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慰老臣品茶論寬政 動春情居喪戲父嬪

  八月二十三日乾隆皇帝承嗣帝位,布告中外詳述大行皇帝患病及死因,安撫天下。此時乾隆皇帝年僅二十五歲,正是英年得意心雄千古之時。他在藩邸時即嫻習武功騎射,鍛鍊得一副好筋骨,吃得苦熬得夜,白天帶喪辦事,照常見人處置政務,還要三次到雍正柩前哭靈,退回上書房披閱奏章到三更,五更時分便又起身到上書房。如此周旋,不但張廷玉、鄂爾泰苦不堪言,就是弘曉、弘晝諸兄弟也覺難以支撐。乾隆卻能變通,七日之後便命兄弟們三日一輪入內侍靈,叔王輩每日哭靈後在各自邸中守孝。只鄂爾泰、張廷玉偷不得懶又住不得大內,便命在隆宗門內為他們專設廬棚,上書房、軍機處近在咫尺,雖然累些,卻也免了跋涉之苦。這期間連下詔諭,尊母妃鈕祜祿氏為皇太后,冊立富察氏為孝賢皇后。頒恩詔於乾隆元年開科考試,並大赦天下。直到九月十五過了三七,乾隆命將雍正梓宮安奉雍和宮,待三年孝滿再入泰陵殮葬。到雍和宮辭柩之後,其實轟轟烈烈的喪事已告結束。紫禁城內外撤去白幡,一色換上黃紗宮燈。

  九月十六放假一天,累得筋疲力盡的張廷玉從九月十五夜一直睡到次日下午申時,起身兀自渾身痠疼。他散穿著一件醬色風毛湖綢夾袍,吃過點心,在西花園書房中倚窗而坐,信手從架上抽出一本書,剛看了兩章,便聽檐下鸚鵡學舌叫道:「有客來了,中堂爺!有客來了,中堂爺!」

  「此鳥真是善解人意。」外邊突然傳來一聲笑語,接著便聽簾子一響,乾隆已經進來,含笑對愣著的張廷玉道:「浮生難得半日閒。朕攪擾你來了。」跟著便見傅恆、弘曉還有平郡王福彭──都是乾隆的至親,毓慶宮的陪讀──一齊隨侍入內,在乾隆身後垂手而立,含笑看著張廷玉。乾隆身著便服,一手執著湘妃竹扇,撩袍坐下,說道:「這裡好清幽,只園裡秋色太重,肅殺了些。朕方才去鄂爾泰府看過了,他還沉沉睡著,沒驚動他,就又踅到你這裡。怎麼,連茶也不捨得上麼?」

  張廷玉早已慌得伏地便叩頭,說道:「恕奴才失儀之罪!奴才在先帝爺手裡辦了十三年差,從沒這個例──哪有主子倒來看望奴才的!折煞老奴才了!」說著一迭連聲命人,「快,把去年蓄的那罈雪水刨出來,給主子煎茶!」「雪水煎茶,好!」乾隆微笑著點點頭,「就在這外屋煎,水將沸時告朕一聲,朕親自為你們泡製。寶親王府幾個太監都是煎茶好手,是朕教出來的呢!──坐,坐麼!」他親切地用手讓眾人,「今兒我們都是客,不要拘君臣之禮。坐而論道品茗,不亦樂乎?」眾人便紛紛施禮謝座。剛坐好,還未及說話,便聽園裡刨雪水罈的小廝一聲驚呼:「呀!這是甚麼?」張廷玉慍怒地隔窗看了看。

