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9 章
卷四《西域篇》第115章 僵持不下 小懲大誡

  盧青岩愕然看著蘇南瑾,突然有些困惑,自己怎麼會跟了這樣一位莽夫?自己適才說了那麼多,難不成他根本沒聽明白,或是根本便聽不明白?

  愣了片刻,他只能苦笑道,「公子,這府裡的局勢您也看見了,麴都督屋外守著這麼些人,麴世子的那間屋子咱們到如今還不曾能進去一步,這府裡的差役僕從又有這麼多不怕死的,一旦強攻,動靜傳到外面,那便是一場潑天大亂!咱們能不能全身而退還未可知,難道公子要為了麴氏父子冒此奇險?」

  蘇南瑾臉色微變,冷笑道,「不過是四五百名尋常府兵,便加上一些暴民,難不成咱們這一千來號精兵,還怕了他們?」

  盧青岩嘆了口氣,「公子,如今府外的高牆之上,已站滿了手持弓箭的西州人,真要混戰起來,亂箭齊放會如何,公子想來也清楚。再說,那位庫狄氏,公子又打算如何處置,她既然已猜出興昔亡和馬賊這兩樁事情,一旦惹急了她,將這些稟報朝廷,事情便是不可收拾,聖上寬仁,當年的王文度與程知節都能免死起復,多半也不會因為一個興昔亡而開殺戒,但若是還搭上麴氏父子、血洗西州和養馬賊劫軍糧的大罪,聖上只怕也不會法外開恩。可若殺了她,公子請想,聖上或是能瞞過,可皇后豈能善罷甘休?以她的手段,只怕連蘇氏族人,都未必能保全!」

  當今皇后……蘇南瑾背後一寒,三四年前,朝廷以鐵血手段清洗長孫無忌的餘黨之時,那段日子裡提心吊膽的煎熬他怎麼會忘記?好容易隨著一紙大都護的任命下來,這片陰霾盡去,父親和自己才有了底氣跟這幾個該死的傢伙算賬,布下能讓他們「意外」死於戰火刀兵的陷阱,可如今的情勢下若是惹上了皇后……他沉默片刻,聲音變得尖銳起來,「那依你說又當如何!」

  盧青岩胸中原已有了些腹稿,低聲道,「公子莫要憂心,如今西州城門與府衙已盡在我等掌握之中,咱們不妨將麴氏父子與裴行儉扣在衙門之中,暫且不動。公子莫忘了,那興昔亡可汗的確曾派兵相助麴氏,如今興昔亡的餘孽或反或逃,誰知會不會有人來西州通風報信?咱們張下羅網,只要拿住這些人,麴氏父子便是罪狀確鑿!此其一也。再者,那些西州高門原是頗識時務,公子示之以威,誘之以利,若能說動他們出面告首,又何愁扳不倒麴氏?便是此刻無法下手,待大都護討平五咄陸部的餘黨,揮軍回師之日,這西州彈丸小城,豈能頑抗到底?」

  「至於那庫狄氏,咱們只要手握裴行儉參與逆反的證據,換她一時安寧,想來她也不敢不從,待到麴氏父子一倒,裴行儉不過區區一名長史,咱們自有法子擺佈他!」

  蘇南瑾臉色變幻,沉吟半晌,終於還是點了點頭,「也罷,便容他們多活幾日!」

  盧青岩暗自鬆了口氣,忙道,「如今當務之急,一則要看守好門戶,西州城門許進不許出,府衙前後門庭也絕不能讓人進出;二則也要派幾個口齒伶俐的去伊州和庭州傳達軍令,以免有人風聞奏事,壞了大計。」

  蘇南瑾不經意的點了點頭,「傳個話也無妨,伊州的蕭都督原是個怕事的,至於庭州的來濟,他能活到今日已是僥倖,難不成還敢出頭?是怕皇后想不起他還活著麼?」

  兩人計議已畢,盧青岩便轉頭吩咐入府的這一百多名親兵,圍住都督府正廳與東邊側廳的人手略減少幾個,只要禁止閒雜人等出入便好,前後大門則加派人手看護,務必隔絕內外消息。待得一切佈置完畢,卻見蘇南瑾依然臉色陰沉的站在那裡,突然沉聲開口,「盧主簿,咱們先去用些午膳,午膳之後便叫上身手最好的親兵隨我一道去側廳,咱們再去會一會那位麴世子與裴長史!」

