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自家的烏頭門前,目送著崔岑娘的碧油車消失在路口,琉璃回身進了門,走到院中見左右無人,這才轉頭看著阿燕笑了起來,「今日倒是虧你溜得快!」
阿燕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這些貴人無非便是那幾樣手段,我見那侍女是看著娘子走過來的,覺得不對,便趕緊把包袱給了翠竹。」頓了頓又道,「仔細論起來,其實今日這局也算不得什麼,試想,娘子從大長公主那邊出來,怎會知道那位裴郎君已是醉酒被獨自安置在客房了?難不成會讓奴婢直接拿著信箋找到樓裡去當眾給他?奴婢再是糊塗,又怎會落下那私邀的信箋?再說當時那情形,何嘗有半分像私會被撞破的模樣?只要娘子自己不亂了陣腳,崔娘子又能信得過你,讓你一樣一樣去駁問,便是沒有翠竹作證,那些人也未必能得逞。」
琉璃點頭不語,說到底,這局棋裡的棋眼並不是她,而是崔岑娘,只要崔岑娘相信自己,不忙著去掩飾,自己便不會陷入百口莫辯的境地——難怪裴行儉百忙之中竟會想起去終南山!想來避暑不過是藉口,他是想避開那些人的耳目,好帶自己去拜訪裴炎和崔岑娘!想到這些日子以來,他那副胸有成竹卻什麼都不說的樣子,琉璃突然覺得牙根很癢。
待回了上房,琉璃只覺得渾身發膩,忙讓人備水,用豆面與香粉合成的澡豆好好洗了一遍,出來時日已西墜,眼見就要到閉坊的時辰,只是不但裴行儉未歸,自家的那輛馬車居然也沒回來。小檀去問了一遍才知,琉璃還未到家時,另一輛馬車便已出門了,說是阿郎早有吩咐,此刻竟也未歸。
琉璃不由大奇,看向阿燕,「你可知這是怎麼回事?」
阿燕搖了搖頭,沉吟片刻才道,「說起來,在馬車上做手腳倒也不算出奇,但今日事已至此,按理臨海大長公主不會再出這樣的昏招。」
琉璃心中自然也是這般做想,只是當時在別院門口,那車伕阿古說起「廂板略有些鬆了,娘子不如先隨崔夫人的車回坊,讓雨奴坐這車回去」時,眼神竟是出奇的堅定銳利,她頓時想起裴行儉走之前的交代,只得點頭。此時想來,事情或許另有蹊蹺……
阿燕忙道,「奴婢再去外院看上一眼」。琉璃點了點頭,還未來得及坐下喝一口水,阿燕已經急急忙忙的轉了回來,「娘子,阿古求見。」
院子裡,阿古身形筆直的站在台階下,神色平靜得彷彿只是過來問個安,衣服頭髮卻全然不是那麼回事:半個多時辰前還整潔熨帖的本色褂子此刻已沾滿了灰塵,衣角袖口上還有好幾大塊顯眼的暗色。琉璃對顏色原本敏感,定睛一看不由變了臉色,忙回頭吩咐,「小檀,快讓外面的管事請位跌打醫師過來!」
阿古一怔,低頭看了一眼,抬起頭時,一貫沒有表情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古怪的神色,「不必了,小的便是從醫館過來的,這些……是適才不當心沾上的而已。」
琉璃微微一愣,突然有些明白過來,「莫非是雨奴受了傷?你們的車到底出了何事?」
阿古面色已恢復了慣常的木然,「啟稟娘子,娘子走後,小的好容易才緊好了廂板,沒料到還沒出崇仁坊,馬車的輪軸便斷了,馬也受了驚,小的跳得快,只是車廂到底還是撞到了坊牆上,雨奴她……受了些傷。」
琉璃眉頭不由皺了起來,難道大長公主真是在車上做了手腳?阿古看了出來,才不讓自己上車?那麼他讓雨奴上車也是故意為之了?「她傷得要緊不要緊?」
阿古語氣平板,「那時恰好趕上府裡的馬車來接人,小的們便把她送到了相熟的醫館,醫師說,她腿上手上被劃破了兩處,血雖然出得不少,倒絕無性命之憂,只是頭部撞得有些厲害,到了醫館的後院裡便開始胡言亂語,因給她包紮時從她身上掉出了幾瓶粉末,她便嚷嚷那是有人逼她拿去害人之物,語涉貴人,實在不能教外人聽了去,因此,小的大膽做主,將她安置在外院僻靜之處,若是過兩天還不好,便只能將她送到外面莊子裡慢慢養著了。」
