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我們的將來是無窮的呀。

  今天陳泓組織了一場春遊,水暖花開,美其名曰各位兄弟姐妹平日工作奔波勞苦,借此機會一起暢談,放鬆心情。

  平常在城市裡各自忙碌,難得有人組織,於是各位紛紛響應,尋了個晴天,帶上吃食,開了幾輛車,大家一起去了周邊某處水庫。

  「嘿,還睡哪?」陳泓拎了兩瓶礦泉水,遞給寧小誠,在他旁邊蹲下看戰況:「你這媳婦可夠懶的。」

  蔣曉魯枕在寧小誠腿上,臉上扣著一個巨大的遮陽帽,正在淺寐。

  「她這幾天是挺能睡。」寧小誠隨手往水池裡扔了把魚食,「春困秋乏唄。」

  「春困秋乏夏打盹。」陳泓樂呵呵的:「我想起以前上學老師罵咱的話了,一年四季就沒有精神的時候。」

  「釣幾條了?」

  「沒幾條,簍兒裡。」小誠抬了抬下巴,示意陳泓拿出來:「你拿過去讓他們收拾了,先烤著吃吧。」

  「成。」陳泓叼著煙,瞇眼拎出一簍子魚,抖了抖:「你這也沒多少啊。」

  「你吃不吃?」

  「吃,吃。」陳泓連連答應:「先緊著她們,我車裡有拌好的肉,一會兒咱們再烤。」

  陳泓拿著魚走了,不忘在蔣曉魯耳朵邊猝不及防喊一嗓子:「魯兒啊,別睡了!起來吃飯了!」

  蔣曉魯被大嗓門嚇了一跳,忽然抖了一下。

  「嘶——」寧小誠不滿,作勢要踢一腳:「丫非得逗她。」

  陳泓笑哈哈地跑了。

  睡眼朦朧打了個呵欠,蔣曉魯摘了帽子,隨手扣到寧小誠頭上,惺忪問:「你釣上來了嗎?」

  「陳泓剛拿走。」

  蔣曉魯懶洋洋伸手撓了撓寧小誠的下巴:「那再接再厲。」

  「蔣曉魯,你最近可夠能睡的。」

  下了班回來洗把臉就倒下,叫起來吃飯都叫不醒,小誠想著她天天在辦公室窩著容易憋出病,特地帶她出來放放風,誰知道來了幫著鋪鋪草地,收拾收拾東西,又跑過來睡。

  「哎呀,大好春光——」蔣曉魯從摺疊椅裡坐起來,伸了個大懶腰:「不睡覺多可惜。」

  小誠提起魚竿,專心在魚鉤上黏魚食:「你工作是不是太累了。」

  蔣曉魯蜷著腿,有點呆:「嗯。」

  「是挺累的。」

  把竿輕飄飄甩進水裡,小誠說:「那就別幹了。」

  「休息休息,等下個月我再給你找一個。」寧小誠擰開一瓶礦泉水,洗了洗手:「還幹信託,老本行唄,現在也沒讓你還房貸,也不用你養家餬口的,把自己逼的那麼死,別回頭錢掙著了,身體累垮了。」

  「好端端幹嘛跟我說這個?」蔣曉魯蹙眉:「我才剛去,手裡業務已經跑一半了,現在走太吃虧了。」

  小誠口氣不太好:「就非得幹?」

  「喂——」蔣曉魯覺得莫名其妙:「你今天怎麼這麼奇怪。」

  「呵……」寧小誠也意識到了自己說話有點重,笑笑:「這不是閒聊天嗎,你不願意就拉倒。」

  「提前跟你說一聲,我週五出差,去趟廣州,兩三天就回來。」

  蔣曉魯問:「和老趙嗎?」

  「嗯。」寧小誠注視粼粼湖面,心如止水:「去看個人。」

  蔣曉魯還未來得及說話,只聽得對岸小土坡上一聲雄渾吶喊:「同志們——」

  陳泓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了一個喇叭,街上小販叫囂著十元大甩賣的那種,一說話還自動配樂,他掐著腰,雄糾糾氣昂昂。

  大家都被他弄愣了。

  像是上台表演的話劇演員在等待觀眾的掌聲,四下鴉雀無聲。

  陳泓開始聲情並茂的朗誦著:

  「在這個花開的季節,兄弟們,你們是否沉浸在多日奔波養家的疲憊中忘了歡笑,你們是否為了心愛的姑娘絞盡腦汁仍然還沒得到,你們是否為了每個月可憐巴巴的工資而滿腹抱怨,你們是否為了力不從心的身體在夜晚輾轉難眠——」

  「這廝幹交管都可惜了,當年他怎麼沒進弄宣傳隊當個幹事。」有人被陳泓逗笑了,站起來朝他奮力揮手:「哎,陳泓!別煽情了,我們身體好著呢,趕緊的,有那時間你先把西直門天天堵車那事兒弄弄。」

