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儉沒有做聲,只安撫的拍了拍琉璃,「放心,四郎斷然不會有事。」鬆開手便要往外走,琉璃忙拉住了他,「你又在搗什麼鬼?」
裴行儉猶豫的看了琉璃一眼,突然低頭將嘴湊到了她的耳邊。琉璃忙凝神細聽,卻聽見了一個帶笑的聲音,「天機不可洩露!」她不由一怔,裴行儉已笑著退開一步,動作敏捷的挑簾出門,留下她一人站在原地磨牙。
前院裡,阿燕正神色不寧在等在屋前,抬頭見裴行儉走了過來,微微吃了一驚,「阿郎!」
裴行儉擺了擺手,「事情我都知曉了,你莫急,回家略等一等,大約再過半個多時辰,四郎定會回來。」想了想又道,「不妨備些熱水和醒酒湯。」
阿燕頓時愣住了,怎麼阿郎連問都不問一聲便說他都知道了?還有醒酒湯……韓四不是出診麼?怎麼會喝多了?只是到底不敢多問,忙屈膝道了一聲,「多謝阿郎,是阿燕打擾阿郎和娘子了。」
裴行儉微笑道,「無妨,今日原是難為了四郎,你莫怪他。」
阿燕愈發納悶,抬頭時,只見裴行儉轉頭看了小米一眼,小米忙笑著走上一步,「阿燕姊姊,我送你回去。」
阿燕定了定神,這才覺得腳下果然有些發沉,扶住了小米伸過來的手,告辭轉身而去,聽見身後傳來裴行儉的吩咐聲,「去後面罩房問一聲,阿生可曾回來了?再讓白三趕緊來這邊一趟!」
白三?阿燕心裡一動:白三原本是橫行市坊的人物,如今又跟了阿郎六七年,如今在西州城裡,敢不給他面子的人大約數不夠一巴掌,平日也只同跟著阿郎做些要緊的差事,眼下不過是夜間尋人的小事,怎會用得上他?她本來已經定了些的心神,頓時又有些晃悠悠的沾不到實地。
……
二更已過,正是秋夜初涼時分,西州各坊都早已關門上鎖,坊門之內卻還頗有些燈光通明之處。在洛陽坊緊挨著南牆的一處酒肆裡,樓下的幾桌客人都喝得不少了,一片笑語喧嘩中,溫酒的婆子、端酒菜的夥計都被指使得團團亂轉,樓上卻安靜了許多,夥計規規矩矩的守在樓梯口,伺候著唯一的那桌客人,倒是有五六個妓女嘻嘻哈哈的擠在一個頭都抬不起來的酒客身邊,正是酒肆裡常見的圍妓,為的是讓醉酒的客人出汗發熱,散些酒意。過了一會兒,有人伸手摸了摸那客人的額頭,笑道,「發汗了發汗了。」
坐在另一頭的酒客也呵呵的笑了起來,起身探了探醉酒者發燙的額頭,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又拍著他的肩膀叫了聲「韓醫師!」
韓四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往身週一看,唬了一跳,連酒意都醒了三分,揮手叫道,「你們先下去,下去!」
妓女們頓時嬉笑起來,「原來是個臉嫩的」,還有人笑道,「你們竟認不得這韓神醫,他家娘子可是個厲害的……」互相推搡著起了身,到對面的酒客手裡領了銀錢,又在一片「謝過郭醫師」的笑聲中下樓而去。
韓四撐著額頭往外面看了一眼,皺眉道,「這是……什麼時辰了?」
郭醫師笑道,「大約已過了二更天。」
韓四唬了一跳,按著案几便晃晃悠悠的站了起來,「這般晚了,韓四須得歸家,叔父高誼,改日再謝,改日再謝!」說著便要走。
