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小誠和蔣曉魯離婚了,辦的很利索,也不拖拉。
沒涉及什麼財產分割,散了就散了。
蔣曉魯怎麼來的就怎麼走。
起初,寧小誠想把現在住的這套房子過戶給她,蔣曉魯不要,倆人就這個問題吵了一架,僵持不下,寧小誠很生氣,寸步不離跟在蔣曉魯身後,喋喋不休。她走哪兒他跟哪兒。
你沒房子你住哪兒啊?還回你媽那兒?你回的去嗎。
你租房子?還租?一時半會能找到嗎?
你總不能還去常佳家裡吧?人家煩不煩你啊?
你住我這兒也是住,住別人那兒也是住。有區別嗎?
蔣曉魯忍無可忍,推開廁所門,抱著瓶瓶罐罐嘩啦一聲摔在箱子裡:你看看你自己現在這德行?你施捨誰呢?
洗手間的鏡子裡映出寧小誠的臉。
眉頭緊擰,目光焦灼。
不是生意也不是買賣,結婚的時候你情我願,感情散了,留點好念想總行吧。
一口氣憋在心裡,寧小誠低頭耙了耙後腦勺,妥協了。
下午兩點,民政局開始辦業務,陸陸續續的人進去又出來,小誠坐在車裡等了十多分鍾,街口駛入一輛紅色TT,停在稍遠的位置。然後蔣曉魯拎包下來,待她走近了些,寧小誠也開車門走下來。
短暫停留。
他不甘心,試探:「走啊?」
蔣曉魯戴著墨鏡,還挺酷,學著他抬了抬下巴:「走啊。」
一前一後邁上台階,前前後後沒用上半個小時的功夫。
出來的時候,門口有對夫妻在吵架。
是排在他們之前辦的。
「你少他媽說我,你自己就沒毛病,孩子這些年發燒感冒你管過嗎?天天跟你那些女同學聊微信,你看過我一眼嗎?」
「我是沒管過,可我要不在外面忙,誰拿錢給孩子治病?跟你說了一千八百次,那是同學群,人家問我工作上的事兒。」
「什麼事兒非得大晚上說?現在嫌我不掙錢了?當初是不是你說讓我當全職太太?一個月給我那點錢你還委屈了,你看別人家老公——」
「你羨慕別人家老公你找別人去!當初死皮賴臉跟我結婚幹什麼啊?」
「這不現在跟你離了嗎?之前不說那是怕傷著你自尊心!我告訴你,孩子每個月兩千八生活費打我卡上,一個月也不能少,他現在長身體,吃的喝的都得跟上。」
男人拉開自己有些年頭的代步車,煩躁揮手:「一分也不少你的。有你這麼個媽,我還怕我兒子餓死呢。」
女人拎著一隻布口袋,氣呼呼走了。
男人還在後面喊:「哎,你上哪兒啊,我送你一段。」
女人忽然嚎啕大哭:「你少來……」
兩人你追我趕地離開了,一切終歸平靜。
既然分開了,那些傷人的話,抱怨的話,就別說了吧。
蔣曉魯是個想的特別開的人。
她甚至從民政局出來,還能巧笑盼兮地看著寧小誠,蠻江湖氣地和他瀟灑道別:「寧老闆,江湖再見。」
笑容裡,透著她眼中的純粹和天真。讓寧小誠想起之前遇上她的那個夏天。
「再見。」
小誠單手抄在褲兜,亦灑脫道別。
說完,彼此無言,一陣心悸沉默。
寧小誠忽然從褲兜抽出手,依戀摸了摸她的臉:「曉魯。」
「當初娶你,不管你信不信,跟別人沒關係,是真動心了。」
他重重嘆氣:「覺得你一個人坐在大馬路上太可憐了,你那時候的狀態,不嫁給我,也得破罐破摔嫁給別人,我一想你嫁給別人,心裡就不太痛快,怕你讓別人欺負了,再挨打,吵嘴了也不饒人,嫁給我,好歹能好吃好喝地待著,給你留個後路,不傷你。」
蔣曉魯淚水奪眶而出,淚珠啪嗒一聲掉在他手背上。