  ……

  眼見把守大門的兵丁又加了一隊,都督府的大門外頓時傳來了一陣鼓噪之聲。只見長街兩邊高牆上,已站滿了背著弓箭的西州漢子,領頭的赫然換成了西州府兵裡的幾名隊副。包圍都督府的那六百多名伊州邊軍臉上多少都有些變了顏色,他們縱然算得上唐軍中的精銳,但被上百張弓箭居高臨下的指著,依然免不了心驚膽顫,更莫說還有越來越多操刀持槍的壯漢加入了府兵的隊列之中,雙方強弱多寡之勢已是相差不遠。

  那位團正在牆下吩咐了一番,轉頭又到了琉璃幾個身邊,抱手道,「幾位夫人請回去歇息,這裡交給在下便是,夫人放心,絕不會讓賊子得逞!」

  琉璃看著那扇被層層守衛的大門,臉上早已沒了笑容,聞言點了點頭,「有勞團正了,只是眼下情勢未定,團正還是要約束手下,莫枉起衝突才是。」

  團正的神色肅穆,「在下省得,如今都督和世子、長史都還被困在府內,不到萬不得已,某定然不會輕舉妄動。」

  琉璃目光依然停在大門上,裴行儉他們或許還不知道是興昔亡可汗出了事,也不知道外面已是這種情形,門外這些人也不知下一步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她忍不住輕聲道,「團正,不知你可有法子送個消息進去?」

  團正搖頭道,「某已試過,都督府沿牆均有人把守,只怕連只蚊蟲都飛不進去。」

  琉璃不由嘆了口氣,轉頭看向雲伊與風飄飄,「咱們先回去吧。」

  雲伊毫不猶豫的用力搖頭,「我不回去,我要等在這裡,玉郎不出來,我不走!」

  風飄飄原本一直緊抓著雲伊的手,不讓她亂說亂動,此刻忙挽住了她的胳膊,「雲娘,你在這裡等著也是無用,咱們多打發些人守著這邊,一有消息便會傳回來,你又何必親自守著?」

  團正也笑著抱了抱手,「夫人還是先回去的好,你們在此處,倒讓我等束手束腳。」

  雲伊一臉倔強,只是搖頭。風飄飄還要再勸,琉璃已嘆了口氣,「雲伊,你要守著也行,只是莫惹事。」又轉頭看著風飄飄,「飄飄,你可想知道究竟是發生了何等大事,蘇氏父子又為何會派人過來?他們給都督和世子安的大概是什麼罪名?」

  風飄飄頓時一愣,雲伊已幾乎跳了起來,「姊姊知道了?」

  琉璃點了點頭,眼睛依然看向風飄飄,「此處不是說話之地,回去我再告訴你。」說完轉身便走。

  風飄飄一瞟雲伊,嘴角一抽,忙忍住了,放開了她的手,輕聲道,「你先在這裡等著,回頭我再告訴你。」說完便加快腳步跟上了琉璃。

  雲伊看了看大門,又看了看兩人的背影,滿臉猶豫,終於還是一跺腳追了上去。

  三人剛走了沒多遠,風飄飄身邊的一位婢女便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低聲回道,「娘子,婢子已打探清楚了,如今城門留著兩百人把守,都督府裡大約有一百多人,外頭約有六七百,還有一隊三十多人包圍了世子府,只是沒能進得門去,另外便是曲水坊的裴宅和洛陽坊的蘇府門口,各有十幾人守著。」

  風飄飄微微點頭,「城中有變的消息可已傳到城外?」

  婢女輕聲道,「咱們的人向城下幾處地方射下了急信,若無意外,今夜便會有幾百名人馬趕到,明日各縣各城的府兵也會陸續趕到。」

  風飄飄點頭不語,她跟隨麴崇裕多年,這幾年雖已不在西州,可如今世子、王明府一干人等全被困在都督府內,也只有她能接手這些事務了。想到如今的局面,她的眉頭不由深深的皺了起來,想了想對琉璃道,「如今曲水坊那邊已有兵卒看守,不如到我的那處宅子去,那裡東西齊備,來往聯繫也方便。」

  琉璃自無異議,三人到了那處靠近市坊的小宅院裡,雲伊一進房門便拉住了琉璃,「姊姊,今日究竟是出了什麼事?」

  琉璃嘆了口氣,「我若猜得不錯,蘇海政已殺了興昔亡可汗,如今又要搆陷他們與可汗勾結謀反。飄飄,你來之前可知道方烈的消息?」

  此言一出,風飄飄和雲伊都呆在了那裡,雲伊半晌才搖了搖頭,「絕不可能!興昔亡可汗在西疆何等威望,蘇海政怎麼殺得了他,怎麼敢殺他?」

  風飄飄目光茫然的看著琉璃,突然捂著額頭嘆了一聲,「難怪那個主簿會問雲娘是哪個部落的,原來竟是如此!夫人放心,來之前我還曾聽柳娘子說,方公子此次不會隨可汗出征,想來長史早有安排,他應當無事,只是不知此事世子他們可已知曉?」

  琉璃搖頭不語,他們多半還不知道吧?