琉璃不由啞然失笑,搖了搖頭,既然是相熟的醫館,自然是說她撞了頭便是撞了頭,說她胡說她便是胡說了,只是看裴炎今日那神智不清的模樣,那藥粉只怕還真是大長公主的「厚禮」……好在這樣一來,倒也乾淨利索!只能道,「如此甚是妥當,你趕緊下去歇著吧。」
見阿古一語不發的肅然退下,琉璃怔了半晌,才想起今日別的也就罷了,那去接人的馬車似乎有些太過湊巧了,難不成竟並不全然是大長公主那邊的手腳?小檀說過,那馬車是他吩咐出去的……她不由轉頭去看阿燕,只見阿燕也是若有所思的表情,對上琉璃的眼光方垂眸笑道,「阿郎好手段!」
果然是好手段!一勞永逸的打發掉了這個麻煩,還教外面的人都以為是大長公主害錯了自己人得了報應,連自己都被瞞得死死的!琉璃在心裡默默的翻了個白眼,轉頭吩咐阿霓,「讓灶上趕緊做晚膳罷,我這一日,半點水米沒敢沾牙。」
阿霓忙道,「今日夏至,廚下備了應節的湯餅,難道不等阿郎了?還是教她們留一份出來?」
琉璃冷冷的道「不等!」又補充了句,「也不許留!」
待到碧綠的槐花冷淘和香濃的酉羹湯餅被送上來時,琉璃卻已餓過了勁,每一樣只是略動了點便放了箸,讓人好好的留了兩份在一邊,「待我餓了再吃。」
阿燕三個聽了,不由相視偷笑。
直到掌燈之後,院子裡才響起小婢女的聲音「阿郎回來了!」聲音未落,裴行儉便一陣風般捲了進來,琉璃也下意識「騰」的站了起來,兩人同時問了句,「你可還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都笑了出來。
裴行儉衣履整潔一如平日,臉色也放鬆了下來,上前拉了琉璃的手在堂上坐下,「今日怎樣?大長公主可刁難了你?沒有被唬著吧?」
琉璃白了他一眼,「你還問?自然不怎麼樣,宴會還沒開始,大長公主和幾個高門娘子便當眾刁難我,宴會過後又藉著把我叫去畫荷花圖,把我和那位喝得迷迷瞪瞪的裴子隆安排到了一處,又讓我那親妹子叫了許多人過來捉姦!回來的路上,咱們家的馬車好好的竟也散了架!」
裴行儉微微皺起眉頭,仔細看了她兩眼,突然一指頭彈在她的額頭上,笑了起來,「小東西,竟想唬我!」
琉璃揉了揉額頭,扭頭不理他,裴行儉見她真的沉了臉,忙摟住她的肩頭,誠懇的道,「今日都是我的不是,我原想著一切都安排好了,不想你為此費神,沒想到皇上竟然會突然召我,結果讓你一個人去了那種地方,擔驚受怕了一整日。都是我太過自負,日後再有這般的事情,我絕不再瞞著你,咱們凡事都一起商量可好?」
琉璃心裡微軟,卻不想這般輕易便放過他,依然一言不發,卻聽裴行儉輕輕嘆了口氣,「其實說來,我有什麼可自負的?論到看人料事的眼光,我遠不如你。」
琉璃不由有些納悶,轉頭看了他一眼,只見他正神色有些落寞的看向自己,「琉璃,你還記得那日你跟我說恩師從高麗回來後或許會去西突厥麼?我覺得你是異想天開,沒想到今日聖上竟跟我說,待恩師回來,便讓他協助程老將軍發兵西突厥!」
琉璃先是一喜,突然又意識到有些不大對頭,她依稀記得半個月前曾聽他提起過此事,此次領兵的正是已改名為程知節的程咬金,不由困惑的皺起了眉頭,「程將軍不是十幾日前便拜了什麼行軍大總管討伐西突厥麼?義父何時才能回來?難不成要等他回來再發兵?」
裴行儉又嘆了口氣,「正是!聖上的意思軍費吃緊,不如等上幾個月,待恩師回來,一切都準備妥當了再發兵,恩師或許便會擔任此次大軍的前軍總管。」
就是先鋒官?這可是蘇定方最拿手的!琉璃越發納悶起來,「這豈不是好事一樁?」
裴行儉神色有些郁然的點了點頭,「於恩師而言,的確如此。」
琉璃奇道,「那你哀聲嘆氣作甚?」
裴行儉看著琉璃不語,突然挑眉一笑,「若不如此,你焉能饒了我?」
琉璃頓時啞然,又想立刻沉下臉卻又有些想笑,只能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你怎麼不問我別院那邊的事情如何了?你便一點也不擔心我應付不過來?一點也不怕我壞了名聲,丟了你的臉?」
