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似乎有小隊的突厥探子,裴長史帶領西州府兵押運糧車先行,蘇將軍率唐軍騎兵繞路到前方接應!
蘇定方的命令迅速傳遍了整個車隊。
兩刻鐘之後,五百匹戰馬都已被豆料和草料餵飽,每副馬鞍上除了兵器,只掛著一個水囊和一個不大的糧袋。五百名騎兵如石像般靜靜的站在路邊,只有皮甲下的軍袍不時被山風吹動。直到足有兩里多長的糧車隊伍已緩緩消失在前面的山道轉彎處,他們才勒轉戰馬向來路回撤,除了馬蹄聲響,再沒有任何一點多餘的聲音發出。
麴崇裕心神不寧的回頭張望了幾眼,一旁卻傳來了蘇定方平靜的聲音,「世子請放心,有守約帶領那三百府兵,還有我的親兵斷後,定不會教人手有太多折損。」
想起那些平日多少有些散漫的親兵在接令後突然散發出的凶悍之氣,麴崇裕不由點了點頭,他低估了他們,這些人似乎天生是為戰場而生,只有聞到烽煙的氣息,才會露出令人驚心的那一面。只是想起那幾乎搬空了大半軍倉的三百車糧草,心頭卻依然有些發沉。
裴行儉說得不錯,如今這糧草的確已送不過去。以突厥騎兵的速度,若不拖住他們,最晚明日午前便會與賀魯形成前後夾擊之勢,對於正與兩萬賀魯部騎兵相持不下的唐軍來說,準備稍有不足,這一擊只怕便足以致命。而且縱然唐軍能抵擋一時,在送糧的人馬與唐軍本部之間,也會隔著突厥的連綿軍營,這些糧車無論如何都送不過去……只是即便如此,也無須將三百輛糧車全都送到突厥人口中吧?如今正是秋收之際,讓突厥人多了這些糧草,豈不是如虎添翼?而蘇定方與裴行儉,怎麼半點都不擔心自己丟了糧草將會被如何處置?
深深的吸了口氣,麴崇裕將聲音儘可能的放得平緩了些,「蘇將軍,我還是不大明白,便算要拖延突厥人,一面派快馬去大軍中報信,一面派出少量人馬抄到前方沿途騷擾便可,何必要把所有的糧車都拿來做餌?」
蘇定方呵呵的笑了起來,抬頭看了看天色,「只有將所有糧車送出,今日才能將那兩萬騎兵統統留在山道之中!」
那又如何?若有五千精兵在手,他也敢打一場伏擊,可如今手頭就這五百人,便是各個都能以一當十,難不成還能在兩萬突厥大軍中討得了好去?
麴崇裕滿心疑惑,只是看著蘇定方從容篤定的臉色,卻不好再追問下去。
隊伍往回走了不到三里,路邊便出現了先前經過的那一大片林子。隨著「入林」「保持肅靜」的號令,五百騎兵下得馬來,束馬銜枚,悄然進入林木深處,連飛鳥都沒有驚起太多。
時光的流逝突然間變得極為緩慢,透過頭頂上並不密集的樹枝,可以看見靜靜掛在偏西天空中的那輪秋陽,可隔了半晌去看,位置卻似乎沒有絲毫的變化。麴崇裕看了幾次,目光偶然掃過林中,才發現這些騎兵似乎也變成了一根根繫著戰馬的黑色木樁,姿勢沉靜而放鬆,似乎可以千年萬年的無聲等待下去。
麴崇裕握著馬韁的手心濕了又幹,幹了又濕,不知過了多久,當日頭的顏色終於漸漸的泛出一點金紅。遠遠的似乎有馬嘶人喊的聲音傳來,他不由猛的握緊了拳頭。玉獅子也不安的刨了刨蹄子,卻換來了幾束帶著警告意味的目光。麴崇裕只覺得臉上發燒,長長的吐了口氣,慢慢的鬆開了手掌。
在距離樹林十餘里遠的山道上,三百輛糧車的長隊已在慌亂中轉過車頭,車伕的鞭子甩得山響,拚命驅使著騾馬向來路奔逃:果然遇到突厥兵了!
