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麴崇裕都有些心神不寧。
處理完工坊的雜事,他坐在書房出了一會兒神,只覺得屋裡的燈光似乎有些暗淡,抬頭才發現高窗之外竟然不知不覺已轉為了暮色。想吩咐人上晚膳,轉念間又改變了主意,「來人!」
守在門外的小廝忙應道,「世子有何吩咐?」
「遣人去問一聲,麴都護可是已然歸家。」
一刻多鐘之後,換上了一身碧色衣袍的麴崇裕便走進了都護府後的小院。這院子佈置與世子府類似,書房也設在外院的東邊,麴崇裕挑簾進去,只見麴智湛穿著家常的細葛寬袍,散腿坐在碧竹涼蓆上,抬頭看見自己,臉上露出了笑容,「你可用過晚膳?」
看著這張溫和得近乎模糊的笑臉,麴崇裕心裡突然踏實了下來,笑著搖了搖頭,「正要來煩擾父親一頓!」
麴智湛呵呵一笑,揚聲道,「讓廚下準備兩個食盒,記得給玉郎做道魚膾。」
麴崇裕在下首的蓆子上坐了下來,也和麴智湛一般散開了腿,兩隻銀絲繡邊的白疊襪被碧竹稱得分外顯眼。
麴智湛得意的伸了伸腳,他腳上也是一雙白疊襪,只是白底上染了靛青色的雲紋,「這白疊襪真真舒適,比當年王宮裡的不差半分!我便知你有這能耐。」
這個事情麼……麴崇裕胸口微悶,著實不欲多說這個話題,笑了笑道,「父親歡喜便好,兒子今日去了大佛寺,回來後左思右想,總覺得有些不對。」
麴智湛笑容微斂,「我已聽人回稟了,你離開之後,裴長史夫婦又在西殿裡呆了兩盞多茶的工夫。到了午後,消息傳開,西州只怕有一小半人都湧去了大佛寺,一時頗有些亂相,幸虧裴長史早已派了三隊差役在附近待命,立時趕了過去,才把局面穩了下來,如今西州的差役有一半都在大佛寺內外巡視,西州人人都已知曉,裴長史原來也是敬重佛法的。」
麴崇裕臉色冷了下來,這位裴長史,果然事事都會揀巧宗兒!
麴智湛瞅了他一眼,笑著搖頭,「你莫不服氣,這裴守約雖比你大不了幾歲,做事之老成,為父都佩服得緊。如今他這番做作,我也頗有些疑心,只怕他為的便是挾恩圖報!」
麴崇裕點了點頭,這正是他擔心的事情之一,「父親,依你之見,前頭兩個案子會不會都是他做的局?為的便是讓大佛寺知曉厲害,而今日之所為,則是向大佛寺市恩?」
麴智湛沉吟半晌,皺眉道,「先頭的案子如今想來的確有些蹊蹺,裴守約心思縝密,從不做無用之事,無論是不是局,日前兩案,已然令大佛寺畏懼,今日之舉,則會令其感激,他若再用些手段軟硬兼施,便是逼著大佛寺出了購買軍糧的錢帛,也不無可能!」
麴崇裕心裡更是一沉,默然片刻才低聲道,「是崇裕一時考慮不周,才有了今日之局面。」
麴智湛嘆了口氣,「此事與你並無關係,想來裴長史在令那婦人買棺木之時,便已想好了所有後手,你以為在那般群情激奮之下,誰還能保住那對男女?你即便不令他們同棺而葬,裴長史焉肯老老實實把屍首交還大佛寺?不借你之手,他照樣可借民之口!玉郎,你莫想得太多,難不成他還真能掐指一算,便算到你……你伯母當年的那些事?」
麴崇裕臉色頓時變了,「那女人與我沒有半分關係!他算不算得出與我何干?」