裴行儉搖頭一笑,「只要你人好好的,我擔心那些做甚?」
琉璃哼了一聲,「口是心非!你不過是算計好了不會有事而已!」
裴行儉略想了想,點頭道,「我的確想過,今日多半不會有事。宴席上有那位荊王妃在,絕不會讓你吃虧;至於裴子隆,我不在那裡,他又沒有絲毫防備,大概是躲不過的,好在他的夫人是少有的靈透之人,和你也算投緣,斷然不會相信那些伎倆,何況你又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身邊還有個宮里長大的阿燕,她們的勝算著實不大。至於馬車就更無可能,便算你上了那輛車,阿古是何等人物,他讓馬車往左翻馬車絕不會向右倒,怎麼會讓你受到半點損害?只是想是這般想,沒看到你,到底有些放不心來。如今你這樣一副笑吟吟的樣子,卻還想來唬我,豈不是也太看扁了我?」
琉璃不由奇道,「阿古怎麼會有這樣的本事?荊王妃真是你請過來的?」
裴行儉微笑道,「荊王妃那邊我自然是無法拜訪,也不過是轉了幾層關係,告訴她今日長孫湘與她嫂子柳氏會成為芙蓉宴首席貴客。她傳話給我說,當年之事,她也有所耳聞,只是有生之年,能當眾羞辱長孫家人一次,是她的夙願,就算此次我不過是想借她的力,她也會記得這份人情。」
「至於阿古,他其實不算咱們府裡的下人,跟著我只是為了報答當年的恩情而已,他是我兄長親手調的侍衛,身手好便不必說了,馭馬駕車的功夫只怕整個長安城也找不出幾個人能強過他。想來今日,他大概已是讓那位雨奴傷得恰到好處了吧?」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想了想還是問道,「你真便這般篤定?若是我真的不留意中了她們的圈套,壞了名聲,你難道也不半點都不擔心?」
裴行儉搖了搖頭,「只要你的人安然無事,那些不過是細枝末節,大不了她們怎樣壞你的名聲,我便讓她們怎樣圓回來!說到底,她們為的也不過是為了那些產業,無論情形壞到怎樣的程度,我只要拿這些與大長公主去換,她大概是連自己兒媳也肯賣的!」說著皺起了眉頭,「不說這些掃興的事,你還是快讓人做碗冷淘上來,在宮裡說了一日的話,我還真有些餓了。」
琉璃忙出去讓人先端冷淘過來,再熱上湯餅,陪著裴行儉吃過這夏至的節食,這才慢慢把這一日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裴行儉聽得連連搖頭,「已是這般錯漏百出了,卻還不肯停手,她們……」又看著琉璃笑,「今日便是我在,也做不得更好,此事這樣揭開,你日後便再也不用去那邊府上,便是去了她們也不敢再做什麼,如今那邊定然是一片雞飛狗跳,大長公主且有些日子騰不出手來,李公說得不錯,你真真是鎮宅之寶!」
琉璃笑著伸手擰他的嘴,「叫你胡說!」卻被裴行儉抓住手,將她整個人都按在了懷裡。
琉璃自然看不見,裴行儉臉上的笑容已經慢慢的淡了下來,聖上對恩師的這番安排,於恩師或許是好事,但此役只怕不但平定不了西突厥,還會惹來更大的戰端,程知節是長孫太尉在軍中最大的助力,調他遠征,卻讓恩師去做前軍總管,更安排了王文度那種人物做程將軍的副手,聖上這般防備程知節,只怕對長孫太尉已有了動手之心,而如此佈局,戰場又如何能勝?
感覺到裴行儉似乎有些太過沉默,琉璃忍不住抬起頭,「你還沒跟我說,你今日在宮中一天,難道都在跟聖上談軍事?」
裴行儉點頭道,「的確如此。我平日對西疆事務還算留意,聖上便多問了些……今日,我出宮前,還見到了武昭儀。」
琉璃一愣,忙直起了身子,「你看她如何?」
裴行儉沉默片刻,淡淡的一笑,「我適才不是與你說了麼,我今日才知,我看人料事的目光,遠不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