郭醫師忙道,「不急不急,你適才說的那藥方,我記了下來,你幫我看看可對?」說著展開了一張字紙推到韓四面前,韓四匆匆掃了一眼,眯了眯眼睛,「人參,七錢,還有葛花五錢,叔父忘記寫了,旁的都對。」
郭醫師抱手行了一禮,「多謝!」看了看天色又道,「如今也太晚了些,你酒氣太重,只怕要與門衛囉嗦半日,不如就到舍下將就一晚,明日再回?」
韓四擺手不迭,「使不得使不得!」
郭醫師沉下了臉,「四郎,你既然叫我一聲叔父,我家你如何便去不得了?莫不是覺得叔父家簡陋,委屈了你這神醫。」
韓四忙道,「不敢!叔父家小侄不是常去?只是今日太晚,家人只怕已是惦念上了,某還是早些回去、回去才是。」剛一邁步,身子卻是一晃,忙用手扶住了案面才勉強站穩。
郭醫師忙上來扶了他一把,「小心些。」幫他拿起了藥箱,扶著他往樓下慢慢走去,一面便嘆道,「你便是這急性子最像你父親,也不知何時才改的掉!」
店裡的夥計一直守在樓梯口,見兩人下來,忙趕上來幫著扶人,連掌櫃也走了過來,笑道,「韓先生為何喝成了這般模樣?」又招呼另一個夥計上來幫忙。
正忙亂間,卻聽門口有人道,「是這家麼?」聲音頗為不善。
掌櫃忙回身看去,只見一個高大的人影一步跨了進來,雙手抱胸站在門口,目光如電般在屋中一掃,一眼看到韓四,臉色這才緩了一緩,回身便道,「你們把韓醫師扶回去。」說著閃開身子,有兩個粗壯的漢子快步走了進來,走到韓四身邊,架起他便走。
掌櫃心裡暗暗吃驚,忙笑著上前抱手,「今日三郎怎麼得空?小店有新到的葡萄酒,可要喝上一口?」
白三郎冷冷的道,「白某乃是辦差!」也不多說,跟在韓四身後揚長而去。
掌櫃怔在了那裡,郭醫師臉色不由微變,眯起眼睛略一沉吟轉身便往走。門外那小廝哭喪著臉剛說了一聲道,「阿郎,適才白三郎帶人到了家中,只讓我們交人,小的沒法子……」
郭醫師皺著眉頭說聲,「罷了,你先去樓上拿了我的藥箱回去,跟娘子說聲我稍後才能回來。」匆匆忙忙直奔坊中東門一處宅子,剛到門口,那扇烏木門吱呀一聲開了,探出個頭來向郭醫師點了一點,便舉著燈在前面帶路,將他帶到了外書房,低聲道,「阿郎,郭醫師來了。」
門簾裡響起了一個低沉的聲音,「快請進來。」門簾挑處,露出的一張臉,霍然正是西州行參軍張懷寂。一見郭醫師便苦笑道,「可是白三過去把人帶走了?他適才也找到了這邊,這廝當真是難纏之極!」說著連連搖頭。
郭醫師卻笑了一聲,「白三卻是來晚了些,在下幸不辱命!」
張懷寂眼睛頓時一亮,「你已套出了韓四的話?那位長史夫人……」
郭醫師點了點頭,走上一步,壓低了聲音,「那長史夫人只怕早便好得差不離了,真正不大容易好的,乃是裴長史!」
張懷寂愕然看向郭醫師,一怔之後便是斷然搖頭,「絕無可能,我與他又不是頭一日認識,他看著文弱,卻是弓馬嫻熟,酒量更是驚人,哪裡有半分病弱摸樣?」
郭醫師嘆道,「參軍有所不知,這原也不是病,只是從酒字上而來禍端!」說著壓低了聲音,將自己今日如何一點一點套得韓四吐露真言的過程回稟了一遍,張懷寂越聽越是驚疑不定,「如此說來……這話可信得?」
