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主簿過來了?
堂屋裡的眾人相視一眼,神色多少有些複雜,有人輕聲道,「難不成盧主簿能有什麼法子?」有人冷冷的「哼」了一聲,「如今這局面,便是蘇大都護來,又能如何?早知如此,當初咱們真不該……」
張懷寂霍然站了起來,低沉的聲音裡帶著些許嚴厲,「諸位叔伯,事已至此,懊惱已是於事無補,無論盧主簿有沒有法子,咱們若是再把他和蘇公子得罪了,西疆雖大,也無咱們的立足之地!」說完也不看眾人瞬間變得異常難看的臉色,轉身便迎了出去。
不多時,一身青衣的盧青岩便搖搖擺擺的走了進來,臉上倒是滿面春風,不等諸人起身,便抱手團團行了一禮,「真真是巧了,在下正想煩勞張參軍將諸位族長請來議事,不想諸位竟是早已在此,倒真是好綵頭。」
堂上諸人無論心裡如何做想,此時臉上也都露出了笑顏,紛紛還禮。略寒暄了幾句,性急些的只族長便笑著問道,「不知盧主簿要尋我等,是有何吩咐?」
盧青岩笑道,「族長說笑了,在下哪敢當吩咐二字,乃是蘇公子有求於諸位也。」
眾人相視一眼,神色裡都帶上了幾分謹慎,還是只族長先笑了起來,「若能為公子效力,自是我等的福分,卻是不知蘇公子有何事,是我等老朽不堪之人能效上綿薄之力的?」
盧青岩彷彿不曾聽出這話裡的圓滑推脫之處,滿臉堆笑的作了個長揖,「多謝族長!」直起身子後又笑道,「諸位放心,此事於公子而言甚大,於諸位族長,卻不過是舉手之勞。」
他的目光在堂上諸人臉上一掠過,神色變得沉肅了一些,「諸位想來也已知道,這西州的糧米眼見就要籌備完畢,此事莫說諸位猝不及防,便是蘇公子也十分意外。今日公子還特意去衙中求見過都督,請他三思,既然西州本地還有餘糧,又何必去收那胡商千里迢迢運來的高價糧米?難不成為了胡商得利,便可置本地高門於不顧?」
這話說得……堂中諸人相視一眼,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極其複雜的神色,再轉頭去看盧青岩時,目光也變得越發晦暗起來。
盧青岩恍若不覺的嘆了口氣,「可惜,麴都督卻死活都是不肯,一時說是已是征過一回糧米,一時又說不能失信於商賈,公子幾乎把嘴皮磨破,都督都不曾改了主意。」
此事自然是在眾人的意料之中,麴都督平日再是大度,此事上定然也是氣惱的,蘇公子的求情無疑於火上澆油,而都督既然今日把這番話說出了口,便也再無回轉的餘地……眾人的心情不由愈發低落。
盧青岩又接著說了下去,「蘇公子只得又回稟都督道,如今西州糧米充足,不必為了怕人以糧米釀酒而提高酒稅,請都督不妨把酒稅降下,何必因小故而落下與民爭利的名聲?都督卻依然不應,公子懇求再三,還被聞訊而來的麴世子搶白了一通,唉!此事說到底,終究是西州之政務,公子不好強求於人,因此也只有讓下官跟諸位賠個禮了!」
眼見盧青岩又是深深的作了一揖,張懷寂忙按捺住情緒,上前扶起了盧青岩,「這如何敢當,此事蘇公子已盡力,我等……感激還不來不及,哪裡當得起公子的賠禮?」他這「感激」二字說得多少有些勉強,堂上諸人心裡也都是一片雪亮,蘇公子此舉表面上看是幫著大夥兒求情,實際上卻是把大家的退路都已全部堵死。可事已至此,正如張懷寂所說,他們難道還能因此再得罪了蘇公子?
盧青岩站直身子,連連搖頭,「此次之事,蘇公子的確是有負諸位所托,只是公子有雲,來日方長,蘇大都護既然奉命統領西疆,自然要討平宵小,令西疆無癬疥之憂,諸位手中糧米,又何愁派不上用場?」
也就是說,蘇大都護還會用兵,還會徵糧?眾人心頭頓時鬆了一些:正是,來日方長,自己當初之所以決定與蘇公子親近,圖的不就是一個來日方長麼?
只族長也點了點頭,「我等多謝大都護體諒,不知蘇公子如今有何差遣,還望主簿明示。」語氣卻比剛才那次誠懇了許多。
盧主簿笑道,「的確只是小事一樁,這糧米既已備齊,接下來便是運送糧草軍資的諸般事宜,十餘萬石糧草要運到軍倉,所需車馬兵卒甚多,如今西州兵力空虛,幾百府兵守城尚且捉襟見肘,哪裡還能當得起運糧的重任?蘇公子來西州後,曾聽人言道,諸位家中的部曲僕從多有勇武之力,公子便想借這些人一用,待糧草運達之後,大都護府必會有回報!」
眾人頓時有些面面相覷,此事的確不算甚大,只是蹊蹺了一些。西州素來戰亂頻繁、民風彪悍,哪戶高門不會養些私兵看家護院、守田收租?高昌國時,一族有幾百私兵也不奇怪。如今的情況雖已與當年不能相比,每家挑上幾十個人倒也容易,只是這種私兵到底不能與精兵相比,軍情緊急時用以城防倒是平常,哪有借來運糧的先例?不說旁的,在荒原之上一旦遇到馬賊叛黨,指望這些人為了官家的糧米拚死相抗,決計是做夢!
