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蘭節的清晨,天空碧藍如洗,陽光照在被清掃一新的長安城各處院落,空氣似乎都變得清透了許多,微風吹過,每一扇門楣上懸掛的那一把把小劍般的艾草菖蒲都在晃動不休,只是牆壁窗櫺間殘留的雄黃酒微微刺鼻的氣息也愈發明顯起來。
琉璃的頭髮已經差不多乾了,隱隱散發出佩蘭的清淡香氣,小檀給她挽了個高髻,拿金簪穿了一隻黏著艾草的彩綾小虎,戴在了髮髻上,又在她的手臂繫了昨日宮中遣人賞下的金縷續命索。
阿燕踮起腳尖,把琉璃畫好的五時圖掛上了床帳,端詳了半日,嘆道,「娘子這《五時圖》畫得也太像了些。」
小檀回頭笑道,「可不,猛不丁的一看,真會唬一跳,還是《五花圖》好看,掛著就像牆上開了一叢石榴花!」
琉璃靜靜的聽著小檀說笑,偶然才答上幾句,小檀和阿燕相互看了一眼,心裡都嘆了口氣:哪家娘子遇上這樣的事情心裡也不好過吧?難怪昨日娘子會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畫了一整天!那位公主送來的兩個婢女,一個長得那般勾人,另一個聽管家說,居然與前頭娘子有七八分相似!偏偏阿郎昨日又打發人來帶回兩句話,第一句就是:兩個婢女分開好好看顧著,他回來後自有處置。這天下的男子,遇上這樣的美嬌娘,還能如何處置?
小檀正打起精神,想說些好玩的事情,簾子一挑,阿霓快步走了進來,琉璃立刻抬頭看向她,「如何?」
阿霓回道,「婢子把角黍、粉團都帶到了,雪奴沒說別的,伺候的小婢子也回稟,雪奴一直並無異樣,就是嫌一個人住在那院子裡太悶。雨奴接賞時卻跟婢子說,她想過來向娘子謝恩,婢子沒敢答應。據和雨奴住一起的兩個婢子講,雨奴白日要了針線在做荷包,只是兩夜都似乎有些睡不好,窸窸窣窣的鬧得她們也跟著睡不著。婢子便吩咐她們再細心留意一些。」
琉璃點了點頭,看來雪奴的唯一用處,其實是吹那一曲陸琪娘當年最愛吹的《梅花落》。那亭子自然也是河東公府將宅子送出手之前就修好了的。在熟悉的地方,聽著熟悉的樂曲,看到一張熟悉的臉,難怪冷靜如他,也會那樣變了臉色。大長公主的手段心機,當真是比她想的還要深,還要狠!便是她自己,縱然知道這是一個精心佈置的局,但只要一想到當時他那顫抖的手指,僵硬蒼白的臉色,空茫蒼涼的眼神,心裡就無法不懊悔內疚,痛楚難忍,更有無數不該有的情緒亂湧上來……
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琉璃的雙手慢慢的握成了拳頭,「好,你到外院說一聲,把那些掌櫃、莊頭直接帶到上院來。」
阿霓吃了一驚,「阿郎昨日不是說打發人回來說過,這些事情都要等他回來再處置麼?娘子不等阿郎回來了?」
琉璃漠然道,「他們既然都急著午前就走,說是耽誤不起農時,阿郎自然午前是回不來的。再說了,他們不是口口聲聲的說只是來拜見新夫人麼?」這是環環相扣做好了的局,她或者退縮,或者便只能迎頭而上。裴行儉自然不會讓她這樣做,但她卻已經不想再忍下去!是時候給那位大長公主一個教訓了,這一局棋,也該由她來落下一子。
阿霓有些恍然,點頭走了出去,阿燕便問,「娘子,屏風設在哪處?」
琉璃搖了搖頭,「不必拿屏風了!把按宮中式樣新打的續命拿二十多根出來。」
阿燕怔怔的看著琉璃,想了想還是道,「娘子,似乎,不大合規矩吧?」
琉璃淡淡的一笑,「今日,便是要不合規矩!」
一盞茶多的工夫後,由管家裴千引路,二十多個打扮體面的人物已站了院子裡,身量年紀各不相同,只是人人臉上都露出了同樣的詫異之色。在他們的面前的台階上,琉璃神情坦然的站在那裡,面前竟是一絲遮擋也沒有——哪有官家娘子見外頭的下人會不拿屏風、簾子遮擋的道理?