  雲伊突然尖叫一聲,跳了起來,「那些人連可汗都敢殺,玉郎、玉郎他……」轉身便要往外衝,風飄飄忙一把拽住了她,「你去有何用!」

  琉璃忍不住喝道,「雲伊,都什麼時辰了,你還要胡鬧!外面有那麼多人守著,蘇南瑾若不想把自己的命擱在西州城,便斷然不敢把世子如何,如今最要緊的,是如何把外面的消息傳進去,也把裡面的情形摸清楚,你有工夫在門外守著,還不如與我們一道想個法子是正經!」

  她極少如此聲色俱厲的對雲伊說話,雲伊不由一呆,慢慢的垂下了頭,「我能想出什麼法子?」

  琉璃眉頭緊皺,都督府如此戒備森嚴,要傳遞消息,談何容易!正出神間,卻聽風飄飄在自己耳邊輕聲道,「我想起來了,有一個人,或許能進那院子。」

  ……

  洛陽坊的蘇府原是坊裡最熱鬧的去處之一,這些日子以來卻是冷請無比,平日裡幾乎連在門口駐足的人也無一個。此時,烏木大門的兩邊,雁翅站著十幾名盔甲鮮明的兵卒,人數雖不甚多,那份氣勢卻令人側目,來往的行人無不多看幾眼,卻又離得遠遠的,連經過時都要繞開一些。

  因此,當琉璃、雲伊和風飄飄三人帶著兩名婢女走到門前時,那領頭的隊副不由吃了一驚,跨上一步喝道,「來者何人?」

  琉璃身後的小米忙上前答道,「我家夫人是張夫人的阿嫂,這位是阿史那娘子和風娘子,勞煩您去稟報一聲,便說我家夫人有要事與張夫人相商。」

  隊副狐疑的看了幾人一眼,到底還是對一名兵卒點了點頭,眼見他快步進去了,才淡淡的道,「請幾位稍待片刻。」

  沒多久,那兵卒便走了出來,「夫人讓你們進去!」

  雲伊眉頭不由一皺,琉璃拉了她一下,微笑著點了點頭,隨著那兵卒進門穿過前院,到了內院門口,換了一個婢女將她們帶到上房台階下面,倨傲的看了幾人一眼,「你們先在這裡等著!」

  雲伊忍不住道,「你……」卻被風飄飄緊緊的挽住了手。

  雲伊皺眉看著琉璃和風飄飄,想起適才她們背著自己嘀咕了好一會兒,又折騰了半晌,卻偏不跟自己解釋,不由更是鬱悶,只是想到琉璃的威脅,「你若不聽我的,便不帶你去」,也只能「哼」了一聲,不滿的撅起了嘴。

  好半晌,門內才傳出冷冷的一聲,「你們進來吧。」

  琉璃和風飄飄相視一眼,走上台階,挑簾進去,卻見張敏娘坐在外屋西面的坐榻上,只穿著家常的衣裳,頭髮鬆鬆的挽著,看見幾人也不站起,只是淡淡的一笑,「幾位真是稀客,能來寒舍,榮幸得很,只是我適才在用午膳,不好相見,勞你們久等了,真是抱歉,娜娜,請她們坐下。」

  張敏娘身後的婢女走上一步,往東邊的席褥上一引,「幾位娘子請坐。」

  自己坐著尊位,給她們安排在最卑的方位上……雲伊冷冰冰的瞅了張敏娘一眼,一言不發的坐了下來,琉璃和風飄飄也若無其事的落座。屋裡一時安靜得幾乎有些怪異。

  張敏娘等了半日,也不見她們開口,瞟了瞟她們的臉色,琉璃和風飄飄也就罷了,雲伊卻明顯是一臉的鬱悶氣惱,卻賭氣般盯著眼前的案几不做聲。她不由笑了起來,「說來這還是阿嫂第一回來寒舍,卻不知你們今日有何貴幹。」

