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四月,西州的天氣便驀地熱了起來,尤其是在工坊那一片,揮汗如雨的工匠、噪雜的聲音和古怪的味道,一道被悶在了一個個的狹小的院落裡,讓那份在日益暴烈的陽光下升騰起來的乾熱,愈發的令人難耐。
麴崇裕站在一張案台前,目不轉睛的看著幾個工匠將面前的大彈弓拉上了牛筋弓弦。待到兩邊絞緊,他才一挽袖口上前撥動弓弦,撥了兩三下,皺眉片刻,沉聲道,「去那邊試試!」
院子裡的另一張案台邊放著前日剛剛做好的兩架軋車,案面上則堆滿了用軋車去過籽的淨白疊,幾個工匠將這張足有四尺長的大弓抬到了案邊,一人扶弓,一人撥弦,用力大了,白疊便被彈得四處飄飛,用力太小,又似乎不起作用,黎大匠只得親自去試了片刻,慢慢找到了些竅門,撥得片刻,被弓弦彈過的白疊果然變得鬆軟乾淨了許多,只是撥弦的指頭上卻也被勒出了深深的紅印。他只得停了下來,抹了抹額上的汗珠苦笑道,「世子,只怕要帶上扳指才成。」
麴崇裕斷然搖頭,「大而不當,帶上扳指也是無用!」說著下意識的望了院門一眼,臉上露出了幾絲不耐煩。
他剛才試彈時便覺出撥弦太過費勁,便是他這般練過弓馬的也撥不了太多下,何況尋常匠人?依照他自己的意思,要彈松白疊,做個尋常的小弓來彈便是了,偏偏庫狄氏卻堅持要做出這種四尺大弓來,還要用最結實的牛筋來做弦,真該讓她來看看這玩意兒有多中看不中用!
黎大匠也轉頭看了看院門,低聲嘀咕了一句,「庫狄娘子怎生還沒來?今日說了要試這彈車的!」
麴崇裕抬頭看了看,天色已近午時,不由嘲諷的一笑,「一個婦道人家,吃不得苦也是尋常。」這種天氣,這種地方,連風飄飄每次來了說完話都恨不得拔腿就走,那庫狄氏前日能呆上一整天也算是做足了樣子。
黎大匠搖了搖頭,「庫狄娘子倒不是尋常婦人。」他身邊的小匠人忙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黎大匠也立刻醒悟過來,忙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假裝沒有看見麴世子那橫過來的冷冷眼光。
靜默間,只聽院門上響起了幾聲輕叩,小匠人臉上不由露出了幾分喜色,跑過去開了門,語氣裡充滿了恭敬:「庫狄娘子!」
麴崇裕目光一瞟,無聲的冷笑一聲,從門口快步走進來的琉璃帶著一個打扮齊整的婢女,身上竟穿了件海棠紅的繡花羅衫,頭上的那支金玉步搖隨著她的步子亂晃,臉上還施了脂粉,倒像是來赴宴的!
琉璃卻顯然沒有注意到麴崇裕,看見案台上放的大彈弓,眼睛便是一亮,走過去端詳了幾眼,又按了兩下,滿意的點了點頭,到底是工坊裡東西齊備,人手充足,這才兩天,便把四尺大弓做出來了,用料十分紮實。
麴崇裕再也忍耐不住,語氣冷淡的道,「庫狄夫人,這彈弓你準備怎麼用?」
琉璃聽到他的聲音,微吃了一驚,這才抬頭看向麴崇裕,卻見他今天穿的是一身最簡單不過的白纻圓領袍,頭髮上包著軟腳幞頭,袖子高高的挽起,與平日那一身的風流富貴氣度判若兩人,難怪剛才壓根沒看見——他這是連著兩天沾了一身白疊學了乖?還是被自己諷刺了一句轉了性?不過,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琉璃想了想還是笑道,「自然便是這般直接用來彈白疊。」
麴崇裕笑容嘲諷,「這般大弓,要彈好這一案的白疊,夫人準備找多少軍中力士來相助?」
琉璃奇道,「此話怎講?世子以為該怎麼彈?」
麴崇裕淡淡的一笑,「崇裕自然不知,因此才向夫人請教!」
黎大匠忙走上一步笑道,「庫狄娘子,小的適才試過,用倒是好用,只是拉起來太過費勁,沒幾下手指便生疼,只怕還是弓力太大,不合用。」說著又拉了幾下弓弦,「這弓弦倒是結實,力道卻太大了些。」
琉璃看著黎大匠前後撥動弓弦的手勢,心裡暗暗搖頭,你這是彈棉花麼?分明是射箭好不好,能彈好那才叫奇怪了!面上卻只能皺起眉頭,沉思不語。
麴崇裕臉上嘲色更濃,「夫人慣有奇思妙想,定然不會讓工匠們失望!」
黎大匠也斟酌著道,「娘子,這弓只怕是大得有些過了,不如換個略小些的,尋常人家才好用。」這樣的大弓固然可以一次彈更多的白疊,可用不動也是枉然!這拉弓用的力量又不是能想法子解決的。
琉璃又沉吟了片刻,才抬起頭來目光一掃,在放工具的案台上看到了一柄不大的鐵錘,走過去便操在了手裡。
黎大匠不由嚇了一跳,「娘子,這把弓做著不易,不好用重做便是,何必要砸了它?」
麴崇裕眼角微揚,笑容清冷,「砸了也好,省的讓外人瞧見了,還以為咱們這裡是要做床弩去攻城!」
