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崇裕聲音並不算太大,只是聽在眾人的耳朵裡,卻如打了個響雷一般。蘇南瑾回頭看著他,滿眼都是不敢置信。
麴崇裕臉上帶著冷笑,「怎麼,不敢答應?蘇大都護自顧著殺人立威,卻導致西疆烽煙四起,令庭州陷入危境,如今麴某願帶五百勇士馳援庭州,不比去軍前有益?若是能成,麴氏身上的嫌疑自解,若是不成,不也正如了大都護的心意?」
蘇南瑾回頭看了盧青岩一眼,盧青岩也是一臉驚愕,想了想才道,「世子果然仁勇,只是既然敵軍已侵庭州,西州各城的府兵便不能再離城一步,這五百……」
麴崇裕斷然道,「這是自然,調動守城的府兵出境,需有軍符,此時如何還來得及,何況麴某也不敢拿西州各城池的安危來行險,今晚明晨,麴某就地招募五百勇士便是!」
盧青岩笑著搖頭,「五百民夫,如何能解庭州之圍?世子未免太異想天開!葬送了民夫的性命事小,若是耽誤了軍情,誰來承擔?」
麴崇裕眯著眼睛一字字的道,「自是麴某!若是此去不能解庭州之圍,麴某願受軍法處置!但有一條,麴某今日不計性命,以身報國,你們日後若再敢往麴氏身上潑髒水,讓家父蒙受不白之冤,我自有法子,讓你蘇氏父子和在長安滿門老小給我填命!」
他的聲音裡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蘇南瑾只覺得全身的寒毛都乍了起來,忍不住退後一步,怒喝了一聲,「你胡言亂語什麼?」
麴崇裕突然展眉笑了起來,「是不是胡言亂語,我勸你還是不要去試的好。」他的笑容輕鬆寫意,卻比剛才那張冷若冰霜的臉更讓人心底發涼。
蘇南瑾一時作聲不得,盧青岩想了片刻,還是笑著抱了抱手,「世子既然有此雄心,盧某願帶這一千邊軍,為世子壓陣助威。」
麴崇裕「哈」的一聲笑了起來,「你們若有此膽,麴某自然求之不得。」
蘇南瑾臉色微變,將盧青岩拉到了一邊,低聲道,「主簿,你莫忘了,那興昔亡可汗的部將,與他們正有勾結!萬一讓他們聯手起來……」
盧青岩嘆了口氣,「公子放心,與他們有勾結者,是興昔亡本部派出押糧之將,而此時能進軍庭州突厥騎兵,來得如此之快,想來不是來自處月部便是處木昆部,與本部相隔甚遠,料來無妨。何況他們既是逢唐兵便殺,如此狠辣決絕,看那模樣,不似能與麴氏有瓜葛。公子請想,如今西州的僵局已是無解,庭州若是落入突厥之手,則事態更是不可收拾!大都護再有平叛之功,也會被此事拖累。」
「咱們如今絕無坐視庭州失守之理,麴崇裕自願帶兵去庭州,雖不如咱們拿他去軍中把穩,到底也比困守西州下去要強,他的父親和親眷都在西州,族人則在長安,諒他也不敢投了突厥去,若能解了庭州之危局,咱們又何樂而不為?只有一條,他這一去,咱們若不去看著他,萬一他聲稱戰敗,逃至沙州等地,向聖上上表乞免,咱們能把他如何?萬一他賄賂突厥,解圍而返,咱們又該怎麼辦?如今,咱們以一千之眾,押送他這五百人,他若不能解圍,乃是自陷死地,若能解圍,這五百民夫能剩幾個?那時如何處置他,還不是由著咱們!」
蘇南瑾咬牙點了點頭,「也罷,咱們便去這一回,不過要多帶些良馬才是……」
盧青岩心裡暗暗搖頭,口中卻只能道,「公子所慮甚是,若是麴崇裕只是逞一時之勇,咱們絕不能受了他的連累。再者,今日從麴都督廳中搜到的傳符、印章等物,公子明日也要著人送往軍中,不能讓麴氏乘機上表朝廷。」
兩人計議已定,回身走到庭中,蘇南瑾大聲道,「好,麴世子既然肯當眾立下軍令狀,蘇某願助世子一臂之力,咱們明日便帶上人馬,發兵庭州!」
