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7 章
卷四《西域篇》第93章 菩薩心腸 外強中乾

  這帖子越看越有趣?麴崇裕忍不住走到案几前,拿起那張大紅的帖子又看了好幾眼,皺眉道,「張參軍說過,今年原是不準備做壽的,只是家中要借喜氣沖一沖,才匆忙定了此事,就算書寫略草了一些,不也尋常得很?」

  裴行儉笑著接了下去,「自是尋常得很,說來張參軍到這屋裡來送帖子,恰好遇到了蘇子玉和那位看來是舊識的盧主簿,也尋常得很,他隨手遞了帖子,明日那兩人又隨意登門去賀了壽,同樣也尋常得很……」停了停又笑道,「我只是想知道,這一天半日裡,可是有張家子弟去蘇子玉那邊見過盧主簿了?」

  麴崇裕臉色微沉,開口時語氣裡多少有些不大爽快,「今日一早,高昌縣尉張勁的確帶了兩色禮品去拜見過一回,大概兩盞茶的功夫便出來了。聽說這位盧主簿曾在西州小住,指點過幾位張氏弟子的書法文章……」他想說弟子如此登門拜見老師,不算稀奇,可看著裴行儉笑吟吟的面孔,到底只是「哼」了一聲,「你莫忘了,蘇子玉如今已是堂堂安西大都護的公子,他與麴家的恩怨知曉的人到底不多。這些西州大姓便算有攀交之心,也不至於有背棄之膽!」

  裴行儉上下打量了麴崇裕一眼,只見他的臉上雖然還未露出怒色,整個人卻已是寒氣逼人,不由笑著搖頭,「玉郎既然如此篤定,可要與我賭上一賭?」

  麴崇裕冷冷的橫了他一眼,與他打賭?這幾年自己吃的虧還不夠多麼?想到裴行儉與人打賭從無落空之時,他心裡不由更是一冷,沉吟半晌才道,「守約,我想明日便發出告示,自十月起,將西州米酒的稅賦加上三倍!」

  裴行儉挑了挑眉,「喔?我也正有此意,只是,我原是打算著要在你收糧之後再發告示,既然如此,也罷,明日我便擬了文書發佈出去。」他看著麴崇裕笑了起來,「我今日才發現,玉郎你竟然生了一副菩薩心腸。」

  麴崇裕臉色頓時更是有些發僵,冷笑道,「不敢與長史相比!崇裕愚笨,自是不大通曉如何讓人自尋死路。」

  裴行儉依然笑得風輕雲淡,「玉郎過獎,我何嘗有如此心腸?只是這些年裡那些人日子大約過得太順,越發貪得無厭起來,居然想伸手管到我裴某人的內宅之中,若不讓他們吃些教訓,難不成日後還讓家人天天為這些齷齪事情煩心?」

  麴崇裕「哼」了一聲,想到後日之事若真如裴行儉所料,心中一時憤怒,一時悵然,一時又覺得解恨,不由久久無語。

  ……

  夕陽剛剛沉入西州城外的山巒背後,洛陽坊裡,張府門口的剛剛佈置好的兩棵燈樹便都亮了起來。一丈多高的樹上各掛了六十三個壽字燈籠,燈籠上又畫了若干精緻的山川人物,在漸漸暗下去的暮色裡自是顯得愈來愈燦爛奪目,引得一大群孩童圍著拍手叫好。

  守著坊門的幾位門衛,早已各自得了賞錢,眼見夜幕漸濃,不但不曾閉門,還幫著張府的奴僕在坊門口掛起了兩個碩大的壽字燈籠,老遠便能看得一清二楚。待沿著一路燈火走到張府門口,繞過兩棵燈樹,從敞開的大門看進去,更是處處燈燭輝煌,衣冠風流之士來往不絕,端的是好一副盛世富貴景象。

  西州城內的住宅不比長安,大的也不過三進,與張家交好的女眷們午間便已登門,早已陸續的告別而去,此時登門祝賀的,多是衣冠之士。西州都督府和幾個縣衙名牌上有的人物幾乎悉數到齊,便是因身體不適或公務纏身實在來不了的,也都各自遣人送上了壽禮。

  麴智湛送的檀木佛像、麴崇裕送的六曲三色夾纈屏風和裴行儉送的大幅壽字,都被放在堂屋最顯眼的位置。來客哪個不是知情識趣的,自是先要評點一番這佛像的雕工、夾纈的畫意和壽字的筆鋒,說上一大篇花樣百出的好話,原本便賓客如雲的屋子裡,愈發顯得歡語不絕、人聲鼎沸。

  後院上房裡,小只氏卻是忙忙從裡屋挑簾走了出來,坐在外面的只氏正伸手在面前的果盤裡挑出了一顆金黃的杏乾,抬頭便看見自己妹子換了一身杏黃色繡銀絲的衣裳,忍不住笑了起來,「女客不都已送走了麼?你穿成這樣給誰看?」

  小只氏擺手嘆道,「還不是要去阿家的院子,張家幾個娘子也都還在那邊陪著,你也知曉,我的這位阿家最喜人穿得華麗富態,先前我那身湖色的衣裳雖是長安的新樣子,她見了卻是不喜的。姊姊要不要隨我過去?」

