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一樣的小院,還是那幾張熟悉的面孔,但琉璃一進院子,便覺得似乎有什麼不同了,她仔細看了兩眼才醒悟過來:在下人們看向自己的眼神裡,分明多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畏懼。
她忍不住疑惑的看向身邊的裴行儉,裴行儉笑著微微搖頭,目光也在院子裡掃了一圈,看到琉璃以前住的小房間,眉頭卻是一皺。
那間房怎麼了?琉璃還沒來得及細看,前方已傳來庫狄延忠的帶笑的聲音,「今日你們回來得倒早。」
只見庫狄延忠穿著簇新的青色襕袍,挑簾從上房走了出來,滿面都是笑容,只是臉色發白,眼下微青,氣色卻似乎有些不大好。待進到屋裡,依然沒看見曹氏,琉璃心裡倒也明白了幾分:珊瑚的事情只怕這邊已是知道了。
沒待她開口,裴行儉便含笑問道,「丈人,不知庶母如今何在?」
庫狄延忠看了琉璃一眼,笑容有些尷尬,「她前日便病了,病得有些糊塗,請了醫師來看過,說是痰迷之症……」又有些急切的道,「我已經做主,把她挪到了西廂偏房裡養著!」
西廂的偏房……就是自己以前住的那間小房間!琉璃突然明白了進門時那些下人眼中的畏懼是從何而來:以前她病倒時便是被曹氏被挪進了那裡,如今卻輪到了曹氏自己!無論是報應,還是報復,看在他們眼裡,只怕都是令人畏懼吧?這位父親大人,是在用這種方式平息自己的憤怒,表明他的立場麼?
裴行儉遺憾的嘆了口氣,「夏日炎炎,庶母想來是中了些熱毒?小婿那裡倒有一處陰涼的小院,又準備了些解暑的瓜果冰盤,此來便是想請丈人和庶母去消磨半日,如今看來卻只能請丈人賞臉了,不知丈人今日可還有別的安排?」
庫狄延忠聞言一愣,隨即便是滿臉的笑容。自打前日得知珊瑚的事情來,他心裡便一直忐忑不安——珊瑚居然會做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她不知死活不要緊,只怕還會連累到自己!若是河東公府或是女兒女婿遷怒,自己如今這八品的勳官,兵部的差事,談著的親事,豈不都難得保住?因此,昨日一聽說裴行儉和琉璃要來拜訪,他毫不猶豫便命人把病倒的曹氏搬到了那處小房間裡,只盼他們夫妻來時能少一些怒氣,如今聽到裴行儉並非來興師問罪,而是請他過去做客,渾身骨頭頓時都輕了二兩,「無事無事,我也正覺得暑日煩悶,倒是要去打擾賢婿了。」
裴行儉與庫狄延忠說笑了兩句,便笑道,「今日天時晴好,再過些時辰怕是路上要熱起來,丈人不如這就跟小婿過去?」
庫狄延忠自然滿口應是,起身出門吩咐了阿葉兩句,又讓清泉去拉了馬到門口等著,還沒回屋,就聽西廂的偏房裡傳來來拍打門板的聲音,還有曹氏嘶啞的叫喊,「放我出來,放我出來!我有話要與大娘說!」
庫狄延忠嚇了一跳,忙回頭去看,見裴行儉與琉璃都已走了出來,趕緊對琉璃笑道,「醫師說了,你庶母如今痰迷了心竅,說話顛倒,形容唬人得很,你莫理她。」
琉璃瞟了一眼那曾經熟悉無比的木門,點頭不語,她太知道被關在裡面是什麼滋味了,倒也沒有興致再去回味一番。