他們互相看了幾眼,到底只能規規矩矩的行禮問安,「見過娘子。」
琉璃微笑道,「不敢當各位這一聲娘子,你們都是大長公主的下人,只不過是替裴明府打理產業,按市坊的規矩,我也不過是你們的東家。各位有禮了!」說著竟真的微微屈膝還了一禮,又對阿霓幾個吩咐道,「你們去幫諸位繫上續命,也算是節下相見的一份心意。」
院子裡嗡的一聲響了起來,眾人幾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堂堂裴氏的主母,居然要跟他們按市坊的規矩論關係?而且真的拿出了東家招待掌櫃們的規矩禮數,這算是怎麼回事?
裴千也唬了一跳,抬頭看著這位主母,滿臉的不敢置信。
眼見阿霓三個將二十多根五彩續命索一一戴上了這些莊頭、掌櫃的手臂,琉璃才笑道,「這些續命索不算精貴,不過是式樣略新奇些,原是按昨日宮中賞下的新樣子打的,望諸位莫嫌粗陋。」
這邊府裡如今竟然能得到宮裡賞的節禮?眾人看看臂上的續命,再抬頭時神色多少便有些不同。有幾個知道琉璃來歷的,心下更是有些沒底起來。當頭那位莊頭那位姓李,管著最大的那處莊園,跟著大長公主時間也最長,眾人一直以來便以他為首,當下走上一步陪笑道,「娘子太過客氣了,小的們都是裴府的下人,大長公主反覆吩咐過,裴明府和娘子就是我們的主家,按規矩就該聽娘子的吩咐,哪敢當娘子這等厚禮?」
琉璃含笑看了他一眼,「大長公主原是客氣,我卻不能不懂規矩。諸位都是跟隨大長公主多年的,我何德何能,豈敢當諸位是這邊府裡的下人?」
李莊頭心裡一鬆,忙笑道,「娘子過謙了,先頭陸娘子在的時候,對我等便是百般照顧體諒,小的們原想著,陸娘子便是這長安城裡最和善大度不過的主母,到如今,大夥兒依然是感恩不盡的,沒料到娘子竟比她還客氣一些,這卻叫我等如何承受得起?」
琉璃心裡鬆了口氣,果然如此!大長公主煞費苦心的設這個局,為的不僅是讓裴行儉心亂,也不僅是讓她對裴行儉產生猜疑,更是為了一點一點的在她心裡紮下陸琪娘這個釘子,讓她自卑、嫉妒、方寸大亂,如此一來,她便會處處不肯做得比陸琪娘略差一點,對待這些莊頭、掌櫃之時,自然也是無論如何都要比陸琪娘更大方和善……這樣一來,她才會成為第二個被大長公主玩弄於股掌之中的陸琪娘!
