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玉跪在前面,龍龍鍾鍾磕著頭,顫聲說道:「皇上如此說,奴才們慚愧死了,無地自容……請暫息雷霆之怒,容奴才奏陳。皇上當日決策並無失誤,據奴才看,張廣泗或許生了畏敵保名的念頭。慶復功臣之後,其實是個書生,有虛驕心,無實戰之力。據朱綱所奏,天兵並不是敗了,是師老無功。戰不勝非士卒不勇,過在將軍。請皇上召回慶、張二人交部議罪,另選能將前往金川。莎羅奔不過倚仗金川地勢險峻,又有煙瘴之氣、沼澤之地作屏障負隅延命而已。國家命一上將重振旗鼓,必能克敵傳捷的……」鄂爾泰卻道:「奴才看過慶復和張廣泗奏來的所有折子。莎羅奔雖在大金川行為不規,但並無反叛朝廷之心。幾次上書請求招安。以奴才見識,如果他確實並無異心,招安也是可行之道。」
「招安?」乾隆冷笑一聲,「因打不下來,所以招安──這是鄂爾泰說的話?朝廷兩度出師花的錢呢?還有朝廷的面子呢?」他三言兩語就打啞了鄂爾泰。鄂爾泰舔了舔乾燥的嘴唇──雍正年間,他曾大力主張雲貴改土歸流,激起苗變。後又力主鎮壓,弄得苗寨村村起火寨寨冒煙。官軍一敗再敗之後,他又主張招安,弄得朝野沸騰,幸而在雍正跟前聖眷未衰,僅落了個革職留任的處分。如今江山易主,代有新人湧現,他又老病纏身,怎敢再度蹚這汪渾水?思量著,皇帝的話又不能不回,遂起身深深一躬,說道:「皇上責臣,臣心服口服。但奴才的意見不敢隱飾:這個仗已經反覆打了幾年,官軍以十倍之眾,耗數省之力,收效甚微。慶復是個文士材料兒,且不必說;那張廣泗平定苗疆打得乾淨俐落,似乎不是無能之輩,怎麼就反覆打不下來?可見大小金川一帶地理、氣候有其特別之處。再打下去,不知又要耗多長時間,多少錢糧。即使平定了金川,朝廷也已吃了虧。奴才原在苗疆的戰事上有干罪戾,不敢輕易言和的,但這是真實想法,奴才不敢韜晦欺君。」
乾隆聽著沉吟不語,他忽然覺得有點氣餒。金川只是四川一隅,幾萬藏苗人散處其地,派了大學士和最能打仗的上將,耗時閱年耗銀數百萬卻打不下來,除了鄂爾泰所舉的理由,也真的難有別的解釋。但若以天朝之尊,屈心含垢地招安,這口氣也真難嚥。他紋絲不動地端坐著反覆思量良久,垂下眼瞼透了一口氣,又倔強地抬起了頭,卻仍然沒有說話。
「皇上。」在難耐的沉默中,訥親一提袍角跪了下去,叩頭說道:「奴才以為罷戰言和連想都不能想!」也許他覺得自己太衝動。略一頓放低了聲音,「羅奔莎本是個地處一隅的豪強,官府制約不住。征討大金川的本意是要確保上下瞻對入藏道路的暢通。循著這個本意,一定要拿下這個地方兒!現在的情勢是我軍得天時,卻不佔地利與人和。慶復為欽差大臣,對蕩平金川毫無信心;張廣泗雖能打仗,卻屈居慶復之下,他本驕縱自大,目中無人,自然不肯努力。看來這是個將帥不和的局面!奴才今日請纓,願意身臨前敵,求主子撤回慶張二人,專任奴才,以一年為期,若不能蕩平金川,即以軍法治奴才妄言之罪。」他說得臉色漲紅,伏地叩頭有聲。
傅恆在旁幾次躍躍欲試想說話,卻被訥親搶了先,反倒平靜下來,想起岳鍾麒介紹的金川情勢,更覺訥親此舉冒失。正思量自己該如何說話,對面張廷玉在椅中欠身說道:「奴才以為罷兵言和是沒有道理的。眼下換將軍也似乎不妥。因為目下我軍並沒有敗,只是嘔著膠著,叫人難受。慶復是皇上心腹大臣,打瞻對謊報班滾已死,他就有罪。這次去是戴罪立功,卻毫無建樹。他寫折子說張廣泗不聽調度,張廣泗又說他調度乖方畏敵如虎,孰是孰非不去說它,將相不和怎麼打仗?奴才以為應該調回慶復,留張廣泗一人專權,限期掃平金川,似乎妥當些。」鄂爾泰本來已拿定主意不再發言,此刻忍不住,又道:「張廣泗自苗疆一戰過後,驕縱跋扈,以名將自居,其實以後,他沒有再打什麼好仗。審視山西黑查山一役,若不是傅恆機斷果敢,五千軍馬要全軍覆沒在惡虎灘!看來,他還是不及我們滿洲漢子。奴才以為既然要打,還是要有必勝之策。臣願舉薦傅恆為將軍前往代替!」
