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唐荷他們在打招呼。」燕入雲邊走過來邊道:「方才聽聖使說點火,我看使不得。妖兵追得急,這裡一點火幾十里都看得見,不是招蜂入懷麼?派個人下山接她們就是。」皇甫水強接口道:「這座浮山上下二十多里,她們不見我們動靜,能守在老地方?這地方方圓幾十里都是白浮石,根本沒人家。大股妖兵還在長治南邊,小股的不敢來招惹──聖使,只管點火聯絡!」燕入雲隱隱覺得這個皇甫水強有點跟自己過不去的意思,但他無權禁止他和易瑛說話,遂冷冷說道:「點火招來敵兵,我先割了你的頭!」
皇甫水強是一枝花起事時的首領,在桐柏山大寨中其威望還在燕入雲之上。自從燕入雲入伙,一來武藝比他好,也比他年長幾歲,江湖上手面廣,很得易瑛器重;二來燕入雲對易瑛另有一份旖旎情意,也確是忠誠不二,所以事事容讓許多。燕入雲自覺舉足輕重,有時說話就帶著頤指氣使的味道。見他此時還擺款兒,皇甫水強不禁怒從心起,輕笑一聲說道:「誰封過你是總管麼?這幾年我都讓著你,為的你是富貴人家,混我們這堆裡來不容易。你就越發囂張!是你拉著聖使去江西,我們才倒這血霉。在桐柏山好好的,幾千人盤佔個大寨子,官府十次剿也沒動我們一根汗毛。現在你還敢擺譜兒──不瞧著聖使面子,兄弟們早他媽屠了你了!」「你有這個本事?」燕入雲掉過頭惡狠狠地盯著皇甫水強,語言中透著巨大的壓力:「充其量你也不過是個土寇!」「土寇我自認了,你是英雄麼!」皇甫水強立刻反唇相譏。「我們在聖使跟前只是效忠,除了廝殺,性命相撲,沒有別的心腸!」
「行了!」易瑛斷喝一聲,二人都噤住了口,易瑛道:「這是什麼時候,還打窩裡炮!──胡兄弟,你看呢?」
胡印中一直沉默不語。他一直很受易瑛信賴。但他畢竟入夥不久,也看出了平素燕入雲對易瑛的情分,只要誰略靠近了點易瑛,他立刻就犯醋味。他也看出易瑛對燕入雲不但倚重,也確實在私情上很有好感。燕入雲自有一夥人。皇甫水強在下頭深得人心,這也是洞若觀火的事。他是剛剛入夥的人,不敢蹚這汪渾水。胡印中思量許久,輕嘆一聲說道:「我想,還是聯絡一下的好。一來是自己兄弟姐妹,二來山下情形不明,叫到一處,聽聽有什麼消息,好走下一步棋──當然,也許會招來官軍,不過官軍未必有這個膽量,他們屬耗子不屬雞,人不上千,動都不敢動的。」
「點火,把廟裡窗櫺子拆下來點著,加一堆火,叫韓梅她們快來會合!」易瑛吩咐完,突然覺得渾身疲倦,坐在石頭上道:「兄弟們把信火點了還去歇著,咱們幾個議議,走好下一步棋。」
彎月形的篝火點亮了,廟裡的窗櫺、幔帳在火中發出乾澀的嗶啪聲響,左浮山的絕頂上焰騰燒起。幾個造反頭領抱劍倚石兀坐,像幾尊石像一動不動,都在深沉地思索。許久,燕入雲才粗重地喘息一聲,說道:「我們吃虧吃在沒有錢。在山東南邊一下子鼓搗了兩千人,由於沒有銀子供餉。兵器,都是鋤頭、鐮刀、杈把、掃帚怎麼打仗?聖使的規矩不許打家劫舍。可那是在桐柏,大山裡種一點,打打獵也就能應付了。在外頭還這樣就不成。打一個大富豪,我們就撐起架子了。」