  只氏淡淡的擺手,「罷了,該說的吉利話適才不都已說過了一遍,如今你們一家子團圓歡聚,我去做什麼?」

  小只氏笑了笑,「姊姊說的哪裡話?誰還會把你當外人?」她心裡也清楚,自打麴都督身子不好,不問政事,麴玉郎對只家又不假顏色之後,自家姊姊在這些西州女眷間的地位便漸漸有了些微妙的變化。

  看著只氏淡漠的面容,想著她日後的處境,小只氏頓時心生不忍,轉身吩咐貼身婢子道,「你先去老夫人那邊回一聲,我這邊還有些事,稍後再去。」又給另一個婢子使了個眼色,教她在屋外看著,這才挨著只氏坐了下來,嘆道,「什麼歡聚,也不過一場虛熱鬧。如今這外面看著喜慶,卻不知要陪進多少錢帛去,明日算賬,且有頭疼的時候。」

  只氏詫異的看了她一眼,「不過是頓壽宴,何至於如此?」

  小只氏略帶譏諷的笑了起來,「姊姊在都督府裡,自然不知曉這外頭的情形,不但張家如此,如今這西州高門都差不太多,外頭看著熱鬧富貴,裡頭卻是越發虛了!說起來,托姊姊的福,也就是咱們只家大約底氣還足一些。」

  只氏默然片刻才道,「聽自是聽得多了,我還道不過是……原先初回西州俸祿那般低時,不都過來了麼?如今他們的俸祿都多了一兩倍,比朝廷的定額只多不少,這幾年裡田地鋪子的收益也都比先前高了好些,何至於反而會過不下去了?」

  小只氏冷笑了一聲,「原先不還有些家底麼,都督又說了是要艱難度日的,開銷自然也少些。這幾年,俸祿加了,田產也豐了,多少人便想著該過好日子了,誰家的人口不是多了一兩倍?略不如意時,便是過去如何如何,那些商賈都如何如何,卻也不想想,如今可是能與過去相比?過去高昌國都是咱們的,那鹽稅,酒租,商路所得,不都是咱們幾家?如今可還能如此?咱們又拿什麼跟那些商賈去比?咱們所佔的,也不過是家中多些職田,多些米糧,可這米糧如今又能換幾個錢?」

  「今日這樣一頓壽宴,莫說別的,便是燈燭一項,也要幾萬錢,收的壽禮卻左不過是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物件,也不知是能吃了還是能賣了!這頓饑荒還不知指著哪項來填!」小只氏嘆了口氣,又冷笑道,「便是這樣,參軍還嫌我薄待了他的那幾個妾室,說是一個個都打扮得跟燒塌了的胡餅似的,真真是好笑了,我手裡便算還有幾個錢,也是要留著三娘的嫁妝大郎的聘禮,難不成還要拿了咱們只家的錢去打扮那些狐媚子?」

  只氏看著妹子,半晌才搖頭笑了起來,「果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只道自己是個沒福的,卻原來人人不過是冤孽不同罷了,怪道今日這半天裡,盡聽人抱怨酒稅提了三倍的事情,各個連個規矩氣度都不講了。」

  小只氏點頭道,「咱們倒是想講究些,可如今哪裡是講究的時辰?如今糧價這般低,誰家不是指著釀酒生利?先前說要交軍糧,大夥兒還有些歡喜,只道糧價酒價只怕都要大漲了,若是能翻上一兩番,能補上多少虧空!這回可好,不但糧價只漲了兩三成,世子又用這招逼著大夥兒把餘糧都賣給官府,我也真是納悶了,這西州庶民又不是沒有餘糧,一聲要交軍糧,讓咱們一道納糧還不夠,竟還要如此逼迫自己人!」

  這番抱怨,只氏這半日裡不知聽了多少,當下只能嘆了口氣,「都督也是為難的,如今大都護那邊催逼得厲害,他是怕西州糧價暴漲,惹得局勢不穩,少不得讓大夥兒都擔待些,便是賣給官府,好歹也比往年裡多了五成收益,若真是鬧起來,咱們誰家又能討得好去?」

  小只氏臉上的忿色猶自難平,又嘟囔了幾句,卻聽門外的婢女道,「阿郎來了!」兩人都吃了一驚,小只氏忙站起來迎了一步,張懷寂已掀簾進來,皺眉道,「什麼時辰了,你還在這邊!」抬頭看見只氏,忙笑著抱手,「不知阿姊也在,失禮了。」

  只氏微笑著還了一禮,「不敢當,是我拉了六娘陪我說話,不知不覺竟是耽擱了她,夜深了,我也該回去伺候都督用藥,這便告辭。」

  小只氏嘴唇一動,正想開口留她,聽她說到伺候麴都督用藥,到底不好多說,當下與張懷寂一道將只氏送出了門去,轉身正欲往公婆所在的院落去,卻被張懷寂拉了回來,低聲道,「你過去莫要多呆,尋個藉口將敏娘喚出來,我在院外等你們!」

  小只氏驚詫的看了他一眼,明亮的燈光下,看得出張懷寂的臉色微微有些漲紅,到底還是皺著眉頭解釋道,「蘇公子過來賀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