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名時趕到北京時已是三月下旬。一進房山縣境,他便不肯再坐八人大轎。只叫驛站備一乘四人抬竹絲涼轎,三匹走騾,一匹馱行李,兩匹讓風兒和小路子騎著。飄飄逸逸走了一天,下晚住到潞河驛,胡亂歇息一夜。第二日雞叫二遍便趕進內城,在西華門遞牌子請見。不一時高無庸一路小跑出來,氣喘吁吁道:「哪位是楊名時?皇上叫進!」
楊名時來到養心殿天井,一眼看見乾隆皇帝立在殿門口候著自己。楊名時渾身一顫,向前疾趨幾步行三跪九叩大禮:
「臣──楊名時恭叩皇上金安,皇上萬歲,萬萬歲!」
乾隆見他行禮,徐步下階,親手挽起楊名時說道:「一路辛苦了。不過氣色還好。怎麼瞧著眼圈發暗,沒有睡好吧?」說著便進殿,命人「給楊名時上茶,賜坐!」楊名時斜簽著身子坐了,說道:「臣犬馬之軀何足聖上如此掛懷!這幾日愈是走近京師,愈是失眠難寐。先帝爺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動……先帝爺年未花甲,畢竟去得太早了。尤令臣心不安的,先帝爺直到駕崩,對臣仍是心存遺憾……」說著,嗓音便有些嘶啞哽咽。乾隆心裡頗為感傷。說道:「先帝梓宮在雍和宮,明兒給你旨意去謁靈,有什麼委屈儘可靈前一慟而傾。」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豈敢生委屈怨望心?」楊名時顫著聲氣道:「臣是自嘆命薄,不能自白於先帝爺罷了。」乾隆見他神傷,也不禁黯然,許久才道:「這是沒法子的事。其實先帝也並不相信朱綱、黃炳的話。幾次勾決人犯,一到你的名字就放筆,繞室徘徊,喃喃說:『此人怎麼會有這種事?再看看,再等等……』」他話沒說完,楊名時再也抑制不住,掩面而泣,淚水從指縫裡湧了出來,只為不能君前失禮,不能放聲,只是全身抽搐……半晌方抹淚道:「臣失儀了……其實先帝有這句話,臣很知足的了……」說著淚水又湧了出來,忙又拭了。
乾隆待楊名時平靜下來,說道:「朕深知你的人品學問。朕不以為先帝作的不對,當時就是那麼個情勢嘛。下頭有些酷吏錯會了先帝的意圖,一味以苛察挑剔為事,媚上取寵。所以朕才下詔明諭『政尚寬大』。想你必是讀過了。」「臣在昆明已經拜讀了。」楊名時恢復了平靜說道:「邸報上說,孫嘉淦、孫國璽都放出來,皇上聖鑒燭照,處置得極明!就臣自己而言,這些日子反省很多。比如先皇當初實行攤丁入畝,官紳一體納糧,清查虧空,都是行之有效的良政。臣愚昧,對士民一體納糧這些政令一直心存偏見。以為先帝輕視讀書人。這就是罪。先帝懲處並不過分。」乾隆含笑聽著,說道:「看來楊松公對『養廉銀』還有成見?」
「不敢說成見。」楊名時欠身答道,「將火耗銀子歸公,發給官員養廉銀,確實堵了官員明目張膽侵吞賦稅的路。但也有三條弊病,求皇上留意。」
「唔?」
楊名時仰臉看著乾隆,說道:「耗銀既然歸公,官員無利可圖,犯不著徵收火耗得罪人,遂滋生懈怠公務的心。」
「嗯。」
「官有清官贓官,缺有肥缺苦缺,」楊名時又道,「火耗歸公,那些清官能吏,因手中沒有錢轉圜,有些事該幹的,幹不了。再說那些贓官,肥缺爭著補,苦缺躲著讓。拿了養廉銀,這些贓官也未必就不貪墨。」
「嗯。」
「更可慮的是,各省自己掌握火耗銀。官員們誰肯替朝廷省錢?必定重設機構,人浮於事……反正從火耗銀裡抽取就是。如今江南省一個藩司衙門就要養活三四百書吏、師爺、採辦……名目愈來愈多。衙務愈來愈繁,就是這個緣故。皇上,康熙朝的藩司衙門各種文職人員,有幾個超過一百人的?如此下去,朝廷實益得的不多,百姓頭上卻多了不少不是官的官!」