「這麼一味地跑不是辦法。我們得有個窩。」胡印中道:「梁山好漢也吃過敗仗,一進水泊,官軍就拿他們沒辦法了。我入夥時咱們還有幾百人,其實官軍沒有殺我們幾個,多數是跑散了。無論如何不能再這麼奔下去了。」燕入雲道:「我們其實一直在找窩,只是力量太薄,攻不下人家寨子也是枉然。」
皇甫水強好像專門要和燕入雲作對,輕咳一聲道:「我們找的都是別人的窩,桐柏山的窩我們自己把它丟了不管。強龍不壓地頭蛇,何況我們現在並不強。」他頓了一下,又道:「我覺得南邊比北邊好辦。過了黃河,我們就沒有得過利!其實在井崗,雖然打散了,我們首腦都在,只要官軍一退,招呼一聲寨子就又拉起來了,聖使在那裡人們還是當神敬的。」
易瑛也一直在沉思著聽,她的感受與眾人不同。她覺得朝廷似乎氣數未盡,還在蒸蒸日上。她以法術傳經布道,濟世醫人,每逢那裡有災就去災民中演法,信民是不少的,徒眾卻不多,真正知道她紅陽教圭旨的就更少了。就這些受災地,朝廷也隨即有旨免捐免賦、發糧賑濟,還有醫藥供應也都及時,簡直無縫可鑽。往往她要殺的貪官,朝廷也查辦了。老百姓沒良心,求治疾病時虔誠到十二分,病好了也就撂開了手。想到這些,也真令人心灰意懶……她垂下了頭,突然又警覺地抬起來,「我是奉天行道、殺賊除妖的聖使,怎麼能這樣想?」思量著,已定住了心。緩緩說道:「大家說的都有道理。目下朱三太子的世子尚在呂宋國蒙塵,沒有歸位,真主不在域內,我們摸索著幹,難免有差錯。但如果都不幹,世子歸來連個定居之處也沒有,這是不成的。所以我是有些操之過急,只想一日之內揭竿而起,天下景從……我們是得想辦法佔個地盤,在桐柏山和井岡山我們吃過虧。吃的虧是因為只有一個老營,給人一踹就樹倒猢猻散。看來還是要向南,回桐柏去,那裡連著大別山,又通著伏牛山,多建幾處營盤互為犄角,互通聲氣──今天在此的我看不會再有二心的了,大寨有了分寨,可以各自帶兵,也省得我總是親自出馬孤軍奮戰。至於餉,我們可以在直隸、山西劫幾個大戶,分些浮財給老百姓,細軟我們帶走。將來的餉源,只能從官府身上打主意,一味打家劫舍就違了我們的教義,那就變成了劉三禿子那樣的草寇──我們雖然受窮,還是王者之師嘛!」
眾人原都是因為一敗再敗,各自有些意見,惱火得很,其實心中還是尊敬易瑛如天神,對自己這些看法也只模模糊糊的,並不認真。易瑛如此虛心,一概接受,大家都十分感動,遂又鼓起興頭來,燕入雲笑道:「我最愛打富濟貧!我們手裡有傢伙,想籌幾個錢糧還要向那些臭財主借!不是我說,當初在太平鎮要聽我的,不管三七二十一,衝爛了馬家,劫了糧就去攻寨子,這會子不定我們還在黑風崖上吃酒消夜呢!」他說得興奮,直想站起來,皇甫水強卻道:「那地方不成,容得下劉三禿子,容不下我們。那裡離北京那麼近,一道旨意,濟南、保定兩頭出兵夾擊別說吃酒消夜了,怕只有火槍子兒能吃──」他看了看暗中的易瑛,突然頓住了口。燕入雲見他如此釘著自己作對,心中不禁大怒,手摸著劍柄捏得出水,強忍了沒有說話。在僵持難堪的氛圍中,一個弟兄喘吁吁走來稟道:「韓梅、唐荷她們上來了,還帶著三十多個人!」
「三十多個?」易瑛心中一喜,立刻又斂了笑容,「有外人麼?」