「可沒想到啊。」小誠悠悠嘆氣,收回了手,轉頭看著路邊:「我也沒好好對待你,還是走到這一步了。」
沒想到啊,還是認真了。
認真到彼此你來我往誰也不肯退讓說一句真話,認真到動了情,傷了心。
「王八蛋。」蔣曉魯破涕而笑,也扭過頭:「你要早說這句話,說不定咱倆到不了這一步。」
「哎,我發現你這人總有這本事,能把自己的錯兒都說到別人身上,還特有理。」蔣曉魯望著他,委屈喃喃:「當初是你跟我說離婚的,又不是我。」
「對,是我。」寧小誠笑著點點頭,重新揣在兜兒裡的手已經攥成拳,他問道:「咱倆離了,你去哪兒啊。」
「去上海,去香港,回青島看看我爸,出去旅遊,我也不知道。」蔣曉魯手指在眼角上蹭了一下,滿不在乎地逞強:「哪兒好去哪兒唄。」
反正,不在這裡了。
寧小誠點點頭,垂眉勸道:「別跟著華康了,他不是什麼好人。」
「用不著你告訴我。」
「對,我也不是什麼好人。」小誠附和著,低頭訕訕一笑:「現在你自由了。」
「嗯。」
「那就走吧。」
窈窕身影漸遠,寧小誠喉嚨哽咽,忽地吼了一嗓子:「蔣曉魯!!!」
蔣曉魯猛地站住,機敏回頭:「幹嘛?」
髮尾隨著她擺頭輕輕在後面勾了個頑皮弧度。
寧小誠喉間微動,放出話來:「我等著你!回頭混不開了,玩兒夠了,還回來找我,我接著你,七老八十嘴歪眼斜了也接著!」
蔣曉魯被他逗笑,笑意盎然,清脆罵他:「呸!狗東西。打死都不回來找你了!」
寧小誠紅著眼點點頭,一個微笑,包含了無盡的無奈。
兩人中間隔著幾米的距離,彼此對望,
嘴唇微顫,似乎有話想說,可千言萬語到最後,又都被嚥了下去。
蔣曉魯忽然朝他了個大鬼臉:「喂。」
小誠始終溫柔凝視。
蔣曉魯斂起笑容,認真地說:「都記在這兒了。」她拍了拍胸口,「你那些好,都記在這兒了。」
是了,蔣曉魯做人為之奉行的,是做人要知恩圖報。
他那些好,那些疼,記在心裡。
有機會這輩子還,沒機會,下輩子還。
紅色的小車慢慢開走了,小誠看著,看到視線裡再也看不見,他也轉身走了。
秋高氣爽的天啊,金燦燦的葉子,湛藍藍地天。兩輛車,一個紅色,一個黑色,在街上背道而馳。
下午三點,行人走在路上,各自途勞。
天空中,彷彿有一道女孩子的童聲在巨大喧囂的城市背景中響起——
曉魯日記:
1999年8月12號,天氣晴,今天妹妹diao水裡了,我也diao了,媽媽打了我,我很傷心。小成ge把我拉上來,問我冷不冷。我討厭媽媽,她總是pian心。我也討厭妹妹。
2002年2月23號,天氣下雪。今天課間不能做操,值日,別人告訴我褲子上有很多血,好多男生指著我笑,老師給我寫了假條讓我早點回家,跟媽媽說我來月經了,我可能會死吧,回家一直哭,在路上看見了小誠哥,他說不出來我的名字了,就問我怎麼不上學,我怕他看見我褲子,不敢動,他就說你早點回家吧,別在外頭晃了。
2005年5月13號,下雨。要高考了,快學崩潰了,物理課睡著,被叫起來挨了頓罵,去後面站著上了半堂課,晚上公交車又壞了,走回家,九點才回去。路上看見小誠哥了,他沒認出來我,坐在一輛跑車裡,正在和人說話,他好像從國外留學回來了,不知道還會不會再走,應該不會了吧,如果他不走就好了,他要是能一直在北京就好了。如果他要在北京,我就不考上海了。