  琉璃抬起頭來,語氣溫和,「敏娘,我也不妨與你直說,今日你的夫君帶人圍住了都督府,你家阿兄和世子幾個如今都在那府裡,也不知情形如何,因此想請你看在兄妹一場的情分上,去向蘇公子問上一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何時才能出來?」

  果然是來求自己的,這話卻說得好生粗鄙!她難不成還真以為她是自己的阿嫂?張敏娘掩著嘴笑了起來,「阿嫂好糊塗,這男人們的事,我怎能知曉?我只是隱約聽了一句,這一回他們是要擒拿逆賊的同黨呢?逆賊,這可是要命的罪過,也許這會兒有人已是人頭落地了也未可知……」

  雲伊再也忍耐不住,抬頭怒道,「誰是逆賊?誰會人頭落地,你胡言亂語什麼?」

  張敏娘看著雲伊這又急又怒的模樣,心頭舒爽得就如夏日裡喝了一杯冰酪漿,「是,是,是,雲娘說得是,我自是胡說,橫豎這些逆賊跟我又有什麼關係?你們若不愛聽這話,我讓婢子送幾位出去便是。」

  看著雲伊漲得發紅的臉,她的心頭彷彿有什麼東西衝了出來,忍不住嫣然一笑,加了一句,「若是去得晚了,萬一來不及收屍,唉,那可如何是好?」

  雲伊勃然大怒,「騰」的站了起來,風飄飄忙站起來拉住了她,雲伊怒道,「你聽她說的是什麼混賬話!」

  張敏娘笑道,「我說什麼混賬話了?用得著你急成這樣?」

  琉璃不急不緩的站了起來,擺手止住了雲伊,走上幾步來到張敏娘的席前,看著她嘆了口氣,「敏娘,你適才說的是什麼?收屍?這話也是能亂說的?」

  張敏娘漫不經心的挑了挑眉頭,「我大約是說錯了罷,只不知你們心中怕的是什麼,又來此作甚?」

  琉璃臉色沉了下來,「裴長史好歹是你義兄,你若再亂說,莫怪我惱了!」

  張敏娘揚起臉瞅著她,心裡一哂,這些粗鄙的女子果然連求人時都如此可笑!她的笑容裡帶上了幾分挑釁,「是麼?阿嫂,你惱我不打緊,只是義兄如今還生死未卜,阿嫂還是省省力氣,省的義兄萬一有個好歹……」

  話音未落,她的眼前突然一花,隨即耳朵裡「嗡」的一聲巨響,一股大力令她臉一偏,隨即熱辣辣便像火燒一般痛了起來。

  琉璃竟是一記耳光結結實實的扇在了她的臉上。

  張敏娘猛的仰起頭,剛剛張了張嘴,琉璃反手又是一記耳光,這一次力道更大,扇得她整個身子都偏了過去。

  張敏娘身後的娜娜這才「啊」的一聲尖叫起來,跳過來正要撲向琉璃,早已快步搶上的風飄飄眼疾手快,一把刁住了她的手腕,輕輕一擰,便將她整個人都擰得背轉過去,笑嘻嘻的道,「你還是識相些才好。」

  張敏娘捂著臉慢慢抬起頭來,只覺得兩邊臉上疼得都有些發木,心頭也是一片混亂,不敢置信的看著琉璃,卻見琉璃神色漠然的看著自己,半晌才嘆了口氣,「敏娘,你可知道錯了麼?你可記住我為何教訓你了麼?」

  張敏娘只覺得一口氣沖上喉頭,幾乎沒暈死過去。

  屋裡的另外兩個婢女早已嚇得傻了,她們都是從小在高門長大,無論怎樣的陰私之事都見識過,可這女客上門,居然直接動手扇主人耳光,她們莫說沒見過,連想都沒想過,此時看著站在那裡、滿臉輕描淡寫的兩個女子,回過神來便想往外跑,卻見對方的兩個婢女已擋在了門口。

  張敏娘閉了閉眼睛,開口時聲音抖得幾乎不成腔調,「好,阿嫂,我記住了,阿嫂的教訓,敏娘此生此世不會忘懷。有朝一日,必加倍報還!」

  琉璃淡淡的看著她,「你還不了,敏娘,你這輩子也還不了。不過你既知錯了,便該好生道個歉,否則……」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聲音裡充滿了無奈,「你也知道,這教訓起人來,手也怪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