  「相爺!」一個小廝捧著濕漉漉一坏土,興奮地跑進來,笑嘻嘻道:「真是個稀罕物兒,紫紅蘑菇,蟹殼兒似的,還是硬的!」張廷玉正待發作,突然眼睛一亮,矍然起身道:「靈芝!皇上臨幸臣家,天生祥瑞──」他突然想起前天乾隆還在朱批上申斥河南巡撫孫國璽「妄言祥瑞,以朕為可欺之主。」忙頓住了,面現尷尬之色。乾隆何等精細的人,立刻看出來了,呵呵笑道:「祥瑞還是有的。天下興,河圖洛書出;天下亂,山川河湖崩。衡臣讀書五車,不懂這個理兒?像孫國璽說的『萬蠶同織一繭』,叫他進上來,他說是傳聞;說『穀穗九莖同枝』,朕昔年在藩邸見過──其實是一個大癟穗,散分成幾小穗而已。朕在山東曾親自到穀地看,多得很,老百姓管它叫『傻穗』,光長個兒裡頭沒籽兒!這樣的『祥瑞』為人君的敢信麼?」平郡王福彭在旁陪笑道:「萬歲這話,實是天下之福。縱觀史冊,王莽新朝『祥瑞』最多。其實是『中有不足而形之於外』。他自己也要用『祥瑞』哄自己。『祥瑞』多了實在有百害而無一利。」弘曉在旁卻道:「只要是實,該報的還是要報。就如今日,主子也沒通知衡臣,突然臨幸,偶然索茶,就有紫靈芝現世,不能說冥冥之中沒有天意。」張廷玉見氣氛如此寬鬆,高興得臉上放出光來,笑道:「主子臨幸,就有紫靈芝出,這是國之瑞,也是寒家承澤之瑞。不論諸位王爺怎麼看,老臣反正心裡高興。」

  「這是衡臣的家瑞。」乾隆笑道,「不過恰逢朕來它就出現,朕心裡也實在歡喜。」說著便索紙筆。張廷玉忙不迭捧硯過來,和傅恆一頭一個撫平了紙。乾隆飽蘸濃墨凝重落筆,極精神地寫了「紫芝書舍」四個大字。他的字本來就好,此刻神完氣足運筆如風,真個龍蛇飛動堂皇華貴,張廷玉先叫一聲「好」,眾人無不由衷喝采。乾隆自己也覺得意,取出隨身小印,說道:「朕的玉璽尚在刻製,這是先帝賜朕的號,倒可用得。」遂鈐上了。眾人看時,卻是:

  長春居士

四個篆字,與端莊凝重的正楷相映成趣。鈐好,指著紙道:「這個賜衡臣。」

  在一片嘖嘖稱羨中張廷玉叩頭謝恩,雙手捧了紙放在長案上,吩咐小廝:「誰也不許動,明兒叫湯家裱舖來人,我看著他們裱。」正說著,李衛闖了進來,一進門就說:「這邊翰墨飄香,那邊廊下小僮搧爐煮茶,張相今兒好興致。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李衛今兒──」他猛然瞧見乾隆坐在書案前,猛地頓住了,竟像釘子般定在了原地!

  「今兒要享口福,是麼?」乾隆含笑道:「怎麼,李衛,不認識朕?」李衛這才醒過神來,忙伏地連連碰頭道:「奴才是主子的狗,怎麼會不認得主子!只是太突然,一時沒有回過神來。」乾隆道:「起來吧。朕原說明兒召見你,今兒倒巧──把袍服去了,坐傅恆下首去。」說著便聽僮兒在外高聲稟道:「相爺,水響了!」便見一個小廝用條盤端著幾個精巧玲瓏的碧玉小盅和茶葉罐進來。張廷玉忙親自接過捧到乾隆面前。

  眾人仔細看乾隆怎樣行事。只見他掀開茶罐,捏一撮茶葉看了看,說道:「這碧螺春,還不算最好的。明兒朕賞你一包女兒碧螺春你吃吃看。」一手撮茶,向各杯中抓藥似地各放少許,一個小奚僮已提著剛煎沸的壺進來。乾隆挽起袖口提壺在手,向杯中各傾約半兩許沸水,乾燥的茶葉立刻傳出細碎的滋滋聲。他靜聽著茶葉的舒展聲,極認真地觀察著每個杯中的水色,一點一點地兌水。坐下笑道:「吃茶以露水為最上,雪水次之,雨水又次之,水愈輕而色味愈佳。你這是隔了年的雪水,不及當年的好。這可不是酒,越陳越好。」張廷玉看那茶水,碧澄澄的色如琥珀,滿室裡蕩漾著茶香,笑道:「奴才哪裡省得這些,只道是吃茶可以提神解渴而已。只一樣的水、茶,奴才從沒聞過這樣香味!」說著便要端。