琉璃懶得理他,拎著鐵錘走到大彈弓前,一錘便垂直的砸在了弓弦之上,弓弦上下震盪,頓時把弓弦附近的白疊彈得鬆軟了許多,琉璃待得震盪稍停,又是一錘下去,幾下之後,便把弓弦附近的白疊都彈得鬆軟潔白,這才笑盈盈的把錘子一扔,「這般用,世子以為如何?」
麴崇裕不由怔在了那裡,對啊,利用重物壓弦上下而彈,是何等省力,他怎麼就沒有想到?看著台案前那張神采飛揚的臉,他只覺得胸口就像猛地堵上了一塊石頭,耳邊又傳來一聲黎大匠的大聲感嘆,「著啊!庫狄娘子是怎麼想出來的!」
今日跟琉璃過來的正是小檀,從進門起麴崇裕的那一臉譏諷早已讓她心中不快,此時忍不住對黎大匠笑道,「我家娘子何等聰慧,豈是尋常人等能比擬的?」
琉璃心裡頓時有些發虛,只能低頭將適才飄到自己身上的白疊拍了下來,語氣儘量放得平靜,「這鐵錘似乎太過沉重,大匠不妨做個包著鐵塊或鉛塊的手錘出來,只怕更好用些。」
黎大匠此時心裡滿滿的只剩下佩服,點頭道,「正該如此,小的這便去做!」轉頭便興沖沖的案台上拿工具材料。
麴崇裕呆了半晌,慢慢吐出一口氣來,只覺得心頭的灰暗比看見裴行儉燒剩的那堆灰燼時似乎還要濃郁幾分,一時連話都懶得再說,幾乎想一走了之,卻又實在拉不下這個臉來。
琉璃拍掉了身上的白疊,又看了看案面,隨口便問黎大匠,「我才兩日沒來,怎麼就有了這麼多去籽的淨白疊?」
黎大匠正在低頭找著合適的木塊,聞言笑道,「世子將軋車改了改,如今可以用腳踩轉軸,省力快捷了許多。」
腳踩的?琉璃忙走到新做的那架軋車邊上看了幾眼,忍不住點頭,「果然強了許多,世子好心思!」語氣裡的讚歎倒是貨真價實,她能想出軋車和大彈弓來,是因為早就知道了,麴崇裕能想到把手搖改成腳踩,卻當真是靠他自己,這孔雀雖然自戀得厲害,在這方面當真有些天賦。
麴崇裕聲音淡漠,「庫狄夫人何等聰慧,崇裕望塵莫及。」
琉璃一怔,回頭看了小檀一眼,小檀也笑著扮了個鬼臉,麴崇裕心裡怒火不由一拱,語氣越發冷淡,「庫狄夫人今日也有暇來宴客,我等倒是榮幸得很。」
他倒是把這話原樣送回了!琉璃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笑道,「今日確是有親朋自長安而來,不好失禮,只是哪敢與世子相比?論到好客,只怕西州也無人敢與世子相比!」要說天天打扮得像要去相親,大唐不敢說,西州決計再無一人能是麴崇裕的對手。
麴崇裕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能淡然點頭,「原來如此,倒是耽誤夫人招待親友了。」而且還是長安來的親友……心裡突然微動,瞟了琉璃一眼,「夫人氣色甚佳,想來是聽到了不少好消息!」
好消息麼?除了自己那位父親大人已然老樹開花,正經的好消息的確是有一個,不過麼……琉璃轉開目光,強壓住了嘴角的笑意,「借世子吉言。」
麴崇裕心裡微微冷笑,感慨的嘆了口氣,「說來當年我也曾赴過芙蓉宴,沒想到那位臨海大長公主竟會落得今日的下場!」
琉璃驚訝的挑起了眉頭,臨海大長公主?她還真把這個人給忘得差不多了,忍不住問,「她如今是什麼下場?」
麴崇裕一愣,庫狄氏竟不知道臨海大長公主的狀況,那她剛才笑得那麼古怪作甚?難道又是在裝模作樣?心思微轉,當下三言兩語把大長公主幾個月來的情況說了一遍,卻見琉璃先是靜靜的聽著,隨即便一本正經的點頭,「我也沒想到她會落得如此下場。」竟是不再多話,走到黎大匠身邊專心的看他做起手錘來,又提了兩句建議,黎大匠自然點頭不迭,「娘子放心,這手錘大約明日便可得,娘子屆時再來看便是。」
琉璃笑道,「那我明日再來。」說完便直起身子對麴崇裕微笑道,「世子,今日家中還有客人,若是無事,我便先告退了。」
麴崇裕只覺得滿心困惑鬱悶,又不知從何說起,只能道了聲「夫人請便」,待琉璃走後,在院子裡轉了好幾圈,一口悶氣無處發作,一眼看見白疊中那個黝黑的鐵錘,拎起來便在弓弦上砸了幾下,那嗡嗡的聲音頓時迴蕩在院子裡,良久方歇。
……
曲水坊的裴宅比平日熱鬧了好幾分,琉璃剛進院門,管家老何便笑道,「娘子可算回來了!康娘子都問過好幾遍了。」
三表嫂難道還有話跟自己說?琉璃忙往裡走,上房裡,康氏果然是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看見琉璃滿面是笑的站了起來,「你這主人,倒把我等都丟下了!」
琉璃忙忙的告了罪,四下看了一眼,不由奇道,「三表兄呢?」
康氏笑道,「莫提他,被你家長史拉進東屋裡已說了半日的話,我還納悶,這兩個竟是一見如故了不成?」
裴行儉把安三郎拉到書房裡說話?還說了這麼久!他們兩個有什麼好說的?琉璃看著那虛掩著的書房門,不由納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