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誠兒,國外不好混吧。

  寧小誠是很會趕時髦的一批,在同齡人積極努力準備高考時,他受資本主義電影和遊戲的荼毒,一心想要出國。那時才剛跨世紀,兩千年赴美留學熱,又是培訓英語又是參加訓練營,折騰了整整半年才收到美國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那時候同齡有出國想法的孩子很少,小誠爹媽很為兒子擔心了一陣。

  國外大學和國內本科制度不一樣,講究修學分,修滿就能畢業,在國外舉目無親,寧小誠也著實過了段苦日子,租過房子,刷過盤子,受過歧視,也被老外指著鼻子罵過。

  每年假期回來探親,也曾經想過要不就不回去了。好不容易熬了五年,修完本碩學分,零六年終於畢業,在大家都以為這孫子得留在美國賺美金娶洋媳婦的時候,寧小誠打著被縟捲兒,拎著倆箱子回來了。

  這可真稀奇。

  有好事者勾著他脖子問他,不懷好意:「誠兒,怎麼就回來了呢?國外不好混吶。」

  小誠砸吧著嘴裡軟包的大前門,狠抽兩口,隨口應和:「不好混,不好混。」

  好事者幸災樂禍的走了,心想,呸!管你在外頭喝了幾年的洋墨水,還不是低眉順眼地回來,哥們這幾年在家吃香的喝辣的,比你強了不知多少倍!

  寧小誠是個聰明人。

  抽完那根菸,二十出頭的小誠慢吞吞碾滅菸頭,也甭管那些人怎麼等著看他的熱鬧,總之,他是有自己想法的。

  回家之前他也仔細盤算過。

  留在國外,天天漢堡牛排,在銀行或者信託公司找個職位,過個中產階級的小日子,搞台本田或者福特的汽車,週末坐在公園裡喝咖啡看報紙。按照美國現在這個經濟發展趨勢,搞不好哪天引發個金融危機,第一批倒在戰場上的,就是他們這些研究按揭證券學金融的。

  那時候再灰頭土臉回家,名聲可就難聽了。

  要是現在回來,炸醬麵烙油餅,窮也一天富也一天,身邊都是說中國話耍京片子的兄弟姐妹,沒事兒晚上弄頓大排檔,萬一將來混的人模狗樣,娶個媳婦,生個虎頭虎腦的兒子或者閨女,日子忒圓滿。

  回來以後,他爹媽心裡雖然遺憾,但還是十分高興。尤其是老寧同志,讚賞的拍著兒子肩膀,鄭重嗯了一聲,你不是個忘恩負義的苗苗。

  說說,你回來有啥打算?

  有什麼打算?首先就是先找份工作唄。

  那時候剛畢業的小誠和眾多無所事事的男青年一樣,空有一肚子理論知識,奈何沒有施展才能,他又是個傲氣的主兒,問了幾家招人的投行和證券,不是嫌工資少,就是嫌人多。

  屁大點地方,一個台式機,一個文件筐,梳著油頭粉面的三七頭,一身西裝,中英文雜交,見著誰都叫經理。

  小誠最煩這個,他哪裡是讓人管著的人。

  思來想去好幾天,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寧小誠一邊在早點攤喝豆漿,一邊看著路邊的行人,忽然決定他要單幹。

  決定單幹之前,他帶著兩個一塊長大的鄰居,沈斯亮和武楊,很隆重地弄了頓肉吃。

  寧小誠做飯不行,但烤肉是把好手。

  小時候好淘氣搗蛋,精力旺盛,也容易餓,家長不在,怎麼辦?蒐羅點錢,幾個小夥伴去服務社買肉,找個沒人的地方攢小樹枝,火一點,也別管那肉烤的生不生熟不熟,反正吃的比家裡燉排骨的時候都香。