「沒有。全是我們打散了的自己兄弟!」
「好!」易瑛頓時精神大振,笑著對眾人道:「女媧廟前這一聚,看來我們氣數還會旺起來!瞧瞧她們去!」
眾人剛站起身,韓梅和唐荷二人已經踉蹌著走過來。熊熊篝火中,只見二人頭髮蓬鬆、衣衫襤褸,清秀得令人一見忘俗的臉龐上帶著疲倦已極的憔悴之容。見了易瑛,兩個人撲身跪倒在地,抽咽了半晌,「嗚」地一聲號啕大哭起來。「……聖使娘娘……我們沒有打好仗……七十多個兄弟只活著回來這三十多個……」韓梅哭得渾身顫抖,「……失散這六天,我們白天躲在山裡,只有晚間才敢走路……遇到一個砍柴老漢告訴我們,娘娘往這個方向來了。一路上還有幾個逃跑了的……要是再尋不到您,我們只好自殺了……」唐荷哭得淚人兒一般,抽泣著道:「其實官兵倒不敢窮追我們,惡虎鎮丁百萬家一百多個莊丁,死盯著我們不放……我們殺他們退,我們走他們追……到處都是他們的佃戶,不敢接濟我們……我們又累又餓……路也不熟……他們抓一個殺一個,割了兄弟們耳朵去報功……」說著又嗚嗚咽咽放了聲。
「回來就好,我們見著就好了。」易瑛聽她們雖然說得語無倫次,卻也能體會到她們一路上淒涼奔波、悲苦無依之狀,由不得心中一陣酸熱,眼圈便紅紅的,長嘆一聲挽起她們。說道:「我們已經商議好,打回桐柏山,在桐柏、伏牛、大別山紮住根、慢慢跟朝廷熬!」她的瞳仁在火光中灼灼生輝:「此地只可暫居不可久留。稍稍歇息一下,我們從風陵渡過黃河。河南是我們的老盤子,有了餉一招呼,人馬立刻就能拉起來!」韓梅聽她說到「餉」,眼睛一亮,說道:「聖使,見了你只顧歡喜、傷心了,正有件要緊事稟報呢!──南京皇舞棧派人來了,說有一套大富貴,六十五萬兩鏢銀要在石家莊聚齊解往四川。韃子們在四川和金川人開仗,糧餉如今還是祕密,不能用大隊官兵護送。請聖使派人截下來,聖務上頭好用。」
易瑛尚未答話,燕入雲已聽得心癢難耐,插口便問:「押運的是誰?皇舞棧在南京是什麼身分,怎麼知道這麼重要的線兒風?」突然想到這是不該問的,便打住了。易瑛因問道:「來人呢?」
「我沒有見──我到老茂客棧去打聽聖使娘娘下落,是二癩子告訴我的。」
「他沒說這些銀子過路了沒有?」
「肯定還在石家莊,老茂家已派人尾上了!」
「押運的是誰?」
「官府是按省遞交,暗地護運。南京那邊已經派了個高國舅到鄭州接鏢。隨鏢銀行走的叫黃天霸,是直隸黃家老鏢行的──」
易瑛不易覺察地皺了一下眉頭,止住了她的話:「餘下的我知道了──你們到那邊歇著,喬松肩上受傷,也該換藥了,你們照顧一下。」
「是。」韓梅和唐荷打了一躬,退了下去。易瑛見雷劍也要去,擺手道:「你們得隨時有人跟我,你留下。」又問眾人:「怎麼樣,這銀子取不取?」
