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剛剛拉下,都督府後院的外書房裡便難得的透出了些許燭光。已是數月不曾過問政務的麴智湛倚著憑幾坐在席褥之上,神色裡滿是疲憊。
麴崇裕將手中的文書丟到一邊,臉上露出了譏諷的笑容,「二十萬石糧草、一萬領寒襖、兩萬端布帛……這位蘇大都護胃口還真是不小!如今,西疆的唐軍加起來也不過一萬多人,他要這麼些東西,是想開軍市做買賣麼?」抬頭看見麴智湛的神情,他的臉色變得沉肅了許多,「父親,文書午後兒子便看過了,也已開始著手安排,您放心將養著便是,這件事交給兒子去辦!」
麴智湛深深的嘆了口氣,「你先說說看,此次蘇大都護為何會如此安排?」
麴崇裕略一沉吟便道,「蘇海政有勇武之力,卻性子貪苛,二十年前便已是沙州刺史,蹉跎至今才當上安西大都護。他年事已高,前程到頭,貪心卻還未足,所謂龜茲餘黨,兵馬不過三千,據地不過兩城,著實不足為懼,此次他大張旗鼓快馬急書請求發兵,想來打的便是借刀兵以填私慾的念頭,這糧草軍資自然是多多益善。此為其一。」
「其二麼,便是私怨。裴守約曾告訴兒子,蘇氏父子之來西疆,與他頗有些關聯,七年前的賀魯一戰,因為咱們與裴守約聯手,屠城之事敗露,同為前軍總管,蘇定方自此平步青雲,蘇海政卻被朝廷冷落,加上蘇南瑾三番兩次為難裴守約,兩邊私怨已深,蘇海政此次打著的主意,大約便是先下手為強,此次是要將咱們麴家與裴守約都置於難堪之地,日後才好慢慢的由他擺佈。」
麴智湛臉色柔和了一些,點了點頭,「你倒是看得清楚,沒存僥倖之心,此次的事情,的確有一半是直接衝咱們麴家而來。當年聖上的旨意來得太快,有心人略一推敲便不難明了,如今你與裴守約交好也不算什麼秘事,蘇大都護此番明令為父統籌軍資,自是早已看穿了當中的關竅。他在西疆若想橫行無忌,麴氏在西州的世代經營,裴長史對突厥十姓的深恩厚贈,對他而言絕非好事,若不設法令咱們收不了場,是不會幹休的。」
麴崇裕「哼」了一聲,「他這是一石兩鳥的計策。從面上來看,讓您此次統籌輜重,可以從安西大都護府治下的三州四鎮和十幾處羈縻都護府徵集糧草絹帛,似乎並不算多。可那些羈縻都護府原本就不必對朝廷納糧交稅,若是要得多了,說不定會生出事端,便是不生事端,也會令裴守約當年的恩義減去大半。」
「而真正能徵糧的西、伊、庭三州和四鎮的屯田軍戶中,人人都知西州最為富饒,若是一視同仁,西州大約還過得去,他州卻難免太過苛刻,若是量財力而定,讓西州多納,則會令西州人心生不平,難免失了民心……總而言之,這戰前籌備軍資,原是最吃力不討好的勾當,他定的數額又如此之高,若想如期繳納,咱們少不得四處催逼,便是能夠籌齊,又哪裡能討得了好去?」
麴智湛沉默良久,嘆了一聲,「我已思量了一個多時辰,這二十萬石糧草加上寒襖、絹帛,縱然以西疆這數年的豐產,到底也有些苛刻了。此事我原也有過一些打算,秋收時便讓麴氏各家的糧倉都儘量多收些糧草進來,只是沒想到,蘇海政的動作竟然來得如此之快。如今這些軍資,倒也不是收不上,只是西疆的三州四鎮只怕都要傷些元氣……以麴氏之名聲,填蘇家之慾壑,這個主意還當真是夠絕!」
麴崇裕略有些驚訝的笑了起來,「原來父親也是早有了打算!」停了一停,他的笑容變得更深了些,「父親放心,這兩個月裡我和裴守約各自都想了些法子,算起來已囤了……近五萬石。」
麴智湛不由愕然,「你們動作倒快!」沉吟片刻,到底還是皺起了眉頭,「雖是如此,剩下這十幾萬石到底也不能小瞧了去,那些羈縻都護府,若不養家催逼,大約加起來也不過能出個一兩萬石。如今安西的西、伊、庭三州課稅之戶統共不足兩萬,加上一萬多戶的屯田之軍,若是統共收上十萬石糧草,從西州官倉中調兩萬端布帛出來,再讓西州每戶納上一件寒襖,大約各處都還說得過去。餘下的這些糧草,我看還是從西州的那些高門大戶手中買上一些,西州連年豐產,這些人的手頭,三萬多石糧草總是不難拿出的。」
麴崇裕眉頭一挑,看了看麴智湛臉上漸漸變得鬆弛下來的臉色,到底沒有多說,只是簡簡單單的應了一聲,「是,兒子明日便著手去辦。」
麴智湛卻又嘆了口氣,「蘇海政此人當真膽大,不過是幾千龜茲叛黨,居然便要征二十萬石糧草!當年蘇大將軍在西疆平叛,橫掃阿史那賀魯十萬聯軍,前後足足一年多的時光,動用的全部糧草也不過二十萬石,他如此貪得無厭,此次便算對付了過去,日後只怕還是會生事。偏偏他如今剛剛到任,我若立時參劾於他,倒像是別有用心了。」