只是曹氏的聲音雖然嘶啞,卻越來越是響亮:「大娘,大娘,冤有頭債有主,當年對不住你的人是我,我是罪有應得,只求你饒了珊瑚一命,她是你親妹子,姊妹相殘,日後會有報應……」
庫狄延忠臉色越發尷尬,皺眉道,「果然是得了癲症,竟能說出這種話來!」好容易見清泉進來稟告馬已備好,忙道,「咱們這便走!」
三個人走到院中,就聽曹氏高聲道,「裴郎君,裴郎君!我看見你了,裴郎君你想想,珊瑚再是胡鬧,去那邊才幾日,怎麼能做出此等事體來,不過是受人指使。你和大娘若肯去那邊求大長公主饒了她,定能保住她的性命,阿曹生生世世做牛做馬,也絕不會忘記你們夫婦的大恩大德!日後,珊瑚也絕不會再敢冒犯大娘半分,若有再犯,必下地獄!」
裴行儉停下腳步,回頭嘆了口氣,「不必勞煩庶母再發誓賭咒了。大妹有今日,說來全是庶母所賜。小婿若記得不錯,上回庶母便發下毒誓,道是大妹日後再對大娘有一絲冒犯,便教你們母女永世不得超生。這誓也是亂發的麼?如今不過是誓言應報,小婿何德何能,還能違了天意不成?」
小屋裡頓時變得鴉雀無聲,裴行儉轉身對目瞪口呆的庫狄延忠笑了笑,「丈人,請。」
直到一行人走出門去,車馬轆轆的聲音由近而遠,消失在巷口,那間小屋裡才突然響起了一聲長長的嗚咽,聲音淒厲無比,久久迴蕩在院子裡。
只是這一聲,琉璃他們自然是聽不到的,因時辰還早,路上車馬不多,一路無話,待車馬到達永寧坊裴府時,日頭還未上三竿。
這邊琉璃剛剛下車,門房便立刻趕了過來,「阿郎、娘子,你們回來得正好,小的們正想去尋你們。適才河東公府的盧夫人突然上門拜訪,小的們說了阿郎和娘子都不在,她卻定是要等在門口,還讓人從車上抬下了一個娘子,也放在門口,只說是來負薪請罪、任君處置的,引得許多人圍著看。小的們無法,只能將她們請了進去。如今人都在外院的廳堂上。」
琉璃忍不住轉頭看了一眼裴行儉,心裡不知該好氣還是該好笑。卻見裴行儉眉頭緊皺,沉吟片刻,點了點頭,「知道了,快去秋院把蕭醫師請到廳堂。」回頭又對庫狄延忠嘆道,「這盧夫人是河東公府三公子的夫人,她怎會突然造訪?又抬了人過來,只怕便是……」
庫狄延忠臉色已變,忙道,「這可如何是好?」
裴行儉滿臉歉然,「本來是想請丈人來鬆泛一日,沒想到還未入門竟便遇見此事,如今之計,也只能先一起過去看看再說。」
庫狄延忠點了點頭,心裡到底有一絲擔憂,卻也有一絲畏懼,不敢走快,跟在裴行儉和琉璃的身後向內走去。沒多久便到了外院的廳堂之上,卻見一位容貌豐豔、打扮不凡的年輕女子正坐在廳內,聽見腳步聲,抬頭一看,忙站了起來,「阿兄,阿嫂,阿盧今日冒昧前來,請阿兄阿嫂恕罪。」說著便深深的行了一禮。
琉璃快步走了過來,一把扶住了這位盧九娘,「九娘莫多禮。」目光一掃,看向一旁的軟椅,只見珊瑚軟綿綿的躺在軟椅中,臉色灰白,看見琉璃,眼裡流露出畏懼和怨恨的神色。琉璃不由一皺眉。
盧九娘臉上也多了幾分尷尬,勉強笑道,「好教阿嫂得知,當日之事如今已查得明白,全是這二娘一手安排,也是她派了婢女假傳大長公主的回話給大嫂,又給了大嫂那幅荷花圖,大嫂一時不察,竟給她哄了過去。如今大嫂也沒臉在府裡呆著,恰好她母親身子不好,便回家侍疾了。那日世子知道了實情,一怒之下踢了二娘一腳,大約力道有些大,二娘這幾日身子都不大好,大長公主因氣得臥床不起,一直沒理會此事。今日聽說她還在府裡,便一疊聲命我把二娘送到府上來賠罪,聽任你們兩個發落,又讓我把當日下聘的文書也一併帶來了,說是她與河東公府再無瓜葛。」