乾隆聽得很仔細,還不時點點頭,但對這些意見卻不甚重視。他召楊名時來京,並不要他辦理政務,是要為兒子們選師傅,人品學識器量是最要緊的,政見倒在其次。沉吟著說道:「你的這個條陳有可取處,可以寫出來,朕令上書房會議一下。但凡興一利,必生一弊,也不可偏執,以為既生弊又何必興利。權衡得好即謂之『能』。嗯……你雖是禮部尚書,國子監祭酒,其實不必到差。眼下就要開恩科,由你主持順天府貢試,好生為朕選拔幾個有真才實學的。恩科差使完了,進毓慶宮講學,朕要擇吉日叫阿哥們行拜師禮。」正說著,高無庸進來,稟道:「孫嘉淦和孫國璽、王士俊遞牌子,昨兒皇上吩咐,隨到隨見,奴才已經引他們到垂花門外了。」
「臣告退了。」楊名時起身打個千兒,又肅然一躬,說道:「臣既奉學差,明兒就去禮部。」乾隆也站起身,說道:「道乏罷。禮部那邊朕自然有旨意,嗯,還有一件事,孫嘉淦要出任副都御史署理直隸總督衙門。這次主考是你,副主考是鄂善。你們回頭見見面,如外面對人事有什麼議論,隨時奏朕知道。」楊名時答應著,又問:「李衛要出缺了?」乾隆轉臉看了看楊名時,說道:「李衛雖不讀書,聰明得之天性,治盜是個好手。李衛並不貪墨。你是志誠君子,理學大儒,不要再計較昔日的事了。且李衛身子多病,眼見過一日少一日,朕命他掛刑部尚書銜,隨朕辦些雜差……」乾隆邊走邊談,送楊名時到殿外檐下,說道:「叫孫嘉淦、孫國璽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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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名時沿永巷向南,剛出乾清門外天街,便見張廷玉從上書房送一個官員出來,細看時卻認得,是現任兵部滿人侍郎兼署步軍統領鄂善。楊名時是張廷玉的門生,忙停住了腳,一個長揖說道:「老師安好!」
「是名時嘛!」張廷玉一笑,說道:「見過主子了?好嘛,要入青宮為王者師了!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他話未說完,見兩人都笑了,便問:「你們認識?」
鄂善是個十分穩重的人,長狐臉上留著半尺長的鬍子,端莊的五官看去很勻稱,嘴角似乎時時帶著微笑,聽張廷玉問,點頭道:「十五年前就認識了。張相的得意高足嘛!那時我還在內務府當差。後來到吏部考功司,名時出任貴州巡撫,還是我的建議呢!」楊名時站在一旁含笑不語:其實雍正元年他任副主考主順天府貢試,正是鄂善舉薦。為此掀起潑天大案,不但張廷玉的堂弟張廷璐被腰斬,此案牽連甚廣,連乾隆的親哥哥弘時也因此裹進黨爭,被雍正下旨賜死。往日這些恩恩怨怨與張廷玉多少都有瓜葛。鄂善不是笨人,自然要迴避了這事。便道:「中堂沒別的事,我就告退了。」
「就按方才說的。」張廷玉又叮囑道:「雖說李衛跟著辦差,步軍統領衙門也不可掉以輕心。這上頭出了漏子,任誰也吃罪不起。」鄂善道:「卑職曉得,一定十二分經心。」說罷也不再和楊名時招呼,含笑一點頭去了。張廷玉這才轉臉笑謂楊名時:「屋裡談。」二人便相跟著進了軍機處。