燕入雲一挺身子說道:「取!這是皇鏢,取一票我們多少年都用不完。別說六十多萬,就有十萬銀子,豎起招兵旗就有吃糧人!有人有糧有餉有兵器,我們橫行天下,怕誰?八旗滿人是一堆豆腐渣,漢軍綠營能打一點都在西邊省份。打下幾個州縣作我們的營盤,不比鑽山溝受那份悶氣強得多?」皇甫水強也被「六十五萬」這個數字拱得心裡發熱。說道:「我看也是先取下來再說!這個機會太他娘的難得──不但沒有大隊官兵押送,而且路也遠,山路也多,截了鏢,我們也容易躲藏。」燕入雲笑道:「有銀子什麼事辦不下來?憑我昔年的交情,加上銀子怕沒人入夥?大隊人馬我們也拉起來了!」蹲在一旁的胡印中卻覺得不妥:官兵能容你從容不迫地弄到銀子,又就地招兵買馬?他覺得是笑談,但他深知自己在這裡是個孤客,人微言輕,一開口就要得罪人,便也附和道:「截鏢我沒說的,要想想截不到,失了風怎麼辦?截到了,也要有章程,不至於臨時手忙腳亂。」燕入雲已經被「六十五萬」燒熱,見眾人都無異議,心中大喜:「這裡初一、十五是廟會,平時沒有人。正好我們休整幾天,吃得飽飽的做這個大案。我們窩囊透了,也該換換氣兒了。」
「只能智取,不能硬來。」易瑛說道,「這次一定要成功。我們實在贏得起,輸不起了!」她從懷中取出一把黑豆,望著北斗踽步作法,口中唸唸有詞:「我身倚浮山,浮山護我身。女媧為我呵,護我法身存。上元將軍,唐護吾身;中元將軍,葛護吾身;下元將軍,周護吾身。東方東九夷,西方西六戎,南方南八蠻,北方北九狄。中央真兵,常侍吾側──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疾!」
燕入雲正自暗笑她這個時候還要搗鬼,卻見易瑛將一把黑豆撤了出去,噀血向火咈然一噴,那殘火本就不旺,頓時熄了。猛然間人們都像墮進無邊的黑暗之中,但見四周幢幢鬼影來往跳躍,似乎在搬運什麼。人人心中凜然畏懼,過了一會,月色復明,再看時,滿地都是山雞野兔,似乎扭了筋一樣在地下掙命。
「燒吃了牠們充饑。」易瑛透了一口氣,疲倦地坐在大石頭上。
這群人在浮山女媧廟裡歇息休整了三天,化整為零下山,都在老茂客棧住腳。又密密商議了取鏢計劃,專等黃天霸到來。那燕入雲劫鏢是個行家,布置籌劃精密妥當,眾人俱各服氣聽命也不在話下。
※※※
黃天霸這趟官鏢押得提心吊膽。黃家自從前明天啟年間為朝廷押過一次軍餉,將三十萬兩銀子從北京安全送往洪承疇軍中,在江湖上走響了名頭,戶部贈匾「金鏢黃家」,百年來幾乎沒有失過風。四代人傳到黃天霸手裡,便到了極盛時期。走鏢護銀講究鏢行鏢手三硬。「腕子硬」是說要有武藝上的真才實學,能拼不怕死,但單是憑腕子硬還遠遠不夠。綠林英雄中功夫硬的有的是,不結交好這些人,天大的能耐也要認栽,因此還要「面子硬」;有這兩硬,小鏢可以走得了,但走大鏢,成千上萬的黃白貨招人眼紅,腕子、面子都靠不住,還要地方官紳從中維持幫忙,這叫「根子硬」。只要不是兵荒馬亂,有這「三硬」,走鏢百無一失。此刻黃天霸倒是三硬俱全,他自己是家傳武功的頭號硬手,祖父輩黃滾、黃九齡最盛時也不及他現在的武功,不但鏢打百步舉掌洞穿手腹,那一柄單刀玩起來,連名震天下的金刀王爺們也是自愧不如。他自己就有門徒十三個,號稱「十三太保」。尋常的鏢趟子,太保的徒弟們就可平平安安地走下來了。綠林裡頭他還結交了三十六位朋友,遍布直隸、山東、山西、兩江、湖廣、川、黔、滇黑道,手面之大前所未有。他自己就在刑部跟著劉統勛,封著車騎校尉的爵隨部當差。結結實實的三硬俱全。