琉璃聽著這番話,看著珊瑚的模樣,雖然心中早有準備,忍不住還是冷笑了一聲,「大長公主不知舍妹的情況也就罷了,阿盧卻是看得到的,如今這樣把人往我這裡一丟,她若有個三長兩短,難道是讓我背上殺妹的名聲?」
盧九娘一愣,更是有些手足無措,「阿嫂見諒,大長公主如今病得十分沉重,太醫請了好幾位過來,都道是再動不得怒的,因此上阿盧實在不敢違逆大長公主之命,若是阿嫂不肯讓她留下,阿盧也實在不敢回去覆命……」她想了想,躊躇道,「二娘只是沒人理會,餓了幾天,精神不濟罷了,阿嫂若不放心,不如讓阿盧打發人去請太醫過來看看?」
裴行儉淡淡的道,「那倒不必,寒舍因有奴婢受傷,倒是恰好請了位長於跌打外傷的醫師過來診治,此刻人還未走,我已著人去請他過來了。」
說話間,一位穿著本白色長袍的中年男子匆匆走了過來,只胡亂向裴行儉拱了拱手,便快步走到珊瑚面前,先是翻了翻眼皮,又凝神搭脈診了一盞茶功夫,跺腳嘆道,「這位小娘子怎麼生生的被拖到了這時辰!此刻看著還好,不過是一碗參湯吊起的精神,只怕拖不過兩日去!」
庫狄延忠看見珊瑚的模樣,臉色早已發白,聽了這話忙問,「如今可還治得?」
這蕭醫師便嘆道,「若是三日前便治,某有八九分把握,如今最多也就剩下三分了。」
裴行儉也嘆了口氣,「那便盡人事聽天命,煩擾蕭醫師試上一試再說。」
珊瑚原本只是滿臉戒備的看著琉璃,聽了蕭醫師的第一句話,便如木雕泥塑一般,此刻才回過神來,目光轉向盧九娘,眼神裡滿是刻骨的怨毒,張了張嘴,卻只能發出嘶嘶的聲音。
蕭醫師一面搖頭嘆氣,一面便從藥箱裡拿出藥丸,又要來小半碗熱水,將藥丸化開,指揮著兩個婢女扶起珊瑚,把藥水給她一點一點喝了下去,沒過片刻,只聽珊瑚咳了兩聲,突然哇的吐出一大口血來,血色深黑。眾人無不唬了一跳,蕭醫師卻長出了一口氣,「這位小娘子的命算是揀回來了。」說著走到一旁對著天光,又尋了幾味藥丸出來,一面嘟囔道,「那邊院裡的小娘子雖然傷了頭面手腳,養好後也就是容色差些,身子並不會有損,這位小娘子日後好了,外面看著大約還好,身子只怕……」說著嘆息不已,又化了藥丸,照樣給珊瑚喝了下去。
盧九娘站在一邊,神色頗有些複雜,見琉璃轉過頭來,忙笑道,「這位醫師好本事,如此一來,倒也好了。」說著從袖子裡拿出文書便要給琉璃。
琉璃忙擺了擺手,轉頭問庫狄延忠,「阿爺,此事你看如何是好?」
盧九娘這才注意到庫狄延忠,臉上微微變色,「這位是……」
琉璃淡然道,「今日我和夫君出門,便是請阿爺過來做客,沒料到竟遇到了此事,如今我家阿爺在此,庶妹之事,焉能由我做主?」
盧九娘呆了一呆,忙低頭深深的行了一禮,抬頭時臉上已恢復了笑容,「果真是巧,如今有長輩在此,倒是免得我等為難。」雙手捧起那張文書,便向庫狄延忠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