傅恆心裡翻騰如鼎沸之水,血一下子奔湧上來,脖子脹得通紅──他做夢也想不到鄂爾泰會對自己如此知音,也想不到會在乾隆面前舉薦自己為將!但他這幾年在外在內辦差極多,閱歷與日俱增,鄂爾泰此舉倒引起他的警惕心,略一想已是明白:鄂爾泰已知金川難打,要扔一個紅炭團兒給自己吞了!但這紅炭團也確實誘人,他也確實想吞……傅恆此刻心裡像攪轆轤,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咬著下嘴唇只是微笑。
「傅恆,」乾隆此刻心氣已平,轉臉問道:「西林相舉薦你,你敢不敢去呀?」
「奴才有何不敢?」傅恆沉著地撩袍跪下,亢聲說道:「奴才久已有志於此。佐明主為良臣,出將入相,哪個不願如此?不過,奴才自經黑查山一役,再觀慶復、張廣泗用兵,已經知道為將之難。慎思而勇決,疑定而志堅,知己而知彼,不躁不驕不移,是奴才這次出兵的宗旨,敬請皇上下旨!」
乾隆看看傅恆,又看看訥親,滿意地點頭笑道:「很好。都願意替朕分憂,這就好!不過,現在你們都不能去。一來政務上頭的事還要偏勞你們二位,二來朕還要再看看慶、張兩個。他們兩個對上下瞻對和金川軍事責任重大。若要治罪就不是革職流徙了事的,就是朕要包容,也要天下人看得過。朕心裡現在對他們又恨又無可奈何,再給他們個機會,仍是溺職辜恩,朕也仁至義盡了,他們自己也沒話可說了。」他說的語氣很輕淡,但幾個大臣聽著卻心裡發顫。這是最後一個「機會」,等於明示軍機處,他是絕不姑息這兩個人的了。正胡思亂想,乾隆又對紀昀說道:「你侍候筆墨。朕口述,你潤色,用廷寄諭旨發給慶復和張廣泗,批覆他們四月初三的折子。」
「是!」紀昀一直跪在一邊聆聽這次御前會議,一邊仔細琢磨著每個人的話,揣測著他們每個人不同的心境,聽乾隆叫他,忙收神答應一聲。王仁、王義兩個太監捧過文房四寶,又搬來一張矮卷案,他跪著援筆在手,聽乾隆徐徐說道:「寫給他們──四月初三折子已經拜讀了,此種陳詞濫調聽得多了,人要害病的!前後興兵數年,勞師糜餉,耗國家百萬帑金,攻那麼幾個破堡子,燒幾間農舍,也都寫折子來報捷,還要扯上高恆。高恆丟了軍餉,自有應得之罪,他或許還能給朕找回來!你們的罪又該如何議處?朕還要在西疆與策凌阿拉布坦較量,雖未必指望他二位『名臣名將』,也要他們作個樣子。打勝了,朕自然不吝厚祿高爵,打敗了,朝廷也是有規矩的!朕於他們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他們能忍心令朕顏面掃地?不但國法不能保其身家性命,即國法有容,他們又有什麼面目立於世間?」他說著,紀昀濡筆疾書文不加點行文,寫道:
四月初三奏悉,披閱之下曷勝憤懣!此類泛泛濫詞,聞之令人厭而欲病。自上下瞻對興兵至此數閱年,耗國家百萬帑幣而師老無功,而輒以瑣屑不堪之微積聳動天聽。且欲妄攀他人與己分謗──彼高恆失餉自有應得之罪,爾等失機誤國又當何名其愆?朕方欲西疆與阿拉布坦會車較獵,朝廷興兵之事正多,欲以爾二人為彼後來為將者前車之轍,或勝或敗,皆有制度典型,爾其可不慎歟?朕於二卿解衣推腹視為心膂,倘忍於朕顏面掃地,固不論國法無情,即二卿亦何面目全首面君?