就在一刻鐘前,糧車隊伍派到前方去探路的斥候與突厥斥候不期而遇,幾名突厥騎兵順著山道追了過來,看到車隊一聲歡呼,接應斥候的唐軍射殺了幾個突厥人,卻到底有人逃了回去。據斥候的消息,原本以為的小隊突厥兵馬後面,竟然還跟著大隊的人馬,想來消息傳回,那些如狼似虎的突厥人隨後便會殺到!
這些車伕都是趕車的老手,只是在山道上掉頭到底也花了不少時間,頗有幾個心慌的車伕弄壞了車軸,大車便只能被推到一邊,讓出路來。好在來回奔馳於車隊中的裴行儉依然十分鎮定,每走幾十米,便指揮著車伕們將最後幾輛糧車並在一起,然後砍斷韁繩,成為堵住道路的臨時路障,多少能阻擋騎兵的快速奔襲。
饒是如此,糧車的隊伍不過往回撤了四五里路,突厥騎兵的馬蹄震動和狼群般的呼嘯之聲便在車隊的背後響了起來,而且明顯的越來越近。
當身後長箭破空的聲音響起,幾支箭翎「咄」「咄」幾聲釘在了糧車之上,後隊的車伕們首先經受不住,發一聲喊,便紛紛跳下馬車向兩邊的山丘手腳並用的爬了上去,西州府兵們也多少變了臉色,他們這些府兵大多並不曾真刀真槍的上過戰場,只是六郡漢人骨子裡血勇仍在,被長官呼喝了幾聲,便也紛紛拉弓回射。
迎著箭雨追來的突厥人多少有些吃虧,追擊的步伐不得不停了一停。
斷後的數十名唐軍最為沉穩,一面穩穩的引弓還擊,一面快速用糧車製造著路障,有人索性點燃火褶,糧車的麻袋和木板車廂原是易燃之物,沒過片刻,火頭騰的便燃了起來。
從後面追來的突厥騎兵呼喝聲越發急促,雖然馬匹畏火,卻也有人冒險提馬上山,繞過火頭衝將下來。不斷引弓射箭,務必要阻止唐軍燒燬這顯然已是囊中之物的糧車。唐軍則以糧車為掩,不斷回射,正僵持間,山谷裡馬蹄震動之聲越來越響,顯然有大隊騎兵隨後趕到。斷後的唐軍見勢不對,胡亂推倒了幾十輛糧車,點了幾個火頭,便縱馬狂奔而去。
待到數千名突厥騎兵撲滅火頭,趕過最後一輛糧車,騎著突厥良馬的唐軍早已沒了人影,連傷員都沒有留下一個,山道上空空如也,也不知他們是逃得遠了,還是躲進了山路兩邊的小路和叢林。
一隊突厥騎兵追出了好幾里地,眼見天色漸黑,敵蹤不見,不得不作罷。回轉糧車之處時,搜山的斥候小隊已抓了好幾個車伕回來,分開逐一審問了一遍,才知這支糧隊是從數十里外的大唐軍倉運糧而來,軍倉的糧草大半都已在此,而押送糧草的,的確不過是七八百名唐軍。眾人頓時放下心來,看著那一輛輛裝得滿滿的馬車,車廂裡都是一袋袋金黃的粟米,大軍還未交戰,卻先發了這樣一筆橫財。待得人人有賞的命令傳將下來,山道上的歡呼之聲頓時響成一片、經久不息。
因突厥大軍來得及時,三百輛糧車真正被燒燬的不過二十多輛,只是馬車卻半數都出現了一些問題。好在這支突厥軍也帶了不少輜重,騎兵們下馬清理道路,幾十名隨軍的工匠都被調來修補糧車,不少馬車也被騰空後趕將過來搬運糧草,待得諸事都安置妥當,車隊能正常行駛時,早已是月上中天。
調出不少人手和馬車的突厥輜重隊伍自是也不得不停了下來,兩萬騎兵在山道上延綿出好幾里地遠,眼見已過了三更,一場歡慶之後,人困馬乏,若要帶著這些糧草輜重再趕十幾里路出得山區,只怕天都亮了。收攏隊形、就地休整的軍令一聲聲的傳遞了過來,騎兵們聚攏了一些,在山道旁就地紮營,佈置拒馬,派出哨兵,喧鬧的山道漸漸的靜了下來,只有無數旗幟依然在夜風中獵獵作響。