但是這趟鏢畢竟太重了:六十五萬兩銀子──那是一個省一年的歲入,四萬多斤重,要用二百頭騾子馱運──這樣招搖數省,不出亂子才怪呢!好說歹說,兵部才同意用三千兩黃金頂出六萬兩銀子,饒是如此,也滿滿裝了三十車。經過精心安排,一律用稻草包裝,一層層塞進麻袋。上邊胡亂裝些藥材,再用油布苫了,像煞了向四川販運藥材的大商巨賈。黃家闔府傾窠而出,十三太保也都緊緊跟圍隨。金帖卑詞遍灑綠林請託照應,而且還請劉瞎子關照水陸兩路青紅幫兄弟照應,一切齊楚,這才略略放心。
所有的事情定住了盤子,主押官高恆卻遲遲不到,黃天霸急催戶部,戶部說已經發下了旨意,叫他耐心等候。但這是什麼事?誰敢守著幾十萬兩銀子在石家莊硬等?又急派人到南京去催,飛鴿從南京傳書回來,高恆去了瓜州渡交代鹽務差事,說交代完了飛騎前來,如等待不方便,可自行押解,在鄭州會合!接這信讀著,黃天霸氣得手顫心搖,汗水把信都捏濕了,和十三太保商議,大家七嘴八舌議論了足兩個時辰。既不能讓銀子有失閃,也不能得罪國舅爺,最好的辦法就是在石家莊死等高恆。十三太保中前六個太保賈富春、朱富敏、蔡富清、廖富華、高富英、梁富雲跟黃天霸留守鏢銀。老七以下黃富光、黃富宗、黃富耀、黃富祖、黃富威、黃富名、黃富楊是乾兒子,都派出去,沿線踩點探風互相接應。又過了六七天,那高恆才姍姍來到,見黃天霸預備周到。誇獎道:「辛苦你!難為你想得周到,完事了我具本保你!既這樣,咱們走路!」就這樣輕描淡寫幾句,黃天霸一腔焦躁憤懣頓時化為烏有:選定一個黃道吉日,早上天不明就離開了石家莊。一路上都是大太保賈富春打前站,他也不怕辛苦,每天頭一遍雞叫起身,帶兩個從人騎快馬選好午間用飯歇息處,然後再往前趕到晚間宿地,選好客棧號好房子,然後再返回鏢車隊護鏢。
一路八九天無事,鏢車已行到邯鄲馬頭鎮,這地方離邯鄲六十多里,離彰德府七十來里,這一路十分荒蕪,沿路是山野小戶、荒灘潦水和白茫茫的鹽鹹地,向西到長治有一條官道。鏢隊來到三岔路口,無論往哪邊走都趕不上正經宿頭。黃天霸和高恆一行在馬頭鎮北一家飯鋪,胡亂吃了幾口飯,高恆見那日頭熱上來,一邊用小手帕揩汗,搖著檀香木小扇問道:「我說小黃,咱們今晚歇哪呀!」
「回高爺的話。」黃天霸陪侍在側,一呵腰說道:「向南向西都成,不過南邊剛下過雨,本來路就不好,這就更難走了。西邊道兒好走,要進山呢,又怕不安全。今兒下半晌恐怕得辛苦一點趕個夜路,無論長治還是彰德,下半夜才到得呢!」
高恆搖著扇子只是笑,說道:「趕夜路……恐怕不成。一枝花就在這附近,出了事沒法交代。說你笨,你安排事情十分周到,說你聰明,怎麼就沒想到就歇在馬頭,好好睡一下午,明兒起個大早直奔長治?」黃天霸蹙額說道:「爺說的我也想到了,不過馬頭這地方,原來就商定不能歇腳的。這地方是直隸、河南交界處,離山西也近,這種三不管地面兒最容易出事。出了事也不易和官府交涉緝拿。爺原說走鄭州,往南看似開闊,其實都是沼澤,過了沼澤又是千里河灘地,荒無人煙不說,還有不少土匪,咱們控制不了。我們安全把貨送到是頭樁大事,小的豈敢掉以輕心?」高恆左右看看,說道:「這個馬頭鎮我聽說過,只是逢五一集,今兒不逢集,你看,攏共也沒多少人。鎮上還有鎮丁稅丁,在這裡住一宿無礙的。」
