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卷三《家族篇》第75章 裴氏秘史 富貴奇禍

  於夫人沒想到自己是「這般模樣」?

  琉璃腳下頓了頓,不知說什麼才好,好在於夫人並不賣關子,自顧自的接了下去,「守約說起你時,總說你性子堅韌,又說你是他見過的最不同流俗的女子,我還想著你該是怎樣一身清質傲骨,不曾想你卻是這般弱不禁風、循規蹈矩!」

  琉璃一時心頭百味交集,他竟是這樣看自己的麼?性子堅韌、不同流俗……只是這於夫人卻顯然是對自己不大滿意了,敢情她是準備見到一個紅拂女來著?想了想只得微笑道,「琉璃教夫人失望了,實在抱歉。」

  於夫人的聲音帶上了一絲意外,「你倒是個榮辱不驚的。」

  琉璃忍不住一笑,「其實也是驚的,只是習慣了而已。」在庫狄家隱忍三年,又在市井和宮廷間起伏兩年,生死榮辱之間轉了幾個來回,她若還會為別人的幾句評價就喜怒形於顏色,那才真叫奇事一樁。

  於夫人沉默片刻,突然走上了一步,與琉璃並肩而行,側頭仔細看了她兩眼,點頭道,「你也莫怪我多事,守約的情況原是與旁人不同。出身地望,我倒不像世人那般看得重,你便是正經胡人也不打緊,但你若是性子軟弱,沒幾分心智膽氣,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應了守約的,免得到頭來你不過是又一個陸家娘子,既是害了你,也是害了他。如今我也不妨開門見山問問你,聽說你是連河東公那個世子和裴都尉家二郎都是看不上的,甚至不肯連入宮為貴人,為何卻會看上守約這個天煞孤星?」

  琉璃怔了片刻,又一個陸家娘子是什麼意思?她為何會看上裴行儉?這算什麼問題?想了半日只能道,「他不是天煞孤星,在琉璃眼裡,他是這世上最值得託付的男子。」

  於夫人驚訝的挑起了眉毛,隨即笑了起來,「難不成這就是緣分?真該讓守約來聽聽這話。」

  琉璃心裡倒是一動,難道真是緣分?記得第一次看到裴行儉,就覺得有種奇異的熟悉感,後來真正打了交道,明明覺出他的溫和背後有種疏離的氣質,可自己看著偏偏覺得……有些親切。其實從那時候起,在自己心裡,他就是和別人不一樣的吧?所以後來她才會有事情就會想到找他,甚至在不知道他是裴行儉的時候,就會在那樣的生死大事上相信他。難道說,其實自己早就喜歡上他了?手指尖上彷彿又有異樣的感覺傳來,琉璃忙握緊拳頭,收攏心思,再也不敢想下去。

  於夫人看見琉璃突然有些發紅的臉頰,目光倒是溫和了幾分,「你對守約有這份情意,按說原是好的,他這些年,的確也太艱難了些,只是以他的境況,你把他看得越重,日後卻多半越會為難。我問你,你對守約家的事情,知道多少?」

  琉璃定神想了片刻,才開口道,「琉璃知道他身世孤苦,也聽人說起過,他原在河東公府和武陵令府上過了幾年,似乎都不是很如意,婚後也頗受了一番煩擾,就連這些年仕途不順,也有這方面的關係。」

  於夫人點了點頭,「看來你也是有心的,你可知這是為何?」

  琉璃猶豫了半響,搖了搖頭,楊老夫人倒是說過,只怕與家產或宗長之位有關,但裡面究竟有什麼隱私,裴氏族人自然不會告知外人。

  於夫人嘆了口氣,良久不語。兩人一路走來,已經到了武府的小湖邊上,岸邊的楊柳早已禿了一半,遠遠的白荷也成了一片殘荷,初冬的陽光照在湖面上,那波光似乎都有些涼意。

  在湖邊默然走了幾步,於夫人才重新開口,「裴氏家族並非一支,守約所在的是中眷裴,先祖幾代都是鎮守一方的公侯將帥,在裴氏家族中也是最富貴不過的。至於我朝最顯達的卻是西眷裴一支,相爺裴寂、裴矩都出自這支。」

  聽她開口竟扯了這麼遠,琉璃微微有些意外,但立即凝神聽了下去。

  「你也知曉,守約的父兄原是因謀劃降我大唐而被王世充誅了三族,只有他母親逃了出來,輾轉到了長安。守約的宗親裡,近親都被屠殺殆盡,遠房又不在都城,當時西眷裴宗主裴寂相爺威望最高,待人又慷慨,守約的母親便托在他的門下,年底便生下了守約這個遺腹子。沒想到轉年先皇就平定了王世充,高祖皇帝與守約的父親原本有舊,立時追封了他,聽說又在裴相的建議下,發還了裴家的部分財產。因守約還在襁褓之中,這筆家產便交託給了裴相爺。」