  「那事兒我管不了,你們我都管不了我能管人家嗎?」陳泓不耐煩壓了壓手:「詞兒還沒說完呢,別打岔。」

  深呼吸醞釀了一下情緒。

  「我的姐妹們,你們是否天天忙於苦尋另一半失去了自我,是否為了臉上的褶子腰上的贅肉增添了煩惱,你們是否為了哪件衣裳而苦於囊中羞澀,你們是否為了工作與領導賠笑和同事勾心鬥角——」

  一片嬉笑聲。

  「他應該去電視購物台,肯定火。」

  「你別打斷,看他怎麼瘋。」

  「我發現這陳泓還真有當婦女之友的潛質。」

  「婦女之友誰敢跟小誠搶啊。」

  「哎,說他別帶我下水啊。」

  遠處小土坡上的大男人自我陶醉,一跺腳:「同志們,醒醒吧!看看多麼藍的天,多麼綠的水,多麼溫暖的太陽啊——」

  「看看我們身邊的人,我們至親至愛的夥伴們。」

  大家嬉笑聲漸漸停了。

  「誰在危難時刻伸出拉你一把的手,誰在你喝多的時候給你繫上褲腰帶,誰當初借了你五毛錢買小人書還沒還。」

  「我們雖然要甘於平凡生活,對操蛋的日子低頭,但是——」他加重語氣,像個苦口婆心的教導主任:「我們也要滿懷激情,不要天天愁眉苦臉好像一眼能活到頭兒似的,你看看你們自己,有多少來踏青心裡還想著別的事兒的?明天上班的文件做沒做,水電費交沒交,孩子奶瓶燙了幾遍,公積金這個月又扣了多少。活的還有自我嗎?」

  「你們要記得,那書裡不是說了:我們永遠年輕,也永遠熱淚盈眶。」

  陳泓慷慨激昂地拿著喇叭,忽然唱了首大家小時候熟悉的歌兒。

  「準備好了嗎,時刻準備著

  將來的主人,必定是我們,滴滴答滴答。

  小兄弟們呀,小姐妹們呀,我們的將來是無窮的呀……」

  觸動了大家關於童年某段記憶,亦或是陳泓的話引起了在場人心中的某種共鳴。

  有人微笑著高聲應和。

  「牽著手前進,時刻準備著,滴滴答滴答

  帝國主義者,地主和軍閥,我們的精神使他們害怕。

  快團結起來,時刻準備著……」

  是啊。

  天還藍,水還清,草還綠。

  我們年輕,且永遠熱淚盈眶。

  不要被點滴繁瑣折磨的沒精打采,這只是一小部分。

  我們甘於日子的平凡,但絕不甘於心情的平淡。

  我們的激情照四方,我們的未來還很長。

  該放棄的東西要放棄,該追求的一樣也不能少。

  ……

  「麻姐,把我的電腦拿過來。」

  一家廣州酒店的套房裡,身穿旗袍的婦人慈祥微笑,做了請的手勢:「你稍等。」

  寧小誠頷首:「您別客氣。」

  這是他第二次與何汴生的妻子見面,第一次,是在他過世後受他委託,轉送股份。

  「我託人到處找你,但是當初的號碼聯繫不上了,我沒辦法,只能聯繫了趙先生讓他幫忙。」婦人的很有禮貌,雙手交疊在膝上:「知道你來,我很高興。」

  「我也是聽老趙說起這事兒,想過來看看您,不管怎麼做,您來找我,是對我的信任。」

  提起過世的丈夫,婦人眼中傷感:「如果何生在,他們一定不敢這麼做……」

  她這趟來廣州,說成逃難也不為過,匆忙到只來得及收拾一些重要的細軟,身邊沒有子女,只帶了忠心侍候的家僕。

  家僕叫麻姐,話很少,逢人便笑。

  取來了何夫人的電腦,對寧小誠微鞠一躬,就躲開了。

  何夫人把電腦放在茶几上,並沒有動的意思,只說:「我聽趙先生說,您不打算幫我這個忙?」

  「元升號有今天我很遺憾,何夫人,在商言商,我個人的能量不足以和美榮集團來談反收購,何況注資以後元升號也是很難起死回生的,這對我來說不划算。」寧小誠坦然相告:「我可以以我個人名義代替老何給您補償。」

  「不,不。」婦人擺手,「我不要補償,也只想保留何生的心血。」

  「我知道你已經和趙先生做了一些方案,開始是打算幫我這個忙的,為什麼要放棄呢。」

  寧小誠摸了摸鼻子:「因為我私人原因,確實不想做大風險的股權……」

  「因為你妻子?」婦人微微一笑,目光犀利。

  寧小誠眉心微蹙,對何夫人的消息來源很意外。

  「原諒我這麼冒昧,但是你知道,何家藏龍臥虎,我沒有子女,能在那個環境下生存必然有我自己的手段,您妻子的事情我不清楚,但是我對華康很瞭解。寧先生,如果你感興趣,不妨聽聽。」