軍機處只有三間房,座落在永巷南口西側,熙朝時是侍衛們歇息的地方;雍正朝西疆用兵,軍事旁午羽書如雪,便在這裡建了軍機處,專門處置軍務。軍機大臣都是由原來的上書房行走大臣兼任。皇帝又多在養心殿召見,比上書房既近又便當,因而兼著軍機大臣的上書房大臣也在這邊處置政務。久而久之,這邊軍機處漸成機樞核心,上書房倒是形同虛設了。楊名時跟著張廷玉進來,只見東邊一個大炕,地下四周都是鑲了銅葉的大櫃,炕上條几上、櫃頂堆得高高的都是文卷,一個個標著黃簽,一進門滿屋都是墨香,絲毫沒有奢華氣象,只有靠門口放的那座金色自鳴鐘,算是唯一的貴重器物。
「宰相也不過如此,是吧。」張廷玉似乎不勝感慨!一邊請楊名時坐了,一邊說道:「我自康熙四十六年入上書房,快三十年了。」楊名時在椅上欠身,說道:「老師事君以忠,事事以慎。自開國以來恩禮之榮,是全始全終的!」張廷玉嘆道:「全始還算中肯,全終還要往後看,我歷事三朝,一代權相如明珠、索額圖、高士奇我都見過的,『眼見他蓋高樓,眼見他筵歌舞,眼見他樓坍了』。我如今大名之下,責備恆多,勛業已成,晚節彌重。真的想急流勇退呢!」
楊名時目不轉睛地看著張廷玉,他有點不明白,特地叫進自己來,就為說這些話?思量著,說道:「老師既然慮到了,也就無甚干係。」
「我叫你來不為說這些道理。」張廷玉拈鬚沉吟,語氣十分懇切。「大官作的時日太久了,有些騎虎難下,張家一門在朝作官的已有七十多個。大到一二品、小至八九品都有。這麼多人,難免魚龍混雜。誰出點事,很容易就牽到我這裡──我說的是,廷璐的事,我不但不存忌恨,反思之我還感激你──」
「中堂……」
「你聽我說。」張廷玉道:「我,這不是矯情,廷璐的死雖是罪有應得,我幾時想起心裡就針扎樣疼,這是人情。從天理上說,你並沒有錯,我也覺得應立這麼個榜樣給張家人看,對張家還是有好處的。」楊名時嘆一口氣,說道:「中堂度量寬宏,慮事以道,令人感激佩服,學生領教了。」張廷玉溫和地看著楊名時,說道:「我的門生遍布天下、可能執重器的不多。你如今要入宮侍候阿哥了。走的和我年輕時一樣的路。這個差使辦好,前程不可限量。但這個差使輕不得重不得,皇族裡頭也有不成器的。這個師傅不好當。當年廷璐就吃了這個虧,他靠上了弘時,以為有恃無恐,結果他血刃於刀下,冰山也垮了。」
楊名時聽得目光炯炯,良久,說道:「師相說的,我都銘記在心,與阿哥們我謹以道義交,執中而不偏,循情而導之以理。我決不有負於您這樣諄諄教誨。」
「就是這些話。」張廷玉笑道:「你這些年讀書辦差歷事,未必沒有這點見識,我只是白囑咐幾句。」說著便起身。楊名時忙也起身,張廷玉一邊送他出來,口裡說道:「皇上叫我在京給你安排一處宅子。太奢華太大的諒你也不要,東華門外有一處四合院,原是曹寅的產業。抄家歸公了的,已奏明皇上賞了你。你就搬去吧──離毓慶宮也近些兒──下人夠使不夠?入闈看卷子,總要幾個幫手,要不要我挑幾個老成點的跟進去?」楊名時笑道:「十八房試官還看不過來麼?我只看落卷和前三十名。──說到這裡,我還想向師相薦個人──」遂把小路子的情形說了,「如今他走投無路,我留他又違了母訓。不拘哪裡,師相給他派個吃飯的差事,也算我救人救到底了。」張廷玉道:「他既然通一點文墨,就叫他在軍機章京房裡做雜役吧。」說著送楊名時出來,吩咐守在門口的小蘇拉太監:「叫山西糧道何嘯松,河南糧道易永順,濟南糧道劉康進來。」恰好轉臉見傅恆過來,便問:「六爺,去見皇上了麼?」