  「等一等,這茶半溫才好用。一點一點品嘗才上味。至於解渴,白開水也使得的。」乾隆擺手止住了,說道:「方才是王者香,現在已是隱者香,你們試聞聞看。」眾人屏息細嗅,果然茶香與方才不同。方才香得又烈又醇,這會兒已是幽香,如空谷之蘭清冽沁人。李衛搖頭嗟訝道:「主子聖學淵泉,真叫人棠木結舌,吃一口茶竟有這麼大學問!」

  他一說眾人都是一怔:什麼「聖學淵泉」「棠木結舌」?傅恆掩嘴而笑,說道:「又玠賣乖出丑了。必是將『淵源』念成『淵泉』,『瞠目結舌』誤為『棠木結舌』了!」乾隆一想果然不錯,嘖地笑了。眾人一齊哄堂大笑。多少天來居喪沉悶的氣氛一掃而盡。

  「你李衛仍舊是不讀書!」乾隆笑得咽著氣道,「聽說你在下頭還是滿口柴胡罵人?」李衛紅著臉忸怩地說道:「書也讀點,讀得不多;罵人也改了些,沒全改好。」傅恆在旁打趣道:「算了吧你!如今是罵誰,誰升官。上回我去山東,你的一個戈什哈給我請安,笑著說他快升官了。我說你怎麼知道的,他說『我們李制台昨個罵我「賊娘好好地搞」了!』你這不是長進了麼?」話音才落已是笑倒了眾人。

  於是大家開始品茶,果覺清香爽口,每次只呷一點點便覺滿口留香,與平常沖沏之茶迥然不相同。

  「茶乃水中之君子,酒為水中小人。」乾隆呷著茶掃視眾人一眼,大家立刻停止了說笑,聽他說道:「朕生性嗜茶不愛酒。也勸在座諸臣留意。」

  「但為人君者,只能親君子遠小人,你不能把小人都殺掉,不能把造酒酒坊都砸了。因為『非小人莫養君子』嘛!李白沒酒也就沒了詩。」乾隆說著,一手端杯一手執扇,起身踱步,望著窗外燦爛秋色說道:「孔子說中庸之道為至德。這話真是愈嚼愈有意味。治天下也是一理,要努力去作,適得其中。比如聖祖爺在位六十一年,深仁厚澤,休養生息。他老人家晚年時,真到了以仁治化之境,民物恬熙。」說到這裡,他意味深長地朝眾人點點頭。

  這是極重要的話,所有的人都挺直了身子豎起耳朵靜聽。乾隆一笑,又道:「大行皇帝即位繼統,見人心玩忽,諸事廢弛,官吏不知奉公辦事,小人不畏法度,因而痛加砭斥,整飭綱紀。不料下頭蠅營狗苟之輩誤以為聖心在於嚴厲,於是就順這思路去鋪他的宦途,凡事寧嚴不寬,寧緊不鬆,搜刮剔厘,謊報政績邀寵。就說河南的田文鏡,清理虧空弄得官場雞飛狗跳。墾出的荒,連種籽都收不回,硬打腫臉充胖子。河南饑民都湧到李衛那裡討飯了,這邊還在呈報豐收祥瑞!我不是說田文鏡一無是處,這人還算得上是個清官,但他確實是個酷吏,他的苛政,壞透了!」他的目光火花似的一閃,轉瞬即熄。誰都知道雍正二年,乾隆到河南私訪,回來向雍正回報田文鏡「苛察媚君」遭到雍正嚴斥的事。如今事過十一年,要翻案了。一怔間乾隆又道:「因此要取中庸,寬則濟之以猛,猛則糾之從寬。如今下頭情勢,毛病在太猛。清理虧空,多少官員被逼投河上吊,發配充軍,就如江寧織造曹家,跟著祖宗從龍入關,跟著聖祖保駕扈從,那是什麼功勞情分?一聲抄,抄得一文莫名,抄得燈乾油盡,朕就想不通下頭這些官怎麼下得了手!」別的人聽了倒沒什麼,李衛聽了,身子一緊。查抄曹家,他就在南京任兩江總督。張廷玉心裡也是一縮,查抄旨意是他草擬的。