「那些鎮丁能指望得上?」黃天霸一聽就笑了,「賊來了跑得比兔子還快呢!他們有的自己就是賊!這種人又當鍾馗又當鬼,我見得太多了!」正說著,鎮裡幾家客棧的夥計手裡舉著幌子迎了過來,一片聲嚷嚷著拉客。
「住下吧!──我們賀家老店,清潔齊整,兩個四合院,草料飯食一應俱全,十分方便!」
「老客!忘了我們麼?曹寡婦店──百年老字號,前有酒樓,後有房舍,客人搭火自己造飯、鍋碗瓢勺俱全,馬廄是新蓋的哪!」
「曹寡婦老了,她店住不得!」有人高興地叫道,「我們店挨著春香樓──-」「你們店本就是王八窩兒!」曹寡婦店伙叫道,「誰住進去鼻子上都要長楊梅大瘡!」
「住我們店,清堂瓦舍,一色新房──馬頭老客棧!」
黃天霸看這陣勢,生恐高恆答應下來,忙道:「去去去!我們哪個店也不住,今晚趕惡虎鎮住店!」他話沒說完,使被夥計們的聲音給淹沒了,有的叫:「是你說了算還是老闆說了算?」有的喊:「去惡虎鎮要過黑風嶺──賊不劫了你,也要摔到崖底下!」還有的嚷:「住下吧……往前半日路程沒有宿頭……」高恆原本拿不定主意,聽眾人如此說,又見朱富敏、蔡富清幾個太保忙著套騾子飲水,似乎黃天霸說了就算定局,遂道:「老黃,還按我方才說的辦吧!」張著眼看時,一個夥計站在路邊並不招客,手裡幌子卻很特別,寫著「老茂記客棧,凡住店皆我衣食父母。客人安全,本店以身家性命擔保!」高恆便將手一指,說道:「就住你家店!」夥對們一哄散了。
黃天霸不滿地睨了高恆一眼,見高恆正笑著轉臉看自己,忙低頭斂眉道:「小的聽爺吩咐就是。」一轉臉便命眾人帶著車跟著那夥計來到老茂記客棧。那夥計拉客時一臉憨厚相,此刻卻變得異常饒舌,一個勁兒地跟高恆套近乎:「我眼裡有水,瞧準了您老人家是個大富大貴有大造化的主兒!這個時辰到馬頭來的,哪有敢走道兒的?往南十里地您就知道了,路上的泥水漫過膝蓋,像這樣的車馬,一天只能走二十里地!那兩邊的蘆葦白茅都長起來了,前三天還有兩個販茶的叫人給砍死在道兒上,那是強人出沒的地方兒,走夜道不是瞎鬧麼?往西的道兒好走,不過要過那黑風崖,驛道窄的地方只有五尺寬,都是在石頭崖上鑿的道兒,馬蹄子一打滑,連車帶貨就翻下去了,那崖,嘿!往下瞧瞧人都目眩頭暈。這幾個月說一枝花藏在山裡,人人聽了都怕,誰敢半夜裡闖這條道兒?您老還有這些兄弟,到小店打個尖兒,吃飽喝足倒頭睡個好覺,明早天不明就走。過了惡虎鎮下山一溜風,那是一馬平川大官道,兩邊都是村寨人家,趕得快不到起更就能到長治,趕得慢隨便找個人家歇了,也是平安一順溜兒,再沒半點凶險的!」高恆笑道:「你這猴崽子,方才一句也不吆喝。一放屁就是這麼一串兒,我怎麼會挑中了你這店呢?」夥計嬉笑道:「我一看就知道爺準賞光我們店──這是緣分,誰也勉強不來。爺這是做藥材生意的,本地人要買,賣不賣呢?」高恆被這夥計逗得高興,說道:「只要價錢合適,哪裡不是賺錢呢?」一路說,已經到了。高恆見是齊整兩個四合院。中間夾了堂房過道,後面有馬廄,前面有飯店,一應洗漱用餐臥具乾淨,因也如意,便包了西邊四合院。拴馬卸貨,忙亂了一陣子,洗漱完畢安安生生歇下。黃天霸卻放心不下,前院後院,院牆外頭審視一遍,又安排人四處按崗守護這才進來。剛拐到西院門口,便聽店主笑著招呼:「喂,管家大爺!你們的財神來啦!」