樹林的深處,隨著三百名府兵依次撤入林中和夜幕慢慢的降臨,蘇定方一聲令下,五百名唐軍都換成了席地而坐的姿勢,各自靠著樹木閉目養神。
將西州府兵帶入更深處安置妥當後,裴行儉也坐在了離蘇定方不過兩尺多遠的地方,被火苗燎過的袍子似乎還散發著淡淡的焦味和血腥之氣,整個人卻如其他唐軍一樣靜默而沉穩。不時有斥候幽靈般的閃到蘇定方的跟前,低低的回報著前方五六里外突厥人的一舉一動。也有突厥人的斥候騎兵提馬到了林外,卻只是隨意轉了一圈便回轉遠去。
麴崇裕坐在蘇定方身後不遠的地方,依稀聽見了一句,「突厥大軍已就地安營」。心裡不由微微一鬆:丟下幾百輛糧車,終於拖住了突厥軍一夜!此刻大唐軍營那邊只怕已是得了消息,待到明日,便不會措手不及。
蘇定方也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靜默片刻,低聲下達軍令:全體將士,用完自己帶的乾糧和清水,就地休息一個時辰。
彷彿飢餓感也隨著這聲命令甦醒了過來,麴崇裕這才想起上一頓還是入林後不久用的,如今已過去好幾個時辰。他隨手摸了摸早已從馬鞍上取下的乾糧袋,袋子裡還有兩塊不大的麵餅,拿出一塊剛剛咬了一口,突然手指一僵,趕緊又摸了摸乾糧袋——的確只剩下一塊麵餅,吃完這一餐,便再無乾糧可用!
似乎有道光亮劃過心間,他怔怔的抬頭看著不遠處那個並不高大的黑影,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這個年過花甲的唐軍將領,竟然會冒出這麼瘋狂的念頭。
林中依然一片安靜,只能聽見的低低的咀嚼和飲水聲,彷彿沒有人發現乾糧袋的異常。麴崇裕幾乎想把麵餅扔到一邊,站起來質問一句,卻不知為何沒敢造次,只是像其他人一樣默默的吃了乾糧,又喝了幾口清水。
月光從樹葉的縫隙裡照了進來,勾勒出一個個更加沉默的身影。裴行儉靜靜的起身,向樹林深處走去。麴崇裕猶豫片刻,往前挪了一挪,在蘇定方旁邊坐了下來,低聲道,「蘇將軍,您不會是打算……」
蘇定方的聲音平平淡淡,聽不出一絲喜怒,「麴世子所料不錯。」
麴崇裕一肚子話頓時都噎了回去,既有些不敢置信,又有些哭笑不得,一時不但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連自己心裡到底是什麼滋味都有些分不清楚。
裴行儉不知何時已悄然走了回來,在麴崇裕側面坐下,低低的聲音舒緩一如平日,「麴世子,再過半個時辰,唐軍便要出林,你不妨去後山與西州府兵匯合後一道行動,只要略加小心,便不會有太大風險。」
淡淡的焦味和血腥味飄了過來,麴崇裕胸口一直憋著的怒火騰的燃起,靜默良久,終於冷冷的開口,「我會與唐軍,一道出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