  一個大鐵盆,牛裡脊兩側最軟的地方切片,洋蔥切碎,辣椒香油生抽白糖,拌勻了裹好了,平盤抹油,等油鍋熱,肉片緊貼著下去,呲啦一聲——

  淡淡白煙混合著肉香,嗆人,也爽脆。

  武楊吸了吸鼻子,被煙燻得瞇著眼睛:「單幹?」

  寧小誠翻著牛肉,動作熟練:「對,單幹。」

  「單幹你能幹啥?」武楊拎出一瓶啤酒,拇指食指鉗住瓶蓋,輕輕一擰,瓶蓋落地。

  「炒期貨。」

  「什麼貨?怎麼炒?」

  寧小誠撿了一大筷子肉塞進武楊碗裡,不耐煩:「快吃你的吧。」

  傻大個兒一個,咕咚咕咚喝了口啤酒解渴,武楊一抹嘴:「不管,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吧。缺錢我這有,但也沒多少,你知道,我一個月就……」

  「錢我有。」

  寧小誠知道這兩個人念軍校壓根就沒什麼錢,也從來沒想打他們主意。

  他轉而問另一個:「斯亮,你說呢?」

  武楊對面的年輕人穿淺青襯衫,襯衫有點寬,紮在褲腰裡,袖子捲到手肘,也嗆得瞇著眼睛。

  他將剩下的肉有條不紊鋪到滾熱滾熱的鍋裡,放下盤子,然後看著小誠。對視幾秒。

  眼中狡黠。

  「你想幹,就幹唄。」

  「橫豎,我倆接著你。」

  像極小時候那副作惡的模樣。

  ……

  後來,小誠真就開始搞起了期貨。他認準的事,不管多荒誕,多不靠譜,總得試試才罷休。這樣的人,將來能成個大玩家。

  剛入門,玩兒的是商品期貨,投資土豆和玉米,他也確實上心,每天早出晚歸。天不亮就跑到離家幾十公里的農貿市場去蹲菜農進貨。

  為了拉近關係,弄個草帽,褲腿捲起來,一雙老布鞋。拿這家的土豆問問價,跟那家的老闆聊聊天兒。

  「土豆怎麼賣啊?」

  「今年收成不好?」

  「您從哪兒進貨啊?」

  也就七八個月,寧小誠同志發達了,之前狠心投進去的一萬美金翻了幾倍。甚是風光。

  他沒什麼長性,賺了錢,人也有點飄,期貨玩夠了,那時轉年就是北京的奧運年,小誠又開始琢磨著倒起了外匯。

  用他爹的話說,這孩子不務實,窮囂張,早晚有一天栽溝裡。

  結果真應了老寧的那句話,小誠當時手裡幾隻幣種賠了個大窟窿。手頭那些錢一次折進去了不說,外面還欠了些債。

  小誠愁啊,倒也不愁別的,就是愁那些欠別人的錢。那段時間他無所事事,游手好閒,一覺日上三竿,中午起床順著家門走到幾公里之外的繁華馬路,蹲在台階上,看車來車往,薅著小草發呆。

