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佛寺僧惠淨入寺兩年,自往山居,糧食、米面、鐺鍋、氈席一切家具皆為自備,無何乃被義朗打罵,道青等具見,惠淨向寺僧陳情,義朗乃加誣雲,諸窯財物失脫。諸窯實則不曾有失脫。義朗去歲十一月十日夜,將梨脯材木等兩車私運至高昌城,惠淨等數人具見,尚不自省,乃羅織罪名雲一切皆為惠淨所為……」
眼前的這篇文書,字跡飄逸秀拔之極,內容卻是嘮叨瑣碎之極。琉璃讀了兩遍,不由啞然失笑,說白了,就是一個只有兩年資歷的小和尚搬到佛寺外面的窯洞居住,卻被大和尚打罵了,去寺裡告狀吧,又被對方誣告說了偷了東西,其實大和尚自己才偷東西,他去年偷了兩車果脯木材的時候就被小和尚看見了……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原來這兩天西州城傳得紛紛揚揚,據說官府和大佛寺都嚴格保密的兩僧相爭案,便是這麼一地雞毛蒜皮?
她揚了揚手裡墨跡尚未乾透的字紙,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裴行儉,「這便是大佛寺僧人的狀紙?你審了兩日,便是審這個?」
裴行儉已收拾好了筆墨,放下袖子,笑吟吟的點頭,「自然要審兩日,這窯洞中是否丟過東西,那兩車木材又去往何處,這打罵偷盜之事有何人見證,都要逐一審理明了。窯洞原在城外,傳喚證人也要些時辰,一來一去可不是兩日?」
琉璃奇道,「那審出什麼事來不成?」或許這裡面另有玄機?
裴行儉一本正經的道,「這個叫惠淨的僧人年紀雖小,性子卻十分耿直,倒是不曾撒謊。因事不涉俗務,我還是讓大佛寺的上座將兩人領回,自行處置。」
琉璃只慶幸自己沒有喝水——裴行儉花了兩日的功夫,調動了那麼多差役,還封鎖了都護府前的大道,原來就是審出了這麼個結果?讓滿西州的人都以為是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她不由苦了臉,「阿嫂她們若是問起來,我可怎麼答?」昨日康氏便尋藉口過來了一次,繞著彎子打聽了半日。
裴行儉嘴角含笑,「實說便是。」
琉璃搖頭,這種實話,聽起來比假話還假,她拿著裴行儉親手默抄下來的狀紙都覺得是假的,何況別人?只怕隨便編點什麼駭人聽聞的,別人還肯相信一些。只是裴行儉那笑微微的神情……琉璃仔細的看了他幾眼,「你這葫蘆裡究竟埋的是什麼藥?」
裴行儉遺憾的搖了搖頭,「我也是奉命行事,麴世子特意吩咐說,此事涉及大佛寺內務,莫讓閒雜人等聽了去,我不如此,又能如何?」
這也叫奉命行事?琉璃忍不住笑出了聲,他把麴孔雀氣成那樣,倒讓自己不要再招惹他。
看著手中的文書,她惋惜的搖頭,「你的字用來寫這個也太可惜。」早知如此,她在聽裴行儉輕描淡寫的提了一句「最無趣的狀紙」時,就不說想看了。
裴行儉從她手裡將紙拿過,放到了一邊,伸手攬住了她的腰,「我的字寫出來給你看,有什麼可惜?」聲音裡竟有一種著異樣的柔和。
琉璃有些奇怪的抬眼看著他,裴行儉低下頭來,滿眼都是笑意,「今兒是什麼日子?你說什麼,便是什麼。」
琉璃心頭一暖,臉上不由也露出了微笑。是啊,今日是四月十七,他們在一起已經整整一年了,沒想到他也記得這麼牢。
裴行儉低聲道,「我這幾日都有假,你想去哪裡?我陪你。」
琉璃忙問,「哪裡都可以去麼?」她自然有想去的地方,來了半年多,她還沒有到西州城山谷之外的地方去過,連八百里火焰山也只是遠遠的看過幾眼而已。
裴行儉笑著搖頭,「這幾日自是哪裡都可以去,只是……五月前,我還是在西州城裡更妥當些。」看見琉璃眼中的困惑之色,才解釋了一句,「再過幾日,大佛寺的另一個案子便要開審了。」
琉璃依稀記得聽人提過一句,似乎是有人租種了大佛寺的田地,卻死活不肯交租,寺院無法,才告到了府衙裡。此事聽起來比兩僧相爭案還要簡單無聊。她不由疑惑道,「可是又要封了道?」
裴行儉的眉頭微不可見的皺了一下,「不會……」不待琉璃發問,已重新露出了笑容,「今日你是想自己騎馬,還是讓我帶你?」
就像在大海道上那樣麼?琉璃展顏一笑,「自然是你帶我!不過,你先別動。」說著從袖子裡拿出一樣東西,低頭系在了裴行儉腰間的蹀躞帶上。
琉璃的頭抵在裴行儉的胸口,裴行儉剛想伸手撫上那一頭柔軟的長髮,她已直起了身子,眼睛亮亮的笑著看他。裴行儉低頭把那小物件拿在手裡,卻是一套兩枚玉印,上面用小小的銀鏈相系,看去倒像是一對極精巧的玉珮。仔細看時,兩枚印上分別刻了「守約」和「人間四月」幾個字,一是朱文,一為白文,用的都是漢印常用的懸針篆,自有一種古樸雅緻。
「人間四月」,裴行儉低聲念了兩遍,只覺得簡簡單單四個字後面似乎有一股無盡的纏綿之意,低聲嘆了口氣,「真好,刻得好,這四個字也好,琉璃,你怎麼想起要刻這個?」
琉璃笑道,「不好麼?這是連珠對印,若是有一日,咱們不在一起,就各拿一枚做個表記,也好……」一語未了,裴行儉的唇已封了下來,帶著一股少有的狠意,半晌才放開她,「什麼日子,你也敢這樣胡說!」
琉璃看著他眨了眨眼睛,「你難道永世都不出門了,出門的時辰,咱們一人拿一方印,往信箋上一印,可不是表記?」說著笑嘻嘻的拿起刻著「守約」二字的印,「我要這一枚。」
裴行儉不由哭笑不得,琉璃的意思,難道是讓他每寫一封家書都要蓋上「人間四月」這種印章麼?這也……
琉璃看著他的臉色,繃不住大笑起來。
裴行儉頓時明白過來,瞅著她微微點頭,「好,讓你戲弄我!」
琉璃見勢不對,抽身要溜,裴行儉已一把將她緊緊的攬在了懷裡,低聲笑道,「此刻知道怕了?你不是膽子大得很麼?」
琉璃只能用最無辜的眼神看著他,「你答應了今日陪我出去的。」
裴行儉挑眉一笑,「我改了主意了!我忘了告訴你,我休的是田假,有半個月不用去府衙。」
看著裴行儉已經變深的眸子,琉璃心裡微慌,還想說點什麼,身子一悠已被他橫抱了起來,她認命的摟住了他的脖子:半個月的假?自己這回玩大了……該死的,大唐沒事給官員這麼多帶薪假作甚?
