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5 章
卷四《西域篇》第3章 大錯特錯(下)

  浴桶已經被夥計們抬了出去,屋裡氤氳的水汽卻還沒有完全消散。琉璃坐在床前的高腳凳上發呆,阿燕仔細用葛巾擰著她的濕髮,眼見已經差不多半乾了,才鬆鬆的挽了起來,輕聲道,「娘子,要不要婢子把您的晚膳端到屋裡來用?」

  琉璃目光茫然的看向她,半響才突然明白她話裡的意思,點了點頭,「好。」

  阿燕心裡嘆了口氣,剛要轉身,門「砰」的一聲開了,小檀衝了進來,叫道,「娘子娘子,我看見阿郎和阿成了!他們、他們就在前頭廳堂裡!」

  阿燕瞟了她一眼,淡淡的道,「娘子早便看見了!」

  小檀眨了眨了眼睛,張著嘴半日沒合攏,她下車便抱著東西直接來了後院佈置房間,自行簡單沐浴洗漱,適才方有空閒到前面吃碗熱餛飩,沒想到居然看見阿郎跟十郎幾個坐在了一處,把她給唬得餛飩一口都沒吃便跑了回來,怎麼阿燕姊姊和娘子卻是這樣一副風輕雲淡的神情?

  阿燕輕輕拉了她一把,「咱們去把娘子的晚膳端進來。」

  小檀滿腹困惑的跟著阿燕走出門去,還沒下台階便忍不住問,「阿郎和娘子到底怎麼了?我這一路都沒明白!」

  她和裴行儉到底怎麼了?聽著門外隱隱的聲音,琉璃忍不住苦笑著搖了搖頭,她也很想問這個問題,自己到底做了什麼才會讓這個男人認定她是吃不得苦受不得累、凡事不能和他一起承擔的溫室花朵?

  屋裡的水汽漸散,琉璃在窗下的條案前坐了下來,白亮的銅鏡裡映出的那張面孔不像前些日子瘦得那麼明顯了,這種坐著馬車的長途跋涉當真比想像的更艱苦,卻也比想像的更有趣,她已經學會了騎馬,揀回了大半兩年多沒碰的琵琶,如果不是阿古太過銳利的眼神,大概連學過的歌舞都能溫習幾遍……

  「剝、剝」門上響起了兩聲輕叩,邸店的夥計這時候怎會來?琉璃納悶的看了一眼,隨即便聽到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溫潤聲音,「琉璃,是我。」

  琉璃騰的站了起來,下意識的便想立刻過去把門栓扣上,好容易才忍住了,冷冷的揚聲道,「夜深不便,裴長史有何見教,請明日再說。」

  門口沉默片刻,傳來一聲嘆息,「我是送餛飩過來的,阿燕她們也餓了,不如讓她們先吃,我放下餛飩便走,可好?」

  該死的,他永遠知道怎麼說話最讓人無法拒絕!琉璃只覺得胸口小小的火苗騰的燃了起來,聲音更加冷了兩分,「我不餓,勞煩閣下先回去罷!」

  門口沉默的時間更長了些,長到琉璃以為他已經走了,自己慢慢的坐了下來時,門卻突然被推開,裴行儉手裡拿著一個食盒,神色平靜的走了進來,把食盒往屋子裡的高足案几上一擱,又把裡面的碗、箸都拿出來在案上放好,才抬起頭來笑了笑,「被冷風吹了一日,不餓也要吃些熱的,再放一會兒就涼了。」

  琉璃愣愣的看著他,適才在廳堂裡,隔著面紗她只看出他瘦了不少,卻沒有發現他的臉色變得這樣蒼白,一個多月而已,他怎麼會變成這種模樣?

  裴行儉只是看著她微笑,「琉璃,你瘦多了。」

  琉璃垂下眼簾,心裡又是憤怒又是難過,半晌才抑制住自己的情緒,用最平靜的語氣道,「你出去我便吃。」

  裴行儉毫不猶豫的點頭,「好。」

  看著被乾脆利落關上的木門,琉璃慢慢走到食案邊坐了下來,白色粗瓷碗裡漂浮著蔥花和圓滾滾的餛飩,夾起一個咬了一口,入嘴熱熱的,卻吃不出到底是什麼滋味,饒是如此,她還是把這一碗吃了一半多才放下,胃裡暖暖的感覺把胸口的那點鬱結驅散了不少。她放下竹著,長長的出了口氣,無論如何,吃飽總是第一位的。

  門輕輕的又是一響,琉璃簡直有想嘆氣的衝動,只是眼角瞟到那位站在門口靜靜看著自己的身影,還是眼皮不抬的站了起來,動手把碗、箸都放回食盒,蓋上蓋子,這才望著他笑了笑,「有勞了。」

  大約是在風地裡站得久了,裴行儉的臉色更差了一些,進門看了一眼那個空了大半的瓷碗,嘴角便微微揚起,聽到琉璃的話,笑意反而更深,「榮幸之至。」

  看著他白裡透青的臉頰,琉璃頓時有些氣不打一處來,吃飽了的好心情一掃而空,「琉璃承受不起裴長史此言!日後也請長史自重,不要來此,以免令人難堪!」

  裴行儉嘴角的微笑變得有些發苦,「琉璃,你要惱我多久,才肯讓我照顧你?」

  照顧?又是照顧?琉璃臉色更沉,「裴長史言重了,琉璃焉敢惱你?日後我要在西州市坊立足,或許還要仰仗長史治理有方。今日偶遇,不過是意外,裴郎君不必掛在心上!」

  裴行儉閉上雙眼嘆了口氣,「琉璃,我知錯了。一切都是我的不是,是我錯待了你,是我小瞧了你,只是,你又何必如此自輕?你便是從此再不看我一眼,我又怎會讓你受那樣的委屈?」

  琉璃不由搖了搖頭,有些諷刺的笑了起來,「裴郎君,你從不曾小瞧我,你是高看了我,以為我有那種高雅之量,能在長安那等繁花似錦之地,風雅應答之場如魚得水。其實我性子疏懶,生平所願,不過是不用整日仰人鼻息、勾心鬥角,不過是能做些自己喜愛之事。」

  「琉璃原非名門淑女,亦不覺得身處市坊便比身處宮廷高門要輕賤委屈,此來西州,是因為此處天高地遠,足以容身,與裴長史並無關係,請裴長史自便就好,不必多慮!」

  看著裴行儉怔住了的模樣,她不由長長的出了口氣,只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一些,這些話她也許早便應該說了,她以為他會明白,沒想到自己全然想錯了,也讓他想錯了自己……

  足足過了好幾息的時間,裴行儉突然搖了搖頭,輕笑了一聲,「琉璃,自今日看到你時起,我便知道自己錯得厲害,卻不曾想到會錯到這等田地,你怎樣惱我都是應當的,我以小人之心度你,又怎能奢望……」

  他自嘲的一笑,上前幾步,拿起了食盒,轉身便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微笑道,「琉璃,其實我不但小瞧了你,也高看了我自己,我一直以為只要你過得好,我便是一生都見不到你也是無妨,可今日看到你時,我才發現,自己心裡竟是歡喜更多一些。」

  裴行儉出門的動作又輕又快,連冷風都不曾放進來多少。琉璃慢慢的坐了下來,想著他剛才的最後幾句話,多少有些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