  偶爾在地上堆幾個菸頭。

  沈斯亮和武楊放假回來,離老遠看著小誠背影。

  「小誠這樣,我看懸。」

  「你說能不能想不開,從哪兒跳下去。」

  「這點錢,不至於。」

  「這點錢??哪是這點那麼簡單的事兒,我看他這回,真蔫了。」

  「怎麼辦呢?」

  是啊,怎麼辦呢。

  兄弟落難,沒有不幫的道理,可是要讓他倆把這個缺堵上,沈斯亮和武楊也確實沒這本事,但是他倆相信,小誠有。

  他腦子那麼活絡,肯定有。只是看他願不願意。

  沒過幾天,武楊和沈斯亮不約而同拿了張存摺去找小誠。

  寧小誠翻開看看,雙手高舉,頭往後舒服一枕:「你倆可真奇了,哪兒來那麼多錢?」

  沈斯亮倆手往褲子口袋一揣,很瀟灑:「管那麼多幹什麼,先把窟窿堵上,什麼時候有了,什麼時候還我。」

  寧小誠冷笑:「你一年兜裡落幾個子兒我比你清楚,你沒上班,全家靠著你爸,你弟弟剛去國外唸書,你不說這錢哪來的,我肯定不用。」

  沈斯亮低了低頭:「我把車賣了,又給你湊了點津貼。」

  小誠把兩張存摺翻過來倒過去地看,對著太陽瞇起眼睛:「武楊從他戰友那兒給我借了這麼多。你又這麼幹,是成心想噁心我。」

  沈斯亮家裡那台車才買了沒多長時間,他爹攢錢想著以後他畢業了上班開的,斯亮沒媽,家裡他爸做主,知道以後差點氣抽了。

  「我賣都賣了,也贖不回來了。」沈斯亮輕描淡寫:「你先把債還了,欠外人跟欠我們不一樣。」

  「還真當誰白給你哪?」

  寧小誠手裡攥著錢,心裡愧疚,只暗自發誓等著將來出頭那天,要把這些都還上。

  後來小誠填了債,開始著手找工作。

  人這一輩子,要是沒做幾樣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不受點煎熬,永遠也長不大。如果是自己在外欠債,怎麼著都行,可現在不一樣了,他欠著別人的,欠著別人的,就多了點責任。

  寧小誠去面試那天,隊伍老長,他興致缺缺在門口排隊的時候,遇上了人生中第一個貴人,何汴生。

  一個香港富商,家族企業,做餅乾起家的。

  他從金融公司的大門出來,何汴生提著公文包,一身講究西裝,鬆了鬆領帶,一回頭,看見門口吸菸的寧小誠,走過去,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跟他講。

  「小兄弟,討你一根菸抽?」

  小誠看了他一會,從兜裡摸出煙盒,斯文清瘦的男人道謝拿出一根,小誠又很合時宜的遞了火兒。

  顫顫巍巍點著了,何汴生吸了一口,猛烈咳嗽。

  小誠笑了:「您這得有多大愁事兒啊。」

  男人訕訕:「沒辦法,生意難做啊。」

  一根菸,幾分鍾的功夫,短暫攀談,熟絡起來。

  何汴生今年五十二歲,香港人,家族企業,世代做糕點,到了父親這輩生意搞的最大,幾乎壟斷對外出口的食品市場,老爺子今年八十多,在香港很有威望,忽生急病,眼見要留不住了,兄弟叔伯內訌,要瓜分家產,老爺子多了個心眼兒,在病床上委託自己二兒子帶著公司一部分資金來大陸另起爐灶,就算回天無力,將來也算是給家業留一脈根。

  何汴生是個文人,壓根也不是做生意的料,臨危受命,硬著頭皮來北京,處處碰壁。

  新建立的元升字號在大陸並不吃香,始終虧本,之前老父親為了擴張企業,用元升號作擔保的國內電子公司也瀕臨破產,銀行凍結了擔保資金,讓何汴生一籌莫展。

  他想找個職業經理人來幫他打點,眼看到了銀行收回抵押資金的日期,還是沒門路。

  小誠一聽,這哪是要收回抵押資金,分明是銀行拿著這筆錢想再吞一筆貸款的藉口。

  何汴生不懂國內銀行家這些花花腸子,也不懂這些經濟政策,乾巴巴的小老頭,看的人有點不忍心,小誠想閒著也是閒著,就給他出了個主意。

  「你拿著現在公司的營業執照和資產證明去銀行談貸款,讓他們把之前的抵押資金原封不動的貸給你,你每個月還他們利息。」

  這樣,周轉資金有了,又不面臨破產清算,最多搭點利息錢。

  何汴生一聽,頓時覺得小誠有兩把刷子。至少腦子轉的很快。

  前台叫了小誠的面試號碼,小誠一招手,跟何汴生說:「跟您聊到這兒,裡頭喊我,得進去了。」

  「小兄弟!」

  小誠回頭:「還幹嘛啊?主意不是給你出了嗎。」

  五十二歲的何汴生腦門全都是汗,孤注一擲,決定死馬當活馬醫:「你來幫我吧!我們香港人,講究緣分的。」

  他急急承諾:「來幫我,有錢大家一起賺,賠光了,我拿著東西回香港,互不影響。」

  寧小誠一停,他回頭看看四周站著的這些人,再看看面前這個剛剛認識十幾分鍾的香港男人。

  忽然覺得是個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