麴智湛看著他,語氣變得極為沉肅,「玉郎,無論你認或不認,她都是給你這副皮囊之人,世間緣法,自有前因,怨恨在心,更成孽緣!你從小也是熟讀佛經的,如今她已得了她的報應,你又何必執著於嗔念,讓自己不得解脫?」
麴崇裕低著頭只不做聲,麴智湛心裡嘆息,他的這個侄兒雖然已在膝下養了十幾年,但有些事情,終究不是自己能解開的,只得轉了話題,「如今你打算如何應對此事?」
麴崇裕神色放鬆了幾分,想了片刻道,「如今佛像顯聖,四方信徒來朝,所捐功德數目驚人,明日我便讓兩隊府兵代替差役,日夜在大佛寺周邊巡查,不得讓任何人擾亂佛門清淨;再者,加派人手盯著裴守約和他身邊心腹之人,一旦有任何異動,都要立刻回報。明日我還會去大佛寺,與玄覺法師深談一次,說明前次之事是我痛恨那僧人辱沒了大佛寺的清譽,大佛寺乃西州諸寺之首,有麴家在西州一日,便絕不會允許有人把主意打到大佛寺頭上來!」
麴智湛圓圓的臉孔上露出了欣慰之色,「明日你還是陪為父一道去,說來我也該去銅佛前上一炷香了。」
麴崇裕展眉而笑,白玉般的面孔在燈光下幾乎有光暈流轉,「原來父親也不願裴行儉拿捏住大佛寺?」
麴智湛暗暗的嘆了口氣,眼前這張臉孔和那一張何其相似,血脈之痕,哪裡是恨怨可以抹殺的?只是,若不是這張臉,玉郎前些年也不會遇到那麼些波折吧?所謂孽緣,無過於此……嘴裡淡然道,「不過是三萬緡錢,麴家可以幫他解這燃眉之急,卻不能讓他如此輕易便從大佛寺得手!」
麴崇裕默然不語,他固然不願讓麴家來背這筆賬,卻也不得不承認,麴智湛的話自有道理。
門外有人笑道,「晚膳到啦!」門簾一挑,祗氏帶著四個婢女走了進來,進門便對麴崇裕笑道,「玉郎來用晚膳也不早說,廚下今日未備得你愛吃的鮮魚,只有一壇乾鱠,倒是還未開封的。」
麴崇裕忙笑著起身謝過,兩個婢女將食盒裡的碟盤一一在麴崇裕面前設好,那雪白透明的乾鱠放在青瓷碟裡,看去分外爽口,就聽麴智湛抱怨道,「怎麼又是這個!」
麴智湛的面前放著一碗黑漆漆的湯水,臉色也沉得有點發黑。
祗氏笑道,「昨日不是沒吃麼?醫師都說了讓你日日吃一些才好。」說著便站在麴智湛的案几前不動,麴智湛皺著眉端起碗一飲而盡,擺手道,「快拿下去!」
祗氏這轉頭向麴崇裕笑說了一聲「玉郎慢些用」,帶著婢女們退了出去。
麴智湛苦著臉吃了兩口肉羹,才舒出一口氣來,「這婦人便愛拿根棒槌便認做針,那些醫師的話也盡信的?」
麴崇裕夾了一箸晶瑩的乾鱠,抬頭笑道,「庶母倒是細緻人。」
麴智湛笑了一聲,瞅著他道,「你那府裡也該添個婦人了,如今你遠在西州,府裡添幾個侍妾,難不成還能讓長安那邊心生顧忌?」
麴崇裕堅決的搖頭,「婦人難養,如今依然諸事未定,我實不願回了府中,還要與她們周旋!」見麴智湛還要說話,忙笑道,「我身邊還有幾個省事的婢女,若是日後諸事順遂了,再納妾也不遲。」
省事的婢女?麴智湛不由啞然,半晌才嘆了口氣,指了指面前的鎏金鳳首壺,「這是我前幾日得的青梅酒,你要不要嘗一些?」
……
「這是什麼酒?」琉璃輕輕抿了一口,抬頭望向裴行儉,這酒的味道像是米酒,卻又多了一種甘甜。
裴行儉笑道,「是柳中縣令來都護府時帶的青梅酒,他前次來送了麴都護一些,這次便送了我,味道倒也別緻。」
