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西疆荒野,足以讓人呵氣成霜,從西州城出發往西去,越走便越是天寒地凍,好在此時並不常有風雪,那凍得硬實的路面和寧靜的荒野,倒是比旁的季節更適合車隊出行。
西州運送糧草軍資的隊伍十一月初四的清晨便離開了城桓,這十幾日裡,車隊在裴行儉的調度下一路行得頗為順利,一日下來總能走個四十餘里,算來大約再過十來天,便能抵達位於龜茲東邊的軍倉。
雖說是集中運糧,但十多萬石的糧米,要五六千輛大車才裝得下來,西州一時要上哪裡去找這麼多大車?到底還是徵用了胡商送糧時的車隊車伕,此刻兩千多輛大車拉著四五萬石糧米和寒襖、布帛等物,足足迤邐了十幾里地。而車隊兩旁,那一千多名護衛便顯得稀稀拉拉。身穿唐軍盔甲的那五百名精兵倒也罷了,人數雖不多,隊列行止,卻自有一份整肅的銳氣,餘下的七八百名護衛卻是衣著各異、舉止散漫,其中大部分人都是聽從那蘇南瑾和張懷寂的調遣,剩下兩百多人則只看裴行儉與麴崇裕的臉色行事。
一千多名護衛,就如車隊的四位統領,一路之上雖然相安無事,卻也很有些涇渭分明。細心的人看在眼裡,心裡難免有些不大安穩。
好在常年追隨胡商穿行於西疆各地的車伕們,多數並不關心這些貴人之間關係如何,有了一千多人的隊伍護送,他們的心早已安安穩穩落入腹內——這西疆的馬賊雖然凶悍,但多的也不過上百人,平日劫掠來往客商與小型糧隊也就罷了,怎會癲狂到來打這樣一支車隊的主意?
此時日頭剛剛升起,拂面的微風依然寒意刺骨,走在車隊最前方的裴行儉回頭看了看初升的朝陽,卻見收拾得一身清爽的麴崇裕正打馬前來,他上下打量了麴崇裕一眼,不由笑了起來,「玉郎好興致!」
麴崇裕新換了一身淺赭色金絲繡竹葉紋窄袖冬袍,出著雪白的毛鋒,襯著一身黑色紋錦的豹皮披風,整個人顯得分外精神,聞言卻只是冷冷的道,「不及守約素袍於外,卻是別有玄機!」
裴行儉對襟大袖披風裡,是一件看著再尋常不過靛青色長袍,不過麴崇裕卻知道,裴行儉的冬衣都是如此,看去平實無華,其實樣式用料都極為講究,而且不知裡面絮的是什麼,竟是又輕又暖,裴行儉只道是什麼禽毛。他曾幾次想開口問一問庫狄氏,卻到底不好開口。此刻走在這冬日的荒野之上,看著渾身輕便的裴行儉,心裡忍不住暗罵一聲:果然是衣如其人!
裴行儉笑著轉了話頭,「這幾日路上還算好走,再走兩日便是山麓,咱們便要打起精神了!」
麴崇裕心中微凜,回頭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後的除了百餘名麴氏的精銳部曲,便是裴行儉臨時招募的胡商護衛,而遠處一直走在車隊中部的唐軍已是瞧不清盔甲,只有若干面旗幟的糧車上面高高飄揚,至於西州的五百部曲,因是跟在隊尾,更是連影子都看不到半點。
麴崇裕看著那幾面飄揚的旗幟出神片刻,忍不住轉頭問道,「如今路程已是過半,蘇子玉他……到底在打什麼主意?」這些天蘇南瑾雖然有些自行其事,行止卻也穩妥,頗有點公事公辦的架勢,倒是張懷寂從未吃過這種苦頭,沒幾日便得了風寒,大半的時候都躲進了車裡。
裴行儉頭也不回的淡然道,「大約便在這兩日見分曉吧。橫豎有你麴玉郎在……」他笑了笑沒有說下去。
麴崇裕氣往上衝,冷笑著接上了話頭,「不愁他下不了狠手!」
裴行儉點頭笑道,「玉郎果然有識人之明,行儉佩服。」
麴崇裕冷哼一聲,再也懶得說一個字。他不介意走這一趟,也不介意一路上對蘇南瑾冷嘲熱諷,看著他時時氣得臉色發青後冷笑著走開,只是想到自己如今就是一個剛出爐的人形胡餅,熱騰騰的引人下手,卻不由依然有些氣悶!
糧隊走的乃是到龜茲的大道,沿路按著大唐制度,每過五里便會用泥土堆成一個高高的堠子。眼見日頭剛到中天,糧車已是走過了早上出發以來的第四個堠子,四周又是一片遼闊,裴行儉這才揮手傳令,大家略做休整,用些午膳。
蜿蜒的車隊慢慢的停了下來。車伕和護衛們脫下手籠,伸手入懷,將那早間便放入懷中捂熱的三兩個烤胡餅拿了出來,就著冷水慢慢嚼下,便是講究如麴崇裕者,也不過是有隨從從包裹裡拿出些醬菜肉乾,放入掰開的胡餅之中而已。
在人人奮力咀嚼的一片安靜之中,卻聽馬蹄聲響,糧隊前方的山路上,兩騎快馬一路絕塵而來,前面的幾名護衛不敢怠慢,忙把胡餅一放,上馬往前迎了幾步,待到近前才發現,馬上之人並非車隊派出去的斥候,而是兩位盔甲鮮明的武官,遠遠的便高聲叫道,「大都護的手令,傳領軍來見!」護衛們相視一眼,有人忙不迭奔向後方。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裴行儉、麴崇裕和蘇南瑾便都衣冠齊整的站在了傳令官之前。傳令官面無表情的展開一紙手令,聲音冰冷而清晰:
「天時大寒,營中兵卒多有凍傷,特令參軍事蘇南瑾即刻將一萬領寒襖快馬送至大營,不得有誤!」
一萬領寒襖?算來恰好要用五百匹馬……麴崇裕抬起頭來,看著滿臉肅然接過軍令的蘇南瑾,心頭的所有疑竇都消失得乾乾淨淨:原來,如此!原來從這軍令下達的第一天起,蘇氏父子打著就是這個主意!難怪他們並不知西州的徵糧安排,卻能快刀斬亂麻的定下那門親事,難怪他們會用盡各種手段拉攏西州高門,原來他們原本算計的便不是讓西州徵集不齊糧草,而是讓這些糧草根本運不到軍營!
