忍不住搖頭一笑,「說的雖然也不算錯,卻哪裡有如此簡單?你終究不是朝廷之人,不知這裡面的險惡。陛下就算是天下之主,卻不是能夠萬事都隨心所欲的。」
琉璃沉默片刻,她當然無法解釋自己為何瞭解朝堂的局勢,突然間卻想起了剛看到的幾篇傳記,正好可以借來一用,索性問道,「琉璃雖然愚鈍,昨日也剛看了本史書,譬如前朝宣帝,皇后被權臣之妻毒殺,也不得不忍氣吞聲,待霍家大樹凋零之後方能報仇,難道如今朝堂上也有霍家?」
武則天微微睜大了雙眼,震驚的看著琉璃,實在不明白她是太過敏銳聰慧,還是純粹的無知無畏,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琉璃看著她的表情,心裡也是一驚,難道自己的話說得太過直白了?忙道,「琉璃無知,胡說而已,宣帝焉能與陛下相比?望昭儀恕罪。」
武則天突然微笑起來,「無知者無罪,你這話自然是胡說,萬萬不能讓別人聽了去,只是在我眼前卻也無妨。我倒想問問你,宣帝也算一代明君,為何不能與陛下相比?」
琉璃思量了片刻才道,「宣帝雖然也是龍子龍孫,但祖、父三代都被屠盡了,並無依靠,白服平民被迎為帝王,又無根基,因此才不得不聽從權臣擺佈。就算覺得芒刺在背也沒有法子。當今陛下自然不同,春秋正盛,威望又高,琉璃雖是市井之人,也知曉天子聖明體恤,若也有芒刺在背,自然拔了就是。」
武則天笑道,「若是這刺陛下不肯拔呢?」
琉璃困惑的眨了眨眼睛,突然靈光一現,脆聲道,「想來是在背上自己不大好用力?那昭儀幫陛下拔了就是!」
武則天怔了一下,突然大笑起來,「琉璃,你也太敢胡說了。」她的笑聲好半響才止住,突然又道,「你可知曉,你今日做的這條月光裙,皇后和淑妃都看上了,爭著讓你去他們宮裡效力一番呢。」
琉璃嚇了一跳,看了看武則天含笑的臉色,倒也猜到她定然不會讓自己去,不由苦笑道,「昭儀莫嚇我,琉璃真的膽小。」
武則天點頭道,「我自然是幫你求了情,因此,陛下說,讓你去御書房畫給他看。」
琉璃的臉頓時就白了——她入宮最怕之事,不是被皇后惦記上,正是被皇帝惦記上,哪怕是疑似被皇帝惦記上!一急之下脫口道,「琉璃不敢,請昭儀成全!」
武則天見過琉璃在高宗面前不敢多說一個字的謹慎模樣,倒並不十分意外,只微笑道,「你為何不敢?」
琉璃怔了怔,才道,「琉璃原本就惹惱了皇后與淑妃殿下,若是真去了御書房,只怕更讓她們氣惱。」
武則天看著她,輕輕的搖頭,「你若肯說實話,或許我還能幫你一幫?」
琉璃咬了咬牙,這個問題她是遲早要面對的,答案原本也早已想好,只是真的要說出口時,聲音不由依然有些發澀,「不怕昭儀笑話,琉璃心裡已有一人,只願能守得雲開月出,便可與他長相廝守,周遊天下。」
武則天微微挑起了眉毛,「你們可是已有婚約?你又怎知真能雲開月明,何時能雲開月明?若是要費上十年,他還肯等你?你又該如何?」
琉璃垂眸嘆了口氣,「我和他,只是有過一言之約,琉璃也不知他會不會等,他是君子,想來會守諾。世事無常,琉璃也知道這原是難的,但有這念想在心,總是一線希望。因此,琉璃雖然不過是蒲柳之姿,入不了陛下之目,但若去了御書房這等重地,有什麼話傳出,琉璃這絲念想也要落空,還不如……死了的好。」萬一她被高宗惦記上了,就算武則天肯留用她,她也不過是上官婉兒的前輩,要在這變態的宮裡勾心鬥角、看人臉色過一輩子,那還真還不如早死早投胎。只是,那人和那個約定,按說不過是她給自己找的一條退路,但不知為何,此刻想起,卻當真有些惆悵。
武則天看著她決然的眼神,微微有些動容,不由嘆了口氣,「母親說你是個痴兒,你還真是痴兒,也罷,此事我便想法幫你回了。」今天在望雲亭裡,當時皇帝的那句話一出口,皇后和蕭淑妃的臉色才真叫一個精彩絕倫,立時都說,一條裙子而已,沒有也無關緊要,不必麻煩陛下了。他自然更是生氣,卻也沒說什麼,想來只要她過兩天說上一句,這御書房之言自然作罷。自己適才這一說,不過是想再看看這位庫狄琉璃的心思。雖說她的胡女身份不足為患,但世事難料,當初誰又能想到自己會有今天?自己總不能也做了他人的踏腳石!如今看來,她的確另有心思,只是這心思不但無害,倒是有益!