琉璃對酒興趣不大,不過這青梅酒的味道清甜中帶著微酸,夏夜飲來,倒也別有一番風味。她喝了兩杯,便覺得臉上有些發熱,卻見裴行儉喝水般將面前的一壺都喝了下去。
如今已入了六月,西州白日裡當真是烈日如火,只是日頭一沉,夜風卻會立刻變得涼爽起來,夏夜裡坐在涼風習習的院中,吃著各種甘甜的瓜果,喝杯清酒,看會兒星空,日子便有了一種山水畫般的清遠悠然。
三更天的梆子從街上遠遠的傳了過來,琉璃站起來收拾了果盤杯壺等物,回頭卻看見裴行儉依然坐在那裡,不由奇道,「你還不睡?」
裴行儉搖了搖頭,「你先去歇著,我還要等上片刻。」
等?琉璃納悶的看著他。聽見動靜的阿燕從廂房裡快步走了出來,接過琉璃手裡的東西便往灶房去了,琉璃回身走到裴行儉面前,「你等什麼?」
裴行儉呵呵一笑,伸手將琉璃攬到了自己的膝頭上,低聲道,「我在等阿古。」
等阿古?琉璃更是詫異。
裴行儉的聲音輕描淡寫,「我讓阿古今日入夜後去大佛寺探一探,看能不能探出那西佛殿到底有什麼古怪。」
琉璃恍然大悟,他想探的,應當是那個已經流了半個月的大汗,把西州人弄得瘋瘋癲癲的銅佛吧?她不由脫口問道,「你也不信那是神蹟?」
裴行儉的笑容有些嘲諷,「那銅佛也未免太善解人意了些!」
琉璃點頭,她自然也想過,這銅佛每次都能在最好的時機出汗,的確太過蹊蹺,只是覺得此事與自己無關,便沒有多想下去。此時回想起那尊銅佛從光滑乾爽到淚水長流、滿身汗珠的詭異情形,忍不住皺起了眉頭,當日她離得很近,可以確信那佛像表面並無異樣,所謂淚水,其實是佛像的眉目弧度恰好能把附近的水珠都聚集到眼窩處而已,但那尊佛像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冒出汗珠來,而且是從早到晚在眾目睽睽之下的往外冒?
裴行儉也是若有所思,「我那日已看過,銅像周身、佛殿之內,並無異樣,但據白三回報,他帶著差役在大佛寺裡巡視時,後院被守得極緊,不許任何閒雜人等進去,我猜,那古怪之處應與後院有關,只是這半個月來,咱們都被盯得極緊,今日阿古才尋了個機會躲了出去,不知能探出什麼。」
琉璃奇道,「探出來又如何?」
裴行儉笑了一笑,「自然是一切難題迎刃而解。」
琉璃想了片刻,忍不住有些擔心,「你是說,若探不出來,便解不了難題?」
裴行儉眉頭輕揚,「這世上既然有設局之法,自然便有破局之路,此路不通,換一條便是,難不成還真有永世瞞得住天下人的手段?」
也是,這世上哪有能永遠騙人的把戲!琉璃心頭頓時鬆了下來,陪著裴行儉坐了一會兒,睡意卻是不受控制的一點點往上湧。
裴行儉見她小口小口的打著哈欠,笑著站了起來,「你跟著熬什麼,待有了消息,我第一個便告訴你!」說著,便把琉璃拉進屋裡,按著她躺在床上,又給她蓋上了薄薄的絲被。自己也靠著床頭坐了下來。
琉璃看著床頭那個沉穩的身影,心裡雖然惦記著此事,眼皮卻越來越沉,不知何時便睡了過去。待到一睜眼時,天光居然已是大亮。她一個激靈爬了起來,只見屋裡屋外,裴行儉竟是人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