徵兵令一下,西州已沒有府兵可派,他們又把高門私兵牢牢的握在了手中,西州城便再沒有多餘的兵力。如今,蘇南瑾冠冕堂皇的一走,那些「馬賊」或「逆黨」便該來襲了吧?自己這兩百多名護衛加上那五百名早已被訓練得無心戀戰的部曲,怎麼可能守得住這兩千多車的糧米?若是糧車被一把火燒個精光,自己父子如何能逃得掉一個失職的罪名?
彷彿感覺到了麴崇裕的目光,蘇南瑾轉頭看了看麴崇裕,眼中再也沒有前幾日的憤怒痛恨,而是一片漠然。
麴崇裕胸中一窒,剛想開口,裴行儉平和的聲音卻響了起來,「下官遵令。」
蘇南瑾的目光中頓時多了幾分狐疑,看了一眼裴行儉,臉上帶出了幾分笑意,「長史,軍令如山,下官須挑選五百名騎手,一人雙馬將寒袍送到龜茲……長史放心,此處離龜茲不過四百里地,南瑾交令之後,最多四日便會領軍回轉。」
當頭的一名傳令官似乎有些不大耐煩,神色冷淡的抱了抱手,「如此甚好,下官這便回去覆命。還望諸位莫讓大都護久等。」說完也不多留,回身上馬飛馳而去。
蘇南瑾也笑道,「我便去挑善騎之士,總要給長史留些人馬才好。」
麴崇裕忍不住冷冷的道,「不必勞煩蘇公子了,公子將親兵都帶走又有什麼打緊?這車隊裡又沒有馬賊的眼線,那些賊子怎會專揀公子不在時下手?公子放心離去便是,崇裕在此預祝公子先立頭功!」
蘇南瑾盯著麴崇裕,半晌眯著眼睛笑了起來,「借世子吉言!也祝世子……一路平安!」他轉頭看了看裴行儉,笑得更是一臉粲然,「這三四日裡,便有勞長史了。」
裴行儉神色平靜的點頭,「既然大都護有令,子玉先去安排要緊,這幾日裡行儉定然會以安穩為第一要務。」
目送著蘇南瑾大步離去的背影,麴崇裕終於冷笑出聲,「蘇大都護果然是,深謀遠慮,用心良苦!只是蘇子玉也高興得太早了一些,竟是毫無顧忌了!」
裴行儉淡淡的道,「他的確已是不必顧忌。」
麴崇裕一時無言,的確,軍令在他手中,人馬在他手中,自己此時就算看出端倪,難道能攔著他不讓他回去?還是能找個藉口丟下車隊帶著護衛獨自逃命?且不說荒原之上能否逃脫早有安排的精兵堵截,便算能逃走,若是為了保命,裴行儉和自己又何必堅持來這一趟?好在蘇南瑾定然想不到,自己麴家可用的部曲遠不止這一百!只是這糧車……他回頭看著長長的隊伍,眉頭終於皺了起來。
足足忙了一個時辰,一千匹駿馬終於從車隊裡被牽了出來,一半的馬鞍上牢牢的掛著兩大捆被扎得嚴嚴實實的冬袍,另一半的馬鞍上則坐著四百餘名蘇氏親兵和百來名西州部曲,都是一人雙馬。蘇南瑾騎在領頭的棗紅大馬上,滿臉意氣風發,在馬上向裴行儉抱手一禮,「長史,西州部曲中能熟控雙馬者不多,因此下官只能留下一百名士卒聽從長史調度,這幾萬石糧米、幾十車布帛,就請長史費心了。」
裴行儉一言不發的抱了抱手,麴崇裕則是滿臉冷淡的站在一邊,蘇南瑾的目光在兩人臉上慢慢轉了一圈,突然舉起馬鞭一甩,絕塵而去,臉上的笑容迎著日頭綻放開來。上千匹駿馬跟在他的身後呼嘯著奔遠,馬蹄震動的聲音良久不絕。
車隊裡的車伕們一時都有些茫然,西疆不缺良馬,蘇氏的五百人過來時便是一人雙馬,他們的離去對車隊的行進並無影響,只是眼見車隊四周那盔甲鮮明的騎兵轉眼只剩下了百十餘人,便是最沒心沒肺的車伕心頭忍不住都嘀咕起來。
裴行儉略一沉吟,回頭便吩咐白三,「傳我的命令下去,眼下要走得快些,晚間到營地,便可生火造飯!」
麴崇裕不由吃了一驚,西疆的冬日天乾物燥,糧車與布帛都是易燃之物,因此一路上紮營時若遇到地形狹隘之處,為安全計,便只能以冷食果腹,怎麼今日反而要生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