傅恆看著豎在軍機處門前的「文武百官並諸王公不得擅入」的大鐵牌,含笑說道:「沒有見皇上。主子娘娘前些日子叫買書,剛剛送進去,出來又碰上內務府的阿桂,扯住我下了一盤棋。阿桂想以恩蔭貢生應這一科的殿試。他不曉得規矩。那不是楊名時麼?我問問他去。」張廷玉笑道:「滿洲旗人,做副標統了,還要到文場取功名?你也不用去尋楊名時,問我好了。叫他在旗裡備個案,交上書房用印,殿試時奏明就是了。」傅恆笑著說了句「承指教」便出了隆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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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度自河南到濟南,毫不費事便進了李衛幕府,原想死心踏地到北京直隸總督衙門好生作為一番的。不料連衙門口朝哪開都沒見便另生枝節,先說叫李衛去古北口閱軍,接著又有旨意,撤去李衛總督改任兵部尚書。當大司馬自然更興頭,但上任的票擬卻又遲遲不下。眼見四面八方的孝廉紛紛入京,車水馬龍。富的高車駟馬,僕從如雲,窮的布衣青衫,孑然一身。或顧盼自雄,或猶疑徘徊,滿街熙熙攘攘。各家旅店住的都是來跳龍門的各地舉人。夜裡從街上走過,各處燈火繁星閃爍。會文的、吟酒作詩的、朗誦墨卷的應有盡有。錢度年不過四十,多年不曾文戰,見這情景,撩撥得雄心陡起,便向李衛透出口風,想進場試試。這種好事任誰斷沒有阻止的道理。李衛便取一百六十兩銀子贈他,「既然考試,住我這裡就不方便。你只管去奪關斬將,升發了也是我的彩頭。萬一不如意,還回我這裡就是。」錢度有了銀子又沒有後顧之憂,越發來了興頭,在前門租了小小一間房子,白天揣摩墨卷,一篇篇起承轉合地試筆。夜裡便出去會文,幾天之後便結識不少文友。
這天下午,錢度剛午睡起來,睡眼惺忪地在面盆裡洗了一把臉,定住神剛要翻開墨卷,便聽外頭有人喊自己。錢度隔門向院裡看時,是在大廊廟文館認識的幾個朋友,一個叫紀昀,一個叫何之,一個叫莊友恭,還有一個是內務府的,卻是旗人,叫阿桂,帶著幾個家人說說笑笑進來。一進門何之便笑道:「這滿院石榴殷紅碧綠,真是可人意啊!噴鼻兒香!」莊友恭便笑著看錢度草擬的文章,說道:「老夫子揣摩又有新得。楊大人是理學大宗,最不愛詞藻鋪陳,文章要立意新穎,因理而人情,才能入他老人家慧眼。孫主考要的是文理清晰,厚實有力。」阿桂在這群人中是最年輕的,並不參加貢試,便和紀昀湊近了看,阿桂笑道:「文貴理平氣清。這文章,只覺得強拗倔直了些。曉嵐兄以為如何?」
「石榴花。」紀昀連連讚嘆,「一字一個中口,字字賽珠璣!」錢度忙道:「這哪裡敢當!」阿桂笑道:「紀曉嵐是河間才子,你可不要中他的花言巧語。『石榴花』說是中看不中吃,『一個中口』是說『不中口』字字賽豬雞──也虧得他才思敏捷。」
阿桂這麼一解說,眾人立時哄然大笑。紀昀道:「小小年齡,還是個旗人,能有這樣玲瓏心肝,真不含糊──告訴你們,文章憎命,你越揣摩越是個不成、糊塗文章狗屁亂圈,有的什麼定規?有這功夫,趁良宵吃酒耍子才是正經。」何之也道:「我們一道來是邀錢老夫子去關帝廟大廊前吃酒的。」錢度笑道:「擾了你們幾次,哪裡是來『邀』我,竟直說是討帳罷了。走,該我請客!」
於是眾人便出了店。其實關帝廟就在隔壁,離此向南僅一箭之地。這是北京香火最盛的廟,各家酒樓店肆煎炒烹炸油煙繚繞,花香、酒香、肉香、水果香攪在一起,也說不清是什麼香,五個人在人群中擠了半天,才選了一個叫「高晉老酒家」的店舖進來。那伙計肩搭毛巾正給客人端菜,熱得滿頭是汗,見他們進來,高唱一聲:「五魁老客來高晉家了!──樓上雅座請!」