一直沉默不語的裴行儉突然道,「慢著!」
眾人都是一怔,卻見他臉上一副笑微微的表情,「如此盛舉,裴某焉能置身事外,裴某有一計,或許能讓諸位兵不血刃,解圍庭州。」
「只是此計需要一日的時間,請子玉給行儉留上兩百人馬,明日世子先行,後日除夕,裴某也會隨軍前往庭州。」
……
龍朔二年的最後一日,竟是一個臘月裡難得一見的大好晴日。一輪旭日剛剛升起,從庭州城頭望去,遠處的天山山脈在碧藍的天空下顯得分外巍峨挺秀,山腰往上全是晶瑩的積雪,看去宛如披著一件高華天成的雪袍,而兩個月後,這雪袍便會漸漸化為雪冠,從山上潺潺而下的雪水,也會將山下的平原再次滋養得水草豐美。
只是此時此刻,站在庭州城頭數百人中,除了刺史來濟,誰也不會抬頭多看這副圖畫般的美景一眼——就在城牆下的不遠處,前兩日原本已是零零星星的突厥騎兵,突然又變成了黑壓壓的一大片。騎兵的隊列後面,更是赫然出現了雲梯、石車等物,讓這些原本心存僥倖的庭州軍士,頓時滿心都是冰涼。
五千突厥騎兵,加上這些攻城利器,要拿下這座不過五百老弱守兵的城池,只是遲早之事;而這兩日陸續逃入城中的兵卒帶來的消息分明是:這些突厥人所到之處,根本不留唐軍活口!
人群之中一陣騷動,低聲的咒罵和嘆息迅速傳遍了城頭。
庭州刺史來濟的目光從遠處收了回來,看向突厥騎兵後方出現的石車,這些攻城器具便是突厥人前兩日突然消失了大半的緣故吧?其實這也不難預見,突厥此次既然是大舉興兵復仇,又怎麼會被庭州的城牆所嚇退?他搭在城頭上的手掌下意識的一收,拳頭抵住了堅實的城牆,這些城牆是他帶著庭州人親手修葺的,難不成今日還要親眼看著它被摧毀?
想著待會兒會出現的局面,來濟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淡不可見的奇異笑容。跟在他身邊的老隨從阿壽心裡一抖,忙低聲道,「阿郎放心,這城修得堅實,定然不會讓那些突厥賊子得手!」
來濟臉色平靜的點了點頭,鐵盔下露出的雪白頭髮把一雙眼睛襯得分外明亮,「自然如此,我絕不會讓那些突厥人得手!」
突然間,城下的突厥騎兵動了起來,隊型微分,那排石車被推到了隊列的最前面。在吆喝聲中,眼見套著石車拉繩的駿馬一起向後拉拽,城頭上的庭州府兵只愣了片刻,便忙不迭的各自躲到了城牆下面,石車的皮袋高高的彈起,足有西瓜大小的無數黑色石塊呼嘯著落到了城頭內外,卻並沒有發出意料之中的沉重撞擊之聲。庭州府兵們略定了定神,回頭去看那些石塊,有人立時驚叫起來。
那落在城頭的黑乎乎的物什哪裡是什麼石塊,分明是人頭,是上百個長髮披散、血肉模糊的人頭,有些還戴著熟悉的唐式頭盔!好些人頭骨碌碌的滾到了守城兵卒的腳下。一些少年兵卒立時尖叫著跳了起來,被身邊的老兵一腳踢在身上,或是一掌打在臉上,才驀然止住了叫喊。
不少人呆了片刻,又沖到一邊嘔吐起來,那些稚氣未退的臉上,很快便吐得滿面是淚。嘔吐物的酸腐味混合著淡淡的血腥,迅速引發了更多的嘔吐,一股令人窒息的噁心氣味沉沉的籠罩著庭州的城頭,連凜冽的北風似乎一時都難以將之吹散。
上了年紀的老兵們相視無語,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清清楚楚的絕望。若有五百精兵,依靠這座幾經戰火損毀又在兩年前修築一新的庭州城,或許還有些指望,可如今庭州青壯兵卒已盡發大營,就靠這些從未上過戰場的少年郎和老弱兵卒,只怕連一日一夜都未必能守住!而庭州城裡原本便只有幾百戶人家,還多是軍戶,如今只剩些婦孺,又能抵得什麼用?