琉璃忙道,「多謝昭儀成全!」
她臉上貨真價實的感激落在武則天的眼中,她笑得倒是更愉悅了些,想了想才道,「琉璃,若我真有能成全你的那日,必讓你心願得償!」
琉璃一怔,看著武則天意味深長的微笑,明白自己是終於通過了考驗,不由也笑了起來,「多謝昭儀!」
武則天微笑不語,又問了幾句琉璃家中還有何人。琉璃一五一十都說了,眼見她打了個呵欠,忙道,「今夜實在晚了,琉璃也該告退。」
武則天笑著點了點頭,待她退下,依依幾個才從外面走了進來,自有司設整理床襦帷帳,武則天想了想卻道,「依依,你過上片刻便去給阿凌傳一句話。」依依忙走了上來,武則天便低低向她耳邊說了一句。
依依本來見昭儀留了琉璃一人在屋裡呆了半日,心裡正不自在,聽得這聲吩咐,立時高興起來,伺候著武昭儀睡下,也不顧夜色已深,便匆匆的去了後門的閣樓。
第二日,待琉璃早飯之後照舊和月娘去了武夫人那裡,沒多久,阿凌也步履匆匆的到了武昭儀面前。
又過了片刻,高宗身邊的阿勝竟是親自帶著十二箱貢品綢緞過來了,什麼蜀州的單絲羅,江南道的水波綾,閬州的重蓮綾,滿滿的放了一屋子,而第一箱就是越州繚綾,武則天自然知道這是高宗對昨夜自己所受委屈的補償,笑吟吟的收了下來,順手便送了阿勝一個實心的金鎖,正想把武夫人和楊老夫人也請過來賞玩一番,門口已響起了「聖人到」的聲音。武則天往外走了幾步,在西殿門口迎上了高宗。
高宗忙攜住了她的手,「早說了如今你不必拘著那些虛禮,怎麼又迎出來了?」
武則天笑道,「我不是特來迎陛下,是來向陛下謝恩的,那些綾緞顏色都極好,想是陛下覺得妾身如今體豐,穿不下以前的衣裙了,特意賞的。」
高宗看著她歡欣的笑容,說的話也喜氣洋洋,並不提半點昨夜之事,心裡一陣輕快,攬了她笑道,「媚娘真是我的忘憂花。」
兩人攜手到了屋裡,說說笑笑了幾句,高宗便道,「你莫站著了,還是躺躺的好。」武則天笑著點頭,隨意倚靠在牙床上,只覺得背靠的軟枕下略有異樣,才想起軟枕下還有一本適才自己順手塞在裡面《漢書》,腦中不由又浮現出書上在《霍光傳》後面的摺痕……她念頭一轉,仰頭對高宗道,「陛下賞的那一箱子繚綾如何用得完?不如我出繚綾,讓畫師做兩條昨夜那樣的月光裙,給皇后與淑妃送去,也好教她們莫再氣惱於我,陛下覺得如何?」
高宗又是歡喜,又有些心酸,點頭低聲道,「自然都依你。」
武則天微笑道,「只是君無戲言,你既然說了讓那畫師去你的御書房畫月光裙,我也只好把她借給陛下兩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