  「朕不追究什麼人,今日是論寬猛之道嘛。」乾隆莞爾一笑,「於今日形勢而言;要想政通人和,創極盛之世,必須以寬糾猛。這和阿瑪以猛糾寬的道理一樣,都是剛柔並用陰陽相濟,因時因地制宜。朕以皇祖之法為法,皇父之心為心。縱有小人造作非議,也在所不惜。」

  這篇冗長的「寬猛之道」議論說完,大家都還在專心致志地沉思。張廷玉蹙眉沉思有頃,說道:「奴才在上書房辦差三十多年了。兩次丁艱都是奪情,只要不病,與聖祖、先帝算得是朝夕相伴。午夜捫心,憑天良說話,私心裡常也有聖祖寬、世宗嚴,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個想頭。只我為臣子的,盡忠盡職而已。對主子的意旨,盡量往好處辦,以為這就是賢能宰相。今兒皇上這番宏論,從孔孟仁恕之道發端,譬講三朝政綱,雖只是三個字『趨中庸』,卻發聾振聵令人心目一開。皇上聖學,真到了登峰造極地步。」眾人聽了忙都隨聲附和,弘曉卻素來與鄂爾泰交好,一邊說:「衡臣老相說的是。」心裡卻想,這老傢伙馬屁拍得不動聲色,真是爐火純青了。李衛靴筒裡裝的是參劾山東巡撫岳濬草菅人命案,包庇屬員劉康的折子,原想到張廷玉這裡先下幾句話,然後密折上陳,聽了乾隆這話,只摸了摸靴子,裝作什麼事也沒似地乾咳了一聲。

  「原說到這裡鬆快一下,沒來由又論起治世之道。」乾隆道,「這茶愈涼愈香,不信你們嘗嘗。」說罷端起杯子一吸而盡,眾人也都喝乾了,真的甘洌清芳異常。乾隆起身說道:「咱們君臣一席快談,現在已是申末時牌了,也好端茶送客了。」

  張廷玉站起身來,陪著乾隆往外走,邊走邊說:「奴才今晚打算把皇上今兒這些旨意潤色成章,明兒皇上過目,如無不可,就用廷寄發往各省,宣示天下學宮。眼下最要政務,是苗疆事務。昨日養心殿皇上的旨意剖析甚明,並不是苗人人多、火器厲害打敗了官軍,是官軍將帥不和,欽差秉心不公離散了軍心,自己沒上陣就敗了。所以鎖拿張照、哈元生、董芳等誤國將帥十分妥當。不過只派欽差,奴才卻有些顧忌,所以沒有急於票擬辦理。」乾隆踱步走著,一邊聽一邊「嗯」。到此站住,問道:「撤一無能欽差,另委能員前去,你有甚麼顧忌?」張廷玉一笑,說道:「張廣泗這人奴才深知,志大才疏,心雄萬夫,他已立了軍令狀剋日掃平苗叛。主子在上頭壓個欽差,不但他不能放手辦差,就是有個差池閃失,又是相互推諉。因此臣以為不另委欽差為佳。」說著才又徐徐走路。

  「好。就是這樣。」乾隆一邊命侍衛們備馬,一邊說道:「今夜你既要辦公務,索性再給你加一點。將從前因清理虧空被迫逼落職的官員列個名單出來,要逐個甄別。像楊名時,為修雲南洱海,拉下虧空,被誤拿下獄,已經三年了。還有史貽直,不但要釋放,還要重用。你再想想還有誰,都開出來。不過朕說的『寬』,並不是寬而無當,先帝清理虧空懲辦墨吏的宗旨並沒有錯。失之於『寬縱』就又不合中庸之道了。」說罷便上馬,仍由弘曉、傅恆等人送到東華門入大內。這邊李衛也辭歸不提。