來濟的目光也在落在了那些人頭之上,片刻之後才開口,聲音卻是異常沉穩,「來人,把這些人頭收攏,來日好生安葬!」
他的聲音在一片慌亂的城頭上傳出老遠,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威嚴,來濟身邊的幾位隨從和州官都大聲了應了句「是」,阿壽第一個彎腰揀起一個人頭,放到了角樓邊的寬敞處。不少府兵也下意識的應和了一聲,開始低頭收揀,更多的人卻依然不敢低頭多看,有人更只是漠然的看了來濟一眼,又扭頭看著家的方向,嘴裡無聲的嘟囔了幾句。
城牆下的突厥騎兵中慢騰騰的跑出了一匹戰馬,徑直到了城牆下一百多步的地方,揚聲喝道,「城上的唐人,你們看好了!方才送給你們的,便是庭州城方圓五十里內的唐軍,你們若不想落得同樣下場,便趕緊開城逃命去吧!」
城頭上一陣騷動,有人低聲道,「怎麼辦,這城橫豎是守不住的……」
有隊正厲聲喝道,「莫聽突厥人的鬼話,什麼開城逃命,若是開了城門,莫說這滿城婦孺皆不得活命,咱們這些人,也不過是更方便他們下手!咱們是大唐的雄兵,焉能像野狗一般在荒野裡被這些突厥人圍堵射殺?不如據城死戰,便是一死,也總要讓這些突厥賊子先填些人命再說!」
這位隊聲如洪鐘,城頭城外都能聽得清清楚楚,下面的突厥人哈哈大笑起來,「好,那便成全你們,破城之日,管教你們都給咱們的可汗和葉護們償命!」
他帶馬正要回去,卻聽城頭上響起了一聲,「且慢!」
只見庭州城牆的垛口處露出了一個穿著盔甲的高大人影,聲音緩慢而洪亮,「來人聽著,某乃庭州刺史來濟,有幾句話想請教貴軍此次領軍之人!他若真是英雄,便請他來軍前一晤。」
突厥騎兵嗤笑一笑,撥馬便走,不多時,便見突厥陣中人馬一分,三匹駿馬奔馳而出,在城外一箭之地勒住馬韁,當中一人個子並不算高,卻異常粗壯,穿著一身黑色鐵甲,他左首之人仰頭喝道,「我家將軍在此,廝那刺史,有何話要問,快說!」他的漢語說得並不如先前喊話之人純熟,帶著古怪的口音,越發顯得刺耳。
來濟沉聲道,「來者可是匍延都督府的將軍?我庭州與處木昆部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將軍卻興兵來犯,不知是何道理?」
城頭上的庭州士兵頓時都是一愣,那位從西州過來的信使不是早已說了麼,興昔亡可汗謀反,連同五咄陸部的酋長,都被大都護斬於轅門,處木昆部正是興昔亡可汗所領的突厥五咄陸部之一,千里奔襲,自然是來復仇的,刺史為何還會有此一問?