「什麼事?」黃天霸回過頭來,狐疑地盯著店主問道。店主沒立即答他的話,卻向身後招了招手,喊道:「二憨子,把史先生和楊先生請進來,和黃爺商量生意──黃爺,這是我們馬頭鎮掛千頃牌兒的王百萬家兩個管賬先生。想和爺們做筆買賣。」黃天霸不耐煩地說道:「我是押鏢的,不做買賣!」
說話間,那個叫二憨子的夥計已帶著兩個人進來。一個臉型略長,白淨面皮,漆黑的小鬍子修飾得十分整潔,眉眼間帶著「自來笑」十分和氣,自報姓名說:「在下史成功,久仰山斗了。」另一個穿著灰府綢長袍,套著一件玫瑰紫套扣坎肩,腰裡繫一條玄色臥龍帶,項下用絲線吊著一個水晶墨鏡,面如冠玉神清目秀,卻沒有留鬍子,也一臉笑容──雙手握一把湘妃竹扇朝黃天霸一揖,說道:「在下楊天飛拜揖!」
「好說,本人黃天霸。」黃天霸呆滯地點了點頭,只好挪回腳步向二人回禮。「二位先生有何見教?」因見史、楊二人向前趨來,黃天霸生恐他們要進西院不好阻攔,將手向帳房一讓,又道:「請這邊說話。」
扮作楊天飛的燕入雲和皇甫水強跟著黃天霸進來,帳房先生忙著給他們端座沏茶,又客氣地對燕入雲和皇甫水強打個千兒,說道:「楊爺、史爺,你們好坐好談,有什麼事吩咐二憨他們辦就是。」說罷去了。
「黃爺!」燕入雲蹺足而坐,抖著腿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不過我們所求的事實在不是黃爺做得主的,還請面見主人,煩請通稟。」黃天霸道:「你們且說說看。」皇甫水強一呵腰笑道:「是這麼回事,黃爺,楊爺是此地王鴻緒老爺家的總管。王老爺前頭做過兩任襄陽知府,去歲下世了。只有王老夫人帶著兩個兒子過活。大少爺納捐去了雲南,在大理當知州。小少爺也納了捐好幾年,一直不得補缺。照老太太的想法兒,不願小兒子遠離出去做官,守著給她養老,這也是老的一片心不是?可小少奶奶心裡就不承這個情,還是想著給小少爺選出來做個實缺的官。婆媳兩個面兒上笑,心裡為這事著實彆扭生分著。少奶奶嘔這口氣,拿體己錢在京裡叫我們上下活動,吏部裡頭打點了個遍。只是文選司堂官還沒開口,卻也有了個八八九九。傳出話來說他老爺子身體欠佳,得著實補養補養。我們正愁著買不到好藥,恰好你們的藥鏢就到了。這事成全了我們,貴鏢主也能得些好處,真是老天安排定的美事!」說罷,將一張單子呈上來。黃天霸接過來看,上面寫著:
人參十斤、黨參二十斤黃花伍十斤、冰片伍斤、麝香三斤、山萸肉八斤、拘杞八斤、當歸伍十斤
不禁笑道:「他老爺子好大肚子!」燕入雲道:「自從朝廷殺了貪官喀爾欽、薩哈諒二位老爺,如今誰敢要現錢?這是裡頭撒土,迷外人眼的事兒罷了。」