「這一嗓子叫得特別。」莊友恭不禁一笑,「真吉利到頭了!」說罷五人拾級而上,臨街處擇了個大間,也不安席,都散坐了。各人點菜下來,共合六兩三錢銀子。這邊錢度付帳,茶博士沏上茶來,已是流水般端上菜來。
「悶坐吃酒總無意趣。」那何之十分爽快,挽手捋袖為眾人斟酒,笑道:「何不行起令來?」紀昀笑道:「說起行令,還有個笑話呢。陳留劉際明為濟南知府,下面一個姓高的縣令,是個很有才氣的人,兩個人相處得好,見面也不行堂屬禮節。偏那同知卻和姓高的合不來,每次見面,定要那姓高的行庭參禮,兩個人就存了芥蒂。一次吃酒,同知舉一令,說『左手如同絹綾紗,右手如同官宦家。若不是這官宦家,如何用得這許多絹綾紗?』那姓高的便接令:『左手如同姨妹姑,頭上如同大丈夫。若不是這大丈夫,如何弄得你許多姨妹姑?』這同知勃然大怒,剛罵了聲『畜生』,高縣令又續出令來,『左手如同糠糨糲,頭上如同尿屎屁。如若不吃這些糠批糲。如何放出許多尿屎屁?一頓酒席打得稀爛,各自揚長而去……』」
他沒有說完,眾人都已捧腹大笑。莊友恭便起句:
天上一片雲,落下雪紛紛,一半兒送梅花,一半兒蓋松林,還有剩餘零星霜,送與桃花春。
說罷舉杯一呷,眾人陪飲一杯。何之接令道:
天上一聲雷,落下雨淋淋,一半兒打巴蕉,一半兒灑溪林,還有剩餘零星雨,送與歸鄉斷魂人。
錢度接口吟誦道:
天上一陣風,落下三酒甕……
「不通不通,」阿桂、何之都叫道:「哪有這樣的事?罰酒!」莊友恭卻道:「你們山左人有什麼見識?我們那裡刮颱風,廟裡那三千斤的大鐘還被吹出幾百里呢!要是掀翻了酒舖子,落下三甕酒什麼稀罕?」於是罰了阿、何兩人的亂令酒。紀昀笑道:「我也為此風浮一大白!」於是錢度接著道:
一甕送李白,一甕送詩聖,還有半甕杜康酒,送與陶淵明!
「這才兩甕半,那半甕呢?」莊友恭問道:
「留給莊友恭!……你那麼向著他,自然要賄賂賄賂。」紀昀說著,又道,「要如此說,我也有了。」遂念道:
天上風一陣,落下五萬金──錢莊子給龍捲風捲了……忙將三萬來營運,一萬金買田置產,五千金捐個前程。還剩五千金,遨游四海,遍處訪佳人!
眾人聽了不禁大聲喝采:「這銀子使的是地方兒!」阿桂手舞足蹈,笑說:「實在這才得趣,把莊友恭的比下去了!」還得往下說,樓下上來了三位客人,最顯眼的是傅恆。眾人都知道他身份高貴,忙站起身來讓座。說道:「傅六爺來了!快入席,這裡正說酒令呢!」傅恆舉手投足間淵渟嶽峙果然氣度不凡。
「今兒錢度老夫子作東,吃酒作樂。」阿桂一一介紹了席面上人,又返身道:「這是我們主子──內務府旗務總管傅永傅六爺。這是先頭齊格老軍門的族孫公子勒敏勒三爺……這位是?」傅恆頷首一笑,說道:「他剛從南京來,你自然不認得。這是先頭江寧織造曹棟亭老先生的孫公子,曹雪芹。」
「不敢,曹霑。」曹雪芹向眾人躬身為禮,從容說道,「仰仗諸位朋友關照。」
眾人仔細打量這三個人,傅恆華貴沉穩,儒雅倜儻;勒敏英氣逼人,卻衣衫不整;只這曹雪芹另具一格,穿一件月白府綢夾袍,已經磨得布紋疏稀,洗得乾乾淨淨纖塵不染。足下一雙半舊千層底布鞋,雪白的襪子上還補了個補丁。廣顎方面,一雙不大的眼珠黑漆漆的,彷彿始終帶著微笑,只是在盯著人看時,才帶出一絲深沉的憂鬱,偶一轉盼間,又似乎在傲視周圍的一切,他的氣質立刻吸引了所有的人。
「我說過嘛,有你就顯不出我了。」傅恆笑謂曹雪芹,「來,咱們也湊進來算一份子!」他取出兩錠大銀輕輕放在桌上:「立起擂台來,勝者前兩名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