2008年8月23號,天氣晴。今天發了六級成績單,剛開學,天太熱了,什麼也不想幹,洗了幾件衣服,看了會韓劇,鄭昕闌尾炎手術,明天上午沒課,要去醫院樓下給她買餐車裡的小米粥,哦對,昨天開學回來的時候看見小誠哥了,一個人蹲在路邊抽菸,好像很難過,還幫我拎了箱子放在出租車裡,不知道他怎麼了,還是希望能開開心心的吧,嗯……好想畢業,快點上班賺錢啊。
2010年6月17號,要從香港回去了,待了快三個月,普通話都說的變味兒了,華老師想幫我留在香港,其實很動心,想留在這邊念研究生,又不太想,如果真留在這邊以後就很難再回去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但是今天看到他和他妻子孩子,忽然決定放棄了,我是很崇拜他,但是更想坦蕩的和一個自己真正喜歡的人在一起。不知道小誠哥現在在幹什麼。感覺自己是個花痴,最近總會莫名其妙想起他。聽說他又有女朋友了,應該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吧。唉,好煩,還是要踏實一點,呸呸呸,不想了。
2013年9月15號,今天吃完飯在公園裡閒逛,碰見一個虐待動物的,那人很孫子,不給錢就死命踩那隻烏龜,我說我給你錢,你別踩它了行不行,收了錢,沒過幾分鍾他又開始踩,烏龜難受的直伸脖子,實在看不下去就衝過去把它搶走了,那人追著我罵好長時間,罵吧罵吧,反正我跑遠了就聽不見了。其實心裡挺害怕的,路上遇見陳泓他們,問我是不是在鍛鍊,我說啊,晚上跑步運動運動,小誠哥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問,你大晚上抱著王八跑步,夠有愛心的。唉,真尷尬。
2015年12月1號,小誠哥穿了件黑毛衣,酷炸了。
2016年x月x號,在酒吧喝多了,抱著小誠哥哭了半天,羞憤到想跳樓。
2016年x月x號,小誠哥說要跟我湊成一家子,嚇的像個兩百斤的孩子。
2016年x月x號,明天就要結婚了。如果他沒反悔,如果他還能來。
2016年x月x號……
蔣曉魯死死攥著方向盤,默默流淚,車子在路上疾馳。
蔣曉魯咬著唇,痛苦的,一下一下用後腦撞在座椅的頭枕上,逼迫自己清醒起來。
忘了吧,走了吧。
城市的另一頭,寧小誠同樣攥著方向盤,沉默壓抑。
他隨手按開車裡的電台。
電台此時正在放著一首老歌。
周華健的《讓我歡喜讓我憂》
「愛到盡頭
覆水難收
愛悠悠恨悠悠
為何要到無法挽留
才又想起你的溫柔
……」
虛妄中,浮現出一個女孩年輕的笑臉,她清脆地叫自己,小誠哥。
「給我關懷,為我解憂
為我平添許多愁
在深夜無盡等候
……」
她站在他旁邊,城牆坍塌,灰塵漫天。她問,你那天跟我說的話,還算數嗎。
「多想說聲我真的愛你
多想說聲對不起你
你哭著說情緣已盡
難再續
難再續……」
車行駛過城市的市中心,駛過東三環,駛過電視台的大樓,駛過繁華的商業中心。
兩行男兒熱淚終於無聲無息從雙眼中緩緩淌出。
她的生命,她的鮮活,她的熱情,她的自卑,她的恐懼。
彷彿已經在無形中悄然融進他的生命裡。
小誠孤獨的行駛在北京的馬路上。
他知道,他已經失去蔣曉魯了。
他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