黃天霸一時沒有說話,端茶漫品了一陣,心裡直犯膩味。早先聽人風傳,說高國舅如何能文會武精明強幹,眼巴巴地在石家莊等了他多少日子,誰知竟是個一肚子糟糠的繡花枕頭,面兒上看去滿有把握,其實心裡毫無成算;笑嘻嘻的,卻又剛愎自用,不聽人言。可又得罪不起,早知如此,不管三七二十一從石家莊起身,這會子早已過了黃河!他心裡懊悔,卻毫無辦法。想想,還是要高恆把責任擔起,因道:「你們這一說,還真得請示我們鏢主。他說成,自然能辦,他說不成,那就辦不下來──你們請坐,我去去就來。」說罷去了。
這邊燕入雲和皇甫水強對望一眼,兩個人作戲配合默契,幾天前的齟齬頓時化為烏有。皇甫水強道:「這個姓黃的難纏。說不定他要竄掇著不賣給我們呢!」燕入雲笑道:「這種事我看篤定得很。他要不賣,我們吵上門去,外頭還有一群人求藥『治瘟症』;吵起來,他們不佔理,一轟而上──還有看熱鬧的──砸了他這店,搶了他的鏢都可以。他不住這馬頭,我們就只好路上和他死幹了!」正說著便打住,原來黃天霸和高恆一前一後都來了。於是忙起身重新見禮。
「藥可以賣給你們,」高恆一坐下便道:「只是黃花、拘杞子這些藥打包裝箱,拆開賣給你們幾十斤,不值當的。我們做生意圖個賺錢,不能按官價給,比市價要高出三成──貨賣與識家。人參都是長白參,五十匹葉〔註:指參齡五十年。〕以上,白皮帶紅筋的,四十兩一斤折黃金二兩一錢,黨參都是上黨貢參,十兩一斤,冰片三十四兩……」他一一報價,都比批貨價高一倍,末了又道:「所有銀子都折黃金算帳。這是我們高家老藥行的規矩。」說罷笑著看二人,露出一副「看你怎麼辦」的模樣。皇甫水強皺眉道:「哪有這個價?貴行也太狠了──」黃天霸道:「買賣不成仁義在,我們各走各路就是。」「你們真會作生意。」燕入雲不慌不忙道:「既敢要這個價,必定貨色硬。不過這些藥要我們少奶奶親自過目。真的貨好,中了她的意,金子是小事。請你們來個夥計,陪我們帶上藥走一趟──哦,放心,出門不遠方家客棧──那是少奶奶自己的產業,她等著看貨呢!」高恆撮著牙,思量半晌,說道:「這樣也好。老黃,你派個人跟著!」
一時眾人已經把貨盤好。所有的藥裝了兩麻袋。黃天霸叫了六太保梁富雲過來吩咐道:「你是個伶俐的,跟他們去。要遇到人硬搶什麼的,你只用粘住他們跟定了就是,不要死拼。」梁富雲忙道:「是,師傅!不過這大白天兒又是鎮裡頭的人家跟前的事,出不了差錯的。」
眾人去了,高恆和黃天霸懸得老高的心放了下來,高恆便一迭連聲命眾人:「都歇下!下午晚上吃好睡好,明兒走長道兒!」黃天霸一切安排就緒,又親巡一遭,連牆外也派了人守望,回來見高恆眯著眼歪著脖子躺在安樂椅中,手中的肩子也掉了地下,已是酣然入夢。黃天霸便也和衣臥倒,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才矇矓過去。
忽然院中一陣響動,腳步咚咚有聲,黃天霸一個激凌跳起身來便取刀在手,高恆也揉著眼囈怔著問:「怎麼了,出了什麼事?」話音剛落,卻見梁富雲闖進來,臉都被氣白了,跺著腳道:「高爺,師傅!我們上當了!」
「到底出了什麼事?」高黃二人幾乎同時問道。
「藥──」梁富雲欲哭無淚地說道:「叫人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