麴崇裕冷笑一聲,「那又如何,他蘇海政雖是安西大都護,可西疆卻也不是他能隻手遮天的,此人原是屠城掠地的老手,如此胡作非為下去,遲早會有把柄落下,咱們還能聽任他逍遙自在不成?」
麴智湛點了點頭,語氣愈發沉肅,「這些都是後話,咱們見機行事便是。只是眼下籌糧之事雖是有了些眉目,調兵之事你也要多加留心,按兵令,西州十餘座城池裡,府兵只能留一千多人,咱們務必將精銳都留下!還有,咱家的那些僕從部曲,」他意味深長的看了麴崇裕一眼,「也該打起些精神了!」
麴崇裕點頭不語,原先的散漫神色一時都收了起來。
到了第二日一早,麴崇裕便差人將自己的名帖送到了只氏、張氏、衛氏、孟氏等西州大族的宗子、族長手上,請他們過府議事。待第二日諸人到齊,他開門見山便道,「都督此番要統籌軍資之事,諸位想必都已知曉,如今糧草尚有些不足,都督府欲向諸位收購糧草,數目自是多多益善,橫豎你們有多少,我便收多少。」
麴都督要統籌軍資的消息頭一日已在西州傳開,此番要籌備的數目如此之多,西疆糧價必然上漲,諸人早已將家中倉稟餘糧的數目都已粗粗清點過一回。頭日夜裡不少人家已互通了消息,今日晨間在府外相見之時,更是議論了一番。
待聽得麴崇裕的這番話,諸人相視一眼,多少都有些意外,都督府要收購糧草倒也是意料中事,但多多益善到底是多少?若是真把倉中餘糧都交給都督府,先頭自家的那番打算豈不是要落空?有人忍不住便問了一句,「昨日消息一傳,今日西州粟價便漲了兩成,如今咱們各家手頭上的餘糧也不算太多,不知世子說的市價到底是……」
麴崇裕淡然道,「既是今日請諸位過來,自然便按今日的價錢,諸位請放心,我與裴長史已調集了數萬石糧米,定不會讓西州糧價繼續上漲,也免得有人囤積居奇,要在此事發上一筆橫財才肯罷休。」他的眸子慢慢在眾人臉上掃了一圈,「麴氏與在座諸族歷來同進退、共福禍,此次遇到難關,自然還望諸位略施援手,日後定然不會虧待各家,不知諸位族長還有何事要問?」
對上這冰冷的眼神,眾人都是心中一凜,忙不迭的低下了頭,含含糊糊的應了,心裡暗道一聲晦氣:自己只想麴都督統領此事,是個好說話的,怎麼忘了世子卻是一個眼裡容不得半點砂子的厲害角色,早知如此,還不如讓裴長史來收……
麴崇裕的聲音放得溫和了一些,「諸位請放心,此次收糧要按今日市價,為的是防止有人別有用心,哄抬糧價。待到諸位交糧之日,崇裕自會再加上三成費用以表謝意,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眾人頓時都鬆了口氣,原來如此,加價五成倒還說得過去,各家所得之利倒也不比釀酒差上多少,而且更為省心省力,雖說到底不如留待糧價高漲之日再賣,但總比得罪了麴玉郎要好些。
麴崇裕停了片刻,臉上露出了笑容,「諸位算來都是崇裕的長輩,想來也知道,崇裕的性子一向不大好,但凡艱難時分助我麴家一臂之力的,我日後必不會虧待於他,若是想乘火打劫麼,也不妨試上一試,至少這份膽量,崇裕便佩服得很,少不得要多與他親近親近!」
他醇厚柔和的聲音迴蕩在堂舍裡,分明不帶一絲煙火氣,卻讓堂舍裡所有的人背後都是一陣發寒,有人忙笑道,「世子哪裡的話,如今乃是都督統領此事,若哪家有不肖子弟敢如此見利忘義,不用世子動手,我們這些人也決計饒不了他!」
眾人都點頭不迭,似乎全然忘卻了進門之前的那番議論:都督要在西疆收二十萬石糧食上來,西州糧價至少會翻番,官府要收糧也罷,但價錢總不能還不如賣給庶民!
麴崇裕這才含笑抱手團團一揖,「收糧之事便拜託各位了。」
待將眾人送出門去,他便轉身直奔都督府,一進裴行儉的屋子便哂笑道,「守約,我看你當真是多慮了!購糧之事,今日這些西州各族的族長都已一口應了下來,三日之後,咱們便可開倉收糧!」
裴行儉抬頭看著他,神情有點奇異,「三日之後麼……」他搖頭笑了笑。
麴崇裕眉頭一皺,「怎麼?又有什麼不妥?」
裴行儉站了起來,晃了晃手中的一張信箋,「這是今日晨間從龜茲城傳來的消息,軍令傳出的第二日,蘇南瑾已帶領五百精兵離開龜茲,想來最多明日午後,便能抵達西州。」
麴崇裕冷笑起來,「他不來才是奇事!只是如今他到了西州又能如何?是能讓西州庶民不納戶稅,還是能讓西州大戶不賣糧草?」
裴行儉淡淡一笑,「玉郎,只怕你是放心得早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