  琉璃頓時恍然大悟,她原本還有些納悶,當年裴行儉孤兒寡母,就算能帶些房田契書在身上,何至於會跟同那般勢大的河東公府有家產的糾葛?原來竟有這樣一段淵源!裴行儉這一支世代公侯,且都是在亂世裡鎮守一方,積攢下來的財產想來是個天文數字,難怪……

  於夫人看了琉璃一眼,見她只是點頭不語,接著道,「裴相自己便是孤兒出身,對族人又一直極為照顧,當年正是聖眷最濃之時,長子尚了臨海公主,女兒是趙王王妃,河東公府附近,裴氏家族聚族而居,四院相對,擊鼓而食,是長安城的一大勝景。守約孤兒寡母住在那裡,自然沒人覺得有何不好。只是世事難料,守約出生的第二年,裴相竟就因為犯事被放歸原籍,過了兩三年,先皇更是將他流放到外地,雖然後來還是被召回了長安,到底很快就過世了。河東公府也就此走了下坡路。」

  「雖然沒了裴相支撐,食邑也被削了大半,但河東公府的主母畢竟是臨海長公主,這鐘鳴鼎食的日子還要過下去,想來是出多入少,漸漸的掏空了家底,免不了就有了別的想法。到了守約十來歲上,族中少年成日間招著他去打球遊冶,居然還鬥上了雞,他的母親看著不像,狠了狠心找由頭和同居的族人大吵了一架,就此搬出了崇仁坊。當時中眷裴也有兩房到了長安為官,他們母子便托在了同宗的門下,後來守約按律補了弘文生,這才走了正道。」

  「只是中眷裴的族人終究惦記著那些財產,跟河東公府幾次交涉,河東公府卻咬定守約才是宗子,洛陽裴氏的家產也是他家的,必要等他成年後交到他手中才算完成了高祖皇帝的託付。族人回頭免不了就怪他們母子當年投錯了人,讓中眷裴的族產落入了別支之手,時時逼著他們去找河東公府,關係也越來越僵。守約的母親身子本來就不好,積鬱成疾,沒幾年便一病不起。」

  「守約年輕氣盛,跟中眷裴的族人也翻了臉,自己一心發憤讀書,不到十八歲便舉明經出仕,得了個左衛的九品官職,也就是在那時,我家將軍見他天資過人,收他做了弟子,給他在我家邊上置了一處院子,又幫他說了兵部侍郎陸家的女兒。那陸氏女兒是個十分溫柔嫻淑的人,我們和守約都是極滿意的。」

  琉璃一路聽下來,心裡不由越來越沉,她原是知道裴行儉身世坎坷,卻沒料到會到這樣的程度,聽到後面這幾句,心頭又有些說不出的異樣。於夫人也不知想起了什麼,半天沒再開口,兩人走到一處亭子中坐了下來,石凳生涼,卻也沒有人在意。

  半響於夫人才長嘆了一聲,「說來還是我們大意了,眼見他們就要成親,也不知兩邊族人怎麼交涉的,河東公府倒是找到了守約,拿出了一份財產單子,說是當年發還的錢帛本不多,守約母子在河東公府住了這些年,衣食住行、延醫吃藥、鬥雞賭錢都花掉了,洛陽那邊的幾處宅子雖然大,可維持不易,河東公府不曉得賠了多少進去,守約又用不上,因此折給了守約一處長安的宅子和上百名婢女奴僕,說是不能讓裴氏一宗之長成親時還住著外人的院子,太失了體面。至於洛陽那邊的幾十處莊園和店舖,把契紙也還給守約了,又說都是安排了極妥當的人在照看,讓守約賞他們一碗飯吃就成。說到後來不知怎麼地,長公主還認了陸家小娘子做乾女兒。」

  「當時我家將軍就覺得此事有些不妥,但陸家已經同意了,守約也跟我們說,他根本沒想過去要回這些錢財,既然還了,又何必計較還的是什麼?我們也不好說話。守約成親前便搬進了河東公府預備的宅子,我們去看過,當真是華燈錦簾遍地,嬌童美婢如雲的,我家將軍擔心守約會經不住這般富貴,一天到晚拘著他學兵法劍術,守約倒也爭氣,比先前還學得刻苦些,那時他在差事上也極用心,常常忙得回不了家,好在陸家娘子倒是很快就有了身孕,我們每次去看她,她都笑盈盈的,我們自然也覺得一切都好,哪怕是守約的第一個孩子身子太弱沒多久就夭折了,我們也沒想太多,直到第二年上陸娘子又有了身子,人卻越來越蒼白憔悴,這才覺得事情不對!」