……
直到兩日後,琉璃才終於出了西州。裴行儉一反來西州後的謹言慎行,似乎完全放下了心頭的負擔,整日只陪著她四處閒逛。從高牆雄踞的高昌城,到延綿起伏的火焰山,以及距離交河不遠的幾處石窟,幾日下來都看了個遍。
縱馬走在忽而山石高聳,忽而戈壁遼遠的西州荒野上,偶然出現在天邊的羊群與綠洲都有一種極不真實的畫面感。只是美則美矣,在這樣的天地茫茫間,琉璃走不了多久便完全辨不清方向,好在裴行儉似乎對道路極為熟悉,哪裡有一處泉水,哪裡有一條小道,都清清楚楚。只是琉璃偶然問起他如何知道時,他卻輕描淡寫的道,「冬日裡走過一回。」
琉璃只能無語望蒼天。
到了二十七日,裴行儉吃過早膳,卻沒有再提出門之事,琉璃這才想起大佛寺的那樁案子,忍不住問道,「是今日要審案了?那案子難不成有甚麼古怪?」
裴行儉點了點頭,「昨日已經開審了。」見琉璃還要問,卻皺眉道,「不是甚麼乾淨事體,說出來白白污了你的耳朵。」
這樣簡單的一樁案子裡,還有風流韻事?而且是和尚與佃戶?琉璃的一顆八卦心頓時熊熊燃燒起來。
裴行儉看著她睜大了眼睛眼巴巴的看著自己,只覺得無可奈何,伸手揉了揉她的頭,「不是我不與你說,人命關天,我又不想要那些人的性命,不過是圖一個……」他驀地收了口,笑了笑沒再說下去。
琉璃恨得牙癢,卻也記得他曾說過,他不說的三樁事裡,便有事關他人陰私,和自己也沒有過半把握的,卻也無法再逼他,只能嘆了口氣,低聲嘟囔,「下回有什麼事,我也瞞著你!」
裴行儉看著她笑而不語,琉璃被他看得訕訕的,只得轉頭不理他,自己起身進了裡屋,把剛收到的白疊布找了出來,裴行儉也跟了進來,見了白疊,忙拿起來細細的看了幾眼,點頭道,「這便是你說的細白疊?比原先的果然強得多了,似乎也牢靠。何時做出來的?」
琉璃道,「昨日你洗浴時,黎大匠著人送了過來,你出來一打岔便忘了。」說著又拿起另一段不過幾尺長的白疊給他看,「這塊才是細白疊。」
裴行儉拿到手上,只覺得出奇的輕巧細緻,比絹綢還多了一份別樣的柔軟,點頭嘆道,「真真想不到,那樣尋常的白疊,竟能做出這般精細的白疊布來。」
琉璃微微皺眉,「的確比我原先想的還精細,只是聽黎大匠傳的話,如今雖是改過兩次緯車,但紡線時十根細紗線會斷八九根,做這樣一匹細白疊費的功夫,竟是粗白疊的十倍。」
裴行儉又把粗白疊拿在了手裡,「如今這樣的白疊,這可是尋常人家也能做出來的?」見琉璃點頭,便笑了起來,「這般的已是夠用,倒也不必求精求細。」
琉璃知道他所思慮的乃是尋常西州人的用度,對能不能做出這種精貴的細白疊並不放在心上,只是自己的想法當然有些不同,正想該如何適當表達一下自己突破技術難關的興趣和決心,就聽外面響起了小檀略有些急切的聲音,「阿郎,都護府有急事找你。」
裴行儉眼睛一亮,放下白疊走了出去,小檀又道,「朱參軍遣人來回報說,那欠租案如今已變成了忤逆案。」
忤逆案?琉璃頓時嚇了一跳,這個時代,忤逆不孝,那是十惡不赦的大罪,怎麼一個欠租的案子,跟這樣的重罪攪合到了一起?她看了裴行儉一眼,只見他臉上也露出了些許愕然,隨即眉頭一皺,臉色徹底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