  寧小誠表示何夫人但說無妨。

  何夫人把筆記本電腦屏幕一轉,放了一段視頻。

  視頻很老,畫面不是很清晰,但是分辨人臉還是很容易的。

  應該是在某個大學的禮堂,類似畢業典禮,台下人很多,粵語嘈雜。

  「這是當年大陸學生來香港科技大學做交換的臨別典禮在現場錄下來的一段視頻,華康時任特聘教師,那時候他才從英國回來,台上的女孩您應該知道是誰。」

  寧小誠當然知道。

  學生時期的蔣曉魯還梳著馬尾,有劉海,笑容羞澀。

  她在唱歌,唱一首粵語歌。

  那是一個很專心,想努力唱好的神情。

  「華康當時是她環球金融課的老師,兩人交往了三個月,華康對她提出了幫她留在香港繼續深造,並讓她做自己情人的條件。」

  視頻裡一首歌畢,台下歡呼,鏡頭又轉到台下。

  寧小誠這才看清楚,她在台上一直注視的地方,站著一個男人。

  華康微笑著和眾人一起鼓掌,眼中深情難掩。

  「這能說明什麼。」寧小誠不動聲色,靠在沙發裡,與何夫人對視:「我知道華康曾經是她的老師。臨別前用一首歌做謝師禮並不過分。」

  何夫人精明微笑:「不能說明什麼。」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的讓步似乎並不被人理解,且他們站在你的對立面樂在其中。」何夫人不瞭解寧小誠,只能試著從女人的角度抓他要害:「不管怎麼說,當初代替汴生拒絕華康的人是你,那現在理應由你來擺脫現在的局面。」

  寧小誠很討厭被人威脅。

  尤其是以別人來威脅他。

  他冷下心腸:「何夫人,當初我並不欠老何什麼——」

  「我知道。」六十歲近乎和自己母親一樣年齡的女人終於紅了眼睛,苦苦哀求:「我沒辦法了,真的。」

  「寧先生……」

  「我什麼都不要,元升號可以賣,但是老何的股份一分我都不會讓,這是我的,是你當初連著他骨灰一起給我的!」

  夫妻那麼多年的感情,人去了,沒依靠,作為女人她所有的寄託除了錢,除了這些實實在在摸的著的東西,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寧小誠想起屏幕上蔣曉魯唱歌那一幕,忽然心亂如麻。

  ……

  而遠在北京的蔣曉魯還對這一切渾然不覺。

  這是寧小誠走的第一個上午,她想抓住這次機會。

  中午她去戴安的辦公室請假,華康也在:「為什麼要突然請假。」

  蔣曉魯隨口掰了一個理由:「家事,就一天,週一回來正常上班。」

  「哦,需要幫忙嗎?」華康推了下眼鏡,很關心。

  蔣曉魯微微一笑:「謝謝,不用。」

  「那就走吧。」華康大方准假:「週一我們要進行系統會議進行最後表決,不要缺席。」

  下午蔣曉魯如約到了之前和大夫約好的診室,下車,戴好墨鏡,一路低頭快步走進門診大廳。

  敲敲門,正在看排號的女醫生聞聲抬頭:「你來了?」

  蔣曉魯關好門,點頭:「我想好了。」

  「要是不要?」

  她攥緊了手中的拎包,心裡打鼓:「不要。」

  大夫習以為常:「那我給你開單子,你去繳費,繳費之後去三樓,半個小時以後應該就可以了。」

  「大夫,我以後還能——」

  「沒問題的,你身體情況很好,手術以後多注意衛生和休息。按期檢查。」女醫生點了幾下鼠標:「去吧,其實這次很可惜。但是像你之前和我說的,如果真的因為工作原因沒法安心休養,之前還有過同房,對孩子一定要負責任,選擇一個合適的時機。」

  蔣曉魯面無表情坐在三樓的妊娠終止室,渾身都在輕輕顫抖。

  週遭都是相同等待手術的女人。

  「姐,你為什麼啊?」

  「二胎,老大上學我都照顧不過來。你呢?」

  「我黃體不足,檢查好幾次了。」

  蔣曉魯閉上眼。

  手機打開又關上。反反覆覆幾十次,雙手因為恐懼冰涼。

  她是健康的,沒有任何理由不要這個孩子。

  護士推門出來,拿著記錄本:「蔣曉魯!」

  蔣曉魯一個激靈,訥訥站起來。

  牆上掛著流產的危害和女性自我保護的宣傳畫,像是諷刺她。

  她深呼吸。

  腦中甚至出現了一個寶寶看著她的畫面。

  它有著黑漆漆的眼珠,軟軟的手指。

  它叫自己媽媽,叫他爸爸。

  蔣曉魯在劇烈掙扎,一遍一遍在心裡默念。

  小誠哥,求求你,別恨我。

  別恨我。

  她以為,她和他的未來是無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