城下的突厥將領卻顯然被勾起了怒氣,聲音裡帶著鐵石摩擦般的破音,「你們唐人卑鄙無恥,我們可汗和將軍們好心幫你們平叛,你們的那個大都護卻把他們都騙到唐營殺了!這樣的血海深仇,自然要著落在你們身上,不將你們這些唐人殺光殺盡,怎麼能平息我家可汗和將軍們的怨氣?」
來濟略一沉吟,便揚聲答道,「原來如此!多謝將軍告知,此事我並不知情,庭州的軍民也沒有一個知情。請問將軍,大都護殺人,與這兩千里之外滿城婦孺又有何干?如今你們已是殺了那麼多唐人,還要如何才肯放過這滿城的百姓?將軍誠然是英雄,是漢子,一心為主復仇,我來濟也不是無膽匹夫,將軍但有所命,來某能辦到的,絕無二話!」
一直沉默的粗壯身影突然揚起頭,聲音冰冷又尖銳,「來刺史,我剛才已送了那麼多人頭給你,你若肯把自己的人頭拋下城來當做回禮,我阿史那都支便依你所言,便算攻下庭州,也不傷婦孺性命!」
他眯起眼睛看著城上的身影,「不知你來刺史能否辦到?」
來濟沉默了片刻,眼角這幾年驀然生出的皺紋慢慢變得舒展,突然大笑起來,「好,多謝將軍成全,將軍請回,我來濟稍後便會自行將人頭送到!」
城頭上頓時一片嘩然,幾位府官與隨從忙道,「刺史不可如此!」「刺史,刺史您莫中了賊子的激將之計,庭州若無刺史,如何守得下去?」
來濟轉身看著他們,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欣慰笑容,「諸公此言差矣,是賊子中了來某的激將之計!來某生而不祥於家,長而無用於國,幸得先帝賞識,陛下青眼,得以身居相位,然則未報陛下之大恩,先絓刑罔,雖然蒙赦未死,卻不過是苟延殘喘!如今庭州有難,來某正當以身塞責,上可報恩於陛下,下可無愧於子民,難不成要我獨活於世,至死都不過是個逆子罪臣?」
眾人一時都怔住了,他們自然都知曉,自己的這位上峰出身名將世家,不到八歲便全家蒙難,只逃出他一人;之後雖當上了宰相,卻得罪了皇后,如今長孫無忌一黨已經全被清算,也是只剩下他一個人!他這是,不願獨活於世,等候皇后的屠刀落下……看著來濟五十出頭便已全白的鬚髮,還有此刻容光煥發的臉,眾人嘴裡那些勸阻的話頓時再也無法出口,不少人的眼睛立時都紅了。
來濟環顧了城頭一眼,哈哈笑了起來,「諸公,來某生而無歡,卻能死得其所,何其快哉!諸公當為來某欣然一慶,又何必涕零做小兒女態!長史,守城之事來某便託付於你,若能守住此城,不但是保住了庭州,更是保住了城頭這數百將士的性命,來某九泉之下,也感激不盡!」
他轉過頭來,眼見那幾匹突厥戰馬已回歸本陣,大喝了一聲,「來人,打開城門!」
沉重的吱呀聲中,庭州的城門被緩緩推開,來濟騎著一匹隨手從城門處牽來的白馬,不緊不慢的馳出城門,身後只跟著身形已有些佝僂的阿壽。
回望了庭州城門一眼,來濟跳下馬來,聲音幾乎有些輕快,「阿壽,幫我解甲!」
阿壽眼中含淚,走上一步幫來濟將盔甲卸下,整整齊齊的疊好抱在手中,跪了下來,「小的恭送阿郎!」
來濟身上的明光甲裡並未著大紅的官袍,而是穿著一身嶄新的白色袍子。阿壽眼睛一熱,忍了許久的淚水頓時流了出來,順著臉上深深的皺紋一滴滴的落在了庭州城門下的黃土裡。
來濟的眼中也是微熱,「你快回去吧,當日多虧你機靈,我才能逃出生天,如今又要勞你送我最後一程,阿壽,來濟多謝你了!」說完微微一笑,翻身上馬,頭也不回的催馬衝向幾百步外的突厥陣營。
阿壽怔了一下,突然把手裡的盔甲一放,爬起身來拔腿便追了過去。
城門一開,突厥騎兵們便有些相顧愕然——這位唐人大官,真的來送死了?眼見他脫去盔甲衝將過來,陣營裡更是一片嘩然,「這個唐人是瘋了麼?」有人張弓搭箭,便要射去。阿史那都支卻沉聲喝道,「不許放箭,來人,迎敵!」他的聲音沉肅之極,「唐人雖是可惡,此人倒不失為一條漢子,咱們便給他一個體面的死法!」
數十匹突厥戰馬迅速列成了扇形的隊伍,騎士們高舉彎刀,在馬蹄聲中揮刀迎向來濟。
庭州城頭一片安靜,所有的人都屏住氣息,睜大眼睛看著城下不遠處,那個白衣飄飄的身影和一個踉蹌奔跑的瘦小身影,正在衝向像黑色浪潮般湧上突厥戰馬,轉眼便被淹沒在那個黑色的浪頭之中。
庭州長史慢慢閉上了雙眼,猛然間大喝了一聲,「關上城門!死守庭州!」
「死守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