郭醫師嘿嘿一笑,「老夫行醫多年,真醉裝醉還分不清麼,那韓四喝成那般摸樣還能編得出這般天衣無縫的謊言?再說,這年輕時酒色傷了身子的人,我也曾見過幾個,多是子嗣上頭艱難,便是好容易得了一兩個,也極難養活,那是胎中帶著的不足。我還怕他隨口蒙我,讓他說了調理此症的藥方出來,故意寫錯了兩處,待他酒醉略醒再試了一遍,他一眼便看了出來,可見是真使慣了這方子的。」
張懷寂眯著眼睛想了半日,緩緩點頭,「難怪,難怪!這裴長史成親這些年無所出,竟是一個妾室都不曾納,連容色好些的婢女都不留,我們只當他是太過懼內,卻原來是這番道理!還有,今日那韓四郎不過晚回去了些,他竟派了白三過來尋人,只怕也是因為心虛!」他越想越覺得應是如此,一時冷笑,一時搖頭,只是想到白三那副氣勢洶洶的模樣,又是有些後怕的嘆了口氣,「虧得今日請了醫師出馬,在西州城裡,也就是您與那韓四還有幾分交情,不然……」
郭醫師也忙笑道,「參軍放心!今日韓四喝得真是多了些,醒了只怕任事都記不得——便是記得一兩句,他還敢告訴了裴長史不成?」
兩人又商議了幾句,張懷寂這才親自將郭醫師送出門去,轉身進了後院,門簾剛剛挑起,夫人小只氏便急忙忙的迎了出來,「如何?可打聽出來端倪了?」
張懷寂淡淡的道,「有些事情,你們只怕要換個主意了!」
小只氏頓時一愣,「此言何意?」為了打聽此事,張懷寂把幾個小妾都打發到冷地裡跪著,生生折騰出了兩個風寒,為的便是探聽出那庫狄氏到底身子如何,得的病能不能治,如今怎麼卻換了一副這種口吻?
張懷寂落座喝了口水,這才把今日的事情來龍去脈說了一遍,「我看此事十有八九是真,也就是你們婦人們沉不住氣,還沒打聽出個子丑寅卯,自己人先爭得一塌糊塗,彷彿那西州都督夫人、那裴氏嫡子都已是你們囊中之物,連庫狄氏那樣一個厲害角色都敢不放在眼裡,一個個要送上門去自討無趣!如今看你們如何收場?說來還是你那位阿姊手段強些,推了都督出面,好歹不會得罪了人去!」
只氏早已聽呆了,此時才回過神來,「我可不曾與那庫狄氏說過什麼?若沒有個平妻的位置,咱們養了這些年的女兒,難不成要白白去對一個胡商之女行妾室禮?」想了想又笑道,「如此一來,倒也省心,橫豎這長史府是絕不會納了妾室,好教人看出端倪的……如今,也只看你那位在只家受了二十多年供養的侄女兒,能不能當真拿出些手段了!」
……
琉璃直起身子,轉頭怔怔的看著裴行儉,幾乎哭笑不得。
裴行儉卻一臉隨意,彷彿只是說了一句再尋常不過的話,「這原也不是謊言,四郎原也說過,我須少飲些酒才好,不然多少會有些傷身,只是如今將一分說成了十分,才好教那些人歇了某些心思。」
琉璃想了半日才嘆了口氣,「你……」
裴行儉笑著將她的頭按在了胸口,「那些人少煩咱們,咱們才能養好身子,有人背後嚼舌頭有什麼打緊,待咱們生他四五個孩兒出來,自然便什麼話都沒有了。」
琉璃想了想,只覺得這事兒有些不大靠譜,一時也不知如何接話,只能道,「能不跟她們打交道,也好。」
裴行儉吐了口氣,聲音略有些沉了下來,「不打交道只怕如今還不大可能。」
琉璃意外的抬頭看著他,「這樣還不行?」
裴行儉的嘴角掛上了一絲冷冷的嘲諷,「你還是太低估了那些所謂高門大族,他們最看重的固然是門第和名望,可最不缺的,便是冷血與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