張懷寂忍不住試探道,「卻不知蘇公子想借多少人?」
盧青岩笑道,「自是多多益善!算來至少也要五百多人才能安排得過來。」
這個數目……還真是差不太多。張懷寂看了堂上諸人一眼,這才轉頭笑道,「我們這些人家若說要湊出五百名身強體健的部曲,大約勉強還是湊得出來,只是這些人到底是烏合之眾,派不得大用場,只怕耽誤了運糧大事。」
盧青岩呵呵的笑了起來,「諸位不必憂心,既然是借人押糧,便是丟了糧草,難不成還要諸位來賠?最多也不過讓都督再補些糧草罷了,西州如今多的,不就是糧草麼?諸位只要讓部曲們聽從公子吩咐便是,公子絕不會讓他們枉自送死。」
他的笑容裡有些意味深長,這屋裡坐的哪個不是人精,心頭一轉便已明白過來,不少人臉上都露出了會意的笑容:正是,將自家的部曲們借與蘇公子押糧,若無意外自是無妨,若有意外麼……或許,自家的糧米不用等到明年便能派上用場!
整個屋子裡的氣氛不知不覺鬆弛了下來,在談笑風生之中,不到半個時辰,各家出的人數、何人領頭何時彙集便悉數議定,盧青岩並不用紙筆,聽了一遍,再複述時竟是一字不差。張懷寂見識過他的能耐也就罷了,其他人無不暗暗心驚,看著這個貌不驚人的蘇家智囊,心裡對蘇氏的忌憚之情自是又深了一層。
盧青松把數目都說完了一遍,看見眾人默默點頭,臉上的笑容頓時變得深了些,「如此便說定了,再過三日,公子便會在城外軍營恭候各位!」
待到盧青岩笑吟吟的告辭而去,堂屋一時沉寂了下來,半晌才有人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此事按說不大,可我怎麼覺得,心裡竟是有些不大安穩?」他抬起頭來,這才發現人人都在看著他,卻沒有人開口。
盧青岩早已走出了張府的大門,往東不過百餘步便是蘇府,他越走越快,進門便直奔書房而去。
守在門外的親兵的通傳之聲還未落音,門簾一動,蘇南瑾一個箭步便跨了出來,目光銳利的看向盧青岩,見到他臉上的笑容,這才鬆了一口氣,也笑了起來,「他們全都應了?」
盧青岩笑著點頭,「這些人原是最識時務的,事情到了這一步,便算還打著兩面耍花槍的主意,又焉敢當著下官的面露出來?何況此事原本不大,只怕他們如今還沒回過神來!」
蘇南瑾點頭不語,笑容卻慢慢的下去了,「他們回過神來又如何,只是此事到底只能算是成了一半,便是讓那老匹夫丟官去職,終究是不能消我心頭之恨!」這一天多里,只要想到昨日麴崇裕的那番舉止,想起他那得意的笑聲,蘇南瑾便恨不能將麴崇裕立刻碎屍萬段!他才不在乎西州糧米收不收得上來,高門大戶的糧米賣不賣得出去,可自己大喜的日子被人當面這般羞辱,連帶那些賓客也個個如喪考妣……他的臉色頓時又陰沉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盧青岩忙笑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若是沒了麴都督護著,那兩個小人又成得了什麼氣候?自然有的是時機讓公子出這口惡氣!說不得此次便能讓公子得償所願,只是事情要一步一步的謀劃,所謂欲速則不達,那裴守約十分警醒,若是讓他看出端倪,反而不妙。」
蘇南瑾重重的吐了一口氣,想了想冷笑道,「先生也不必長他人志氣,裴守約若真是警醒,也不會眼光只盯在眼前這點事情上,一旦籌夠了糧米便得意忘形,恨不能將這些西州高門都逼上絕路,若非如此,咱們今日之事又豈能如此順遂?」
盧青岩捋了捋鬍須,臉上的微笑裡多了幾分愉快與篤定,「裴守約也算是手段了得,能那麼早便遣人去買下這五萬石糧米,不管他原本打的是主意,的確算是伏下了一步進可攻退可守的好棋,只可惜,他終究還是嫩了一些!只看見我們的劍光霍霍,殊不知咱們劍鋒所指,根本便不在於此,因此他這一步走得越好,下一步便越是無路可走,公子又何憂所圖不成?」
兩人相視一眼,同時笑了起來。
……
眼見最後一石粟米被收入官倉,那兩扇沉重的大門緩緩合上,所有的人不由都長長的出了口氣:十三萬石軍糧好歹是收齊了!
張高拿著鑰匙,心頭一時百感交集,轉身走到裴行儉面前,「啟稟長史,軍糧已悉數入倉,明日便可裝車出發。」
裴行儉點了點頭,目光依然落在校場之上,臉上並沒有露出一絲笑容。
張高不由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只見是西州的幾百名府兵在做著日常訓練,他看了半晌也沒有看出什麼奇異之處,再回頭去看裴行儉,卻見他已轉身大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