  琉璃倏然一驚,忍不住抬起頭來,只見於夫人眼光不知道看著何處,眼圈卻已經微微發紅。

  「我是個直腸子,陸娘子不肯跟我說什麼,我便找到了陸侍郎的夫人,逼著她去問,慢慢的才知道那些洛陽的莊子鋪子兩年來都說是虧錢,陸娘子想換人去管,長公主便過來說她身為裴氏婦,怎麼能為了點錢財落下苛刻下人的名聲?家中開銷又大,陸娘子沒法子維持,賣掉了幾處店舖,不知怎麼的中眷裴這邊的族人聽說了,便又說她不會持家,敗了產業。陸娘子不敢跟人說,便偷偷拿自己嫁妝往裡填,漸漸的填不足了,要削減些開支,便被下人抱怨吝嗇,哪裡像望族出來的女子?這樣煎熬著,待我們發現不對的時候,她的身子也撐不住了,終於沒過了那一關……」

  於夫人的聲音慢慢的低了下去,琉璃心裡忍不住也是一陣難過,先前的一點異樣,通通的化作了悲涼。

  「守約當時不過剛到二十,又是那樣的身世,一心想著建功立業,重振家聲,封妻蔭子,於後宅的事情便沒有留心,陸娘子又是心思極重的,這些事情對她阿娘都不肯透一句,守約那裡自然更是瞞得死死的。出了這事後,守約自責萬分,每日借酒澆愁,整個人漸漸不成樣子,後來還是我家將軍狠訓了他一頓,才慢慢振作起來。自那之後,他便像變了個人,看什麼都是淡淡的,做事倒是老道了。先把那府裡百來個奴僕全部發賣,得的身價錢便在中眷裴河東的宗祠邊上置了莊園和族學,又關了宅子,住回了這處老院。長公主聽說了原是不依的,說是奴僕是長者所賜,怎麼能發賣?宅子是自家產業,裴氏的宗子難道還要托庇外人?還是我實在聽不下去,狠狠數落了一番那些刁奴和掌櫃的所作所為,才讓她住了嘴。」

  「此後洛陽那邊的產業再抱怨賠錢的,守約提腳就賣了,得的錢便給了中眷裴這邊的族學。這樣也不過兩三次,莊子店舖倒是不賠錢了,那些莊頭掌櫃還時不時過來送些節禮,守約都是立刻便散出去,中眷裴這邊的人得了實惠,也沒什麼話說,守約跟兩邊族人的關係都緩和了一些。但不知怎麼的,天煞孤星的名頭卻漸漸傳得人人皆知,而且不管他在左衛做得再好,吏部的銓選都始終上不去……直到一年多以前。」

  「守約跟我們說,都是因為遇到了你。」

  琉璃一怔,抬起了頭來,於夫人看著她,目光裡依然帶著幾分探究,卻似乎不再那麼銳利。琉璃不由搖了搖頭,「怎會是因為我?錐立囊中,自然遲早會鋒芒畢露,河東公府難道還能打壓他一輩子不成?」

  於夫人若有所感,嘆了口氣,「這也難說,這世上胸藏萬卷之人,一世終無大成的,難道又少了?」

  琉璃微微一愣,立時明白於夫人說是正是她的丈夫蘇定方,想了想還是開口道,「夫人何必灰心,廉頗八十尚能出征,蘇將軍乃是不世出的奇才,只是時運未到而已,說不定際遇就在眼前。」

  於夫人驚異的看了她一眼,臉上突然露出了笑容,「我才看出來,你倒是真有些像守約,看著淡淡的,也不愛說話,一說出來,倒是直中人心。」

  琉璃只覺得耳朵根發燒,她不過是記得蘇定方是六十多歲之後才成就了一番驚世的功業,想來不會還要等很久,順嘴也就說出來了,怎麼能跟裴行儉去比?

  於夫人卻似乎終於又發現了琉璃身上的閃光點,目光越發溫和起來,點頭道,「這裴家的事情,如今我也都說了,你若想做守約的妻室,以你的身份,只怕遇到的煩擾會比當年的陸家娘子還要多上幾分,你可有膽子去應付這些事情?」

  琉璃靜默片刻,淡淡的一笑,「膽子,自然是有的。」

  於夫人坐直了身子,目光明銳的盯著她,追問道,「那依你的主意,你要如何應付日後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