  此時已漸近晚,天色不知何時陰下來了。勞乏了一天的乾隆,興致仍然很好,進入大內,便下了乘輿。只令乘輿在後跟著,步行往詡坤宮見皇后。自雍正去世,他就和皇后富察氏分居守喪,幾乎沒見過面,也實在是想她了。待過承乾宮時,天已擦黑,莽蒼蒼的暮色中細雨紛紛,宮人們正在上宮燈。乾隆走著,忽然一陣琴聲隨著涼風飄過來,似乎還有個女子和著琴聲在吟唱。他極喜愛聽這琴聲,便在倒廈門前徘徊靜聽。卻見養心殿小太監秦媚媚沿永巷逶迤過來,便問:「有甚麼事麼?」

  「哦,是主子爺!」秦媚媚嚇了一跳,忙打千兒請安,「方才主子娘娘叫人過來問主子回來了沒有,恰好東華門那邊傳話,說主子已經進來。奴才是專來尋主子的。主子娘娘說等著萬歲爺一道兒去給太后老佛爺請安呢。」乾隆漫不經心地答應一聲算是知道了,指著宮門問道:「這裡頭住的哪個宮妃?」秦媚媚答道:「是先帝跟前在書房侍候的錦霞,後來當了『常在』的……主子忘了,前年──」話未說完,乾隆便擺手止住了他,又道,「你去傳旨,叫後頭乘輿撤了,叫高無庸去回皇后,請她先去慈寧宮,朕一會兒就去。」

  聽說是錦霞,乾隆心中一動。他怎麼忘得了呢?前年冬雍正犯病,在書房靜養,乾隆親自在外問為雍正煎藥,為看錦霞描針線花樣走了神兒,藥都要溢出來了,兩個人都忙著去端藥罐,又撞了個滿懷──這事除了雍正,養心殿的人都當笑話兒講。想起錦霞看自己時那份嬌嗔神情,那份含情脈脈的樣子,欲哂又罷欲罷不能……乾隆心頭烘地一熱,抬腳進了倒廈,卻又止住了:「唉……天子……」他的目光暗淡下來,恰在此時西風掃雨颯然而來,又聽琴聲叮咚,錦霞低聲吟唱:

  乍見又天涯,離恨分愁一倍賒。生怕東風攔夢住,瞞他。侵曉偷隨燕到家。重憶小窗紗,寶幔沉沉玉篆斜。月又無聊人又睡,寒些。門掩紅梨一樹花……

  乾隆再忍不住,轉身疾步進了大院。乾隆循著琴音進入西偏殿,果見錦霞坐在燈前勾抹挑滑地撫琴。她那俊俏的瓜子臉,一副全神貫注的模樣,豐滿的上身隨著纖指移動輕輕晃動著,燈下看美人令人神醉魂銷。乾隆此時欲火蒸騰,便躡手躡腳地移步到她身後,猛地雙手一抱,將她摟在懷裡。

  錦霞嚇了一跳,起初擺著頭向後看,但乾隆的頭緊緊貼在她後背上,任是怎樣轉動脖頸總是瞧不見頭臉,卻一手撈住了乾隆的辮子,不禁大吃一驚,急掙身時,恰似鐵箍般箍住,哪裡掙得脫,口中低聲嚴厲地說道:「你這個小侍衛!要作死麼?再不滾,我一嗓子喊出來,看不剝了你皮!」乾隆一手伸到胸前,一手又要插到下身小衣,口中含糊道:「乖乖小寶貝,真是可人兒……」錦霞真的急了,反手便用指甲亂抓。乾隆急閃時,腮上已被抓出血痕,雙手一鬆退到一邊,撫著腮道:「你手好狠,抓著朕了。」