裴行儉那日的突然回來,今日的遲遲不歸,自然都是被大長公主做了手腳,要的便是他們之間無暇溝通。待她已經打落牙齒和血吞的上了這些莊頭、掌櫃的圈套,裴行儉回來再怪她一番,她自然更會猜疑不滿……一切都算計得很好,很巧,唯一的漏洞就是,大長公主顯然實在是不大瞭解她。
靜靜的看著眼前這張微黑臉上露出的質樸笑容,琉璃也真摯的微笑了起來,「您過獎,陸娘子是名門淑女,我卻不過出身尋常人家,母家還是胡商,跟陸娘子是天上地下,也從沒想過要與她比,你們出門便說我是長安城最苛刻計較的主母也無妨。只一樣,我原是市井出身,從小耳濡目染,對田產生意多多少少也有些瞭解,與諸位在這些事務上大概還能談得來。」
李莊頭愕然抬頭,卻見琉璃目光也看向了他,眼神清亮,神態悠然,一顆心不由狠狠的沉了下去,按大長公主那邊的吩咐,今日他們原該口口聲聲提原來的陸娘子如何仁慈溫和,如何體諒下情,便是那幾年年成不好,賠了許多錢,也從沒計較過,反而拿錢來補貼大家,順勢再說今年大旱,只怕沒有收成,還要撥些糧食來養活莊裡的老弱婦孺……那邊不是說,今日只要多提陸娘子三個字,這個庫狄氏定然會入套麼?怎麼全然不是這麼回事?
卻聽琉璃含笑道,「這位莊頭,聽說今年雨水少了些,大概比去年要減產三成,卻也不算災年,去年原是歷年少有的豐產,洛陽良田畝收兩石有餘,你們這九處莊園去年交了多少黍米,今年又能交多少上來?」
此言一出,李莊頭只覺得呼吸頓時有些不暢:這位胡女竟然真的知道田產之事!他們九處莊園有一千二百多頃良田,往年間通常也有十八、九萬石的收成,去年更是足足收了二十多萬石糧食,給裴行儉交的不過是八百石,今年還想著要藉著旱情拿幾百石回去,好狠狠的難為這位胡女一次,但此刻卻要如何說才好?大長公主的吩咐又不能不聽,想了半日咬牙道,「啟稟娘子,我等的田地原是比別處貧瘠一些,去年是交了八百石,只是今年雨水實在是太少,只怕不但交不了糧,且莊中農戶說不定都要打些饑荒。」
琉璃驚訝的挑起了眉頭,「竟是如此?不知九處莊園統共有多少農戶?」
李莊頭心裡一喜,忙道,「有四百多戶,近兩千口。」
琉璃點頭不語,突然又問,「那九處莊園又統共有多少田地?」
李莊頭剛想回答,突然意識到不對,眼前這位不是當年的陸娘子,她知道畝產多少,又不忌諱談收入錢糧,若是跟她說有一千多頃田地,怎麼解釋去年只交了八百石的糧食?若是說只有十幾頃田地,跟交的糧食倒是對上了,可哪有十幾頃田要兩千人來耕種的道理?自己光顧著想心事,怎麼會失口說出這樣的話來?他站在那裡,只覺得臉上滾燙,背上卻是一片冰涼,嗓子眼裡就像堵了團棉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琉璃並不逼他,等了半日見他沒說話,只是笑了起來,「原來莊頭竟是連自己莊園裡有多少田地都不知道,真真是一樁奇聞!諸位是不是都不知道自己的莊園裡有多少田地?」
幾個莊頭尷尬的相視一眼,只能都搖了搖頭,饒是千錘百煉的臉皮,此時也覺得有些掛不住了。琉璃卻恍若不覺,只是嘆息了一聲,「既然如此,我也只能拜託各位回去略查一查,總得有個大致數目才好。災年撥糧倒也沒什麼,只是撥糧之前,田也好,人也好,總得造了冊過來,不然難道以後都是一筆糊塗賬?」
莊頭們頓時鬆了口氣:回去總能想個辦法拖下去,只是今年找裴家要糧之事只怕要泡湯,也罷,說不得要想別的法子了!
琉璃淡淡的道,「不知給各位一個月的時間,在今年交糧之前可否查的清楚?若是還查不清楚……」她的目光在幾個莊頭臉上緩緩流過,突然微笑起來,「我也只好跟大長公主回稟一聲,讓她幫我換些至少能查清楚莊子裡有多少地的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