  「皇上!」

  錦霞頓時驚得目瞪口呆。乾隆見她臉色蒼白,沒有一點血色,笑著上前撫慰道:「是朕沒有說話,不怪你,看把你嚇的──」剛又要動手動腳,便聽外邊雨地裡高無庸在遠處喊道:「那不是秦媚媚麼?老佛爺叫皇上去呢!」秦媚媚答道:「皇上在這宮裡,我這就進去。」

  「就這樣,朕去了。」乾隆大為掃興,鬆開錦霞,戀戀不捨地走出了殿門,臨出門時又回身笑道:「正應了那句詞『今番又不曾真個』──你等著好信兒!」乾隆見高無庸和秦媚媚兀自探頭探腦往裡看,氣得他揮動巴掌每人一記耳光,說道:「嚎什麼喪?!朕不省得去給母親請安麼?賊頭賊腦的,成什麼體統!」

  待到乾隆冒著細雨趕到慈寧宮,皇后富察氏正跪在炕沿邊給太后捶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見乾隆進來,滿殿裡宮女侍從一齊跪下了,皇后也緩緩下炕行蹲身禮。此時深秋,又下著雨,慈寧宮連燻籠都生了火,乾隆一進東暖閣便覺得熱烘烘的,忙解了油衣給母親行禮,陪笑道:「母親安好?」

  太后鈕祜祿氏呵呵笑道:「皇帝快坐下,我正和皇后商量著還願來著,尋你來,也為這事。我近來做了個夢,──怎麼,瞧你臉色通紅,怕是著了涼吧?」「兒子走著來,這屋裡又熱。」乾隆不自然地笑了笑,欠身道:「不知老佛爺作了甚麼好夢?必是吉利的,說出來讓兒子也歡喜歡喜。」太后吃著茶說道:「我夢見陪著大行皇帝去了清梵寺,進香的時候旁邊恍惚有人說,『你是個有福的,連前頭老祖宗孝莊太皇太后也及不得。既然皈依我佛,不捨一點善財麼?瞧這佛身的貼金都剝落了。』也不知怎的我就答話,說『雍正爺就是佛門菩提。你怎麼不求他?』那人說,『他不成,就要你。』回頭看時,那人不見了,雍正爺也不知哪去了!」太后說著,拭淚道,「老爺子是怎麼的,一句話也沒說,真狠心!」

  「這夢是吉夢,」乾隆忙笑道,「《解夢書》上說『凡遇大廊廟夢,皆吉』。孝莊老祖宗活到七十四,您必定活一百歲!至於給佛身貼金,我叫他們辦就是。」太后嘆道:「我打十五進宮跟了你們愛新覺羅氏,四十三年了。所有的大驚大險見了,所有的富貴也都享了,還有什麼不知足的?我知道你不信佛,所以越發得虔心為你祈福。既然你肯為佛裝金,索性就連山門佛殿也都修了,送老爺子梓宮過清梵寺,見那廟宇都舊了。難道非要等佛菩薩計較出來我們才施善麼?」乾隆忙道:「這不是大事,母親只管放心。修好清梵寺你去還願,瞧那裡不盡如意,兒子還是只管照辦。」說著轉身接茶,皇后失聲驚呼道:「皇上,您腮邊怎麼了,一串兒血斑兒?」乾隆忙掩飾道:「今兒去了張廷玉家花園,勾梅枝劃了一下,你怎麼也這麼大驚小怪的兒?」

  「是怎麼了?我瞧瞧。」太后挪動身子下炕來,戴上老花鏡湊近看了看,搖頭道:「斷乎不是。像是被人抓了的樣兒──別忙,這邊也有一條血痕!到底出了什麼事?」她臉上已沒了笑容,「這宮裡還有這麼犯上的東西麼?」乾隆在眾目睽睽之下,當著太后、皇后面,真尷尬得不知所措,眼見再分辯只會越描越醜,急切中說道:「是錦霞無禮……」太后怔了一下,退著坐回原位,臉色已是變得鐵青,半晌才道:「原來是她!必定因為沒進太妃位子,糾纏皇上,皇上不答應,她就如此放潑──可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