寫完,將一張墨汁淋漓的宣紙捧起,略吹了吹,雙手捧著由高大庸接過呈上。乾隆看看,覺得行文客氣了點,但他方才就是這種語氣,遂點了點頭,提起朱筆在後邊加了一句「慎之慎之,朕再與爾等六月光陰,過此不能再待矣!」將旨稿交給高大庸,道:「立刻交軍機處謄清,六百里加緊送四川行營,各省巡撫、總督、六部九卿人手一份存照!」
「是!」
大約坐得太久,乾隆挪動了一下身子,又轉臉對張廷玉和鄂爾泰笑道:「今兒勞你們神了。本不想驚動你們的。有許多大事都要商量,你們怕是累了。」說著便吩咐人給兩個老宰相進參湯。二人正遜謝間,忽然御座下侍候的幾個太監面面相覷,像是有點心神不定似地張望環顧,乾隆臉一沉,說道:「作什麼怪相?」高大庸忙道:「回主子,有股子焦糊味兒,像是什麼東西燒著了似的。」乾隆正要喝斥,話未出口便頓住了──他也嗅到了,似乎誰在燒一塊破布,還夾著一股說不清的臭味兒。一個小太監眼尖,指著紀昀叫道:「皇上,紀昀身上冒煙兒!」乾隆看時,果然一縷青煙從紀昀袍下冒出來,忙問道:「你怎麼了?」
「回主子!」紀昀早已覺得不對,右靴子此刻已經燃了起來,炙得滿眼是淚,只不敢失禮,慌慌張張叩頭道:「興許是奴才靴子走了水!」說著一撂袍子,一股濃濃的煙霧,立即騰騰而起,他立即想起其中的原由,忙叩頭解釋道:「進來見駕前在軍機處抽煙……」乾隆見他疼得語不成聲,不待他說完,大笑著揮手,「別說了,趕緊出去收拾──給他拿雙新靴子,打盆水!也不知多長時間沒有洗腳,臭得滿殿都是!」紀昀巴不得這一聲,爬起身快步趨出,一屁股坐在丹墀石階上,緊忙脫靴子。太監宮女侍立在外頭,眼見他將冒著煙的臭襪子爛靴墊兒亂拽胡扔,無人不掩鼻偷笑。原來他在軍機處抽煙,見傅恆走來,忙熄火將大銅煙鍋子塞進靴頁子裡。他只是個軍機章京,想著一會兒就退出來,誰知今日叫他陪著議事,煙鍋子裡的餘火慢慢燃了起來,鬧了這麼一齣笑話。
但這樣一來,拘謹板僵的奏對格局變得鬆緩活泛了。乾隆聽紀昀說了原由,格格笑個不停,又問:「沒有燒著吧?炙傷是很疼的。」紀昀疼得倒抽冷氣,卻笑道:「不妨事。不誤給主子當差。」乾隆這時才想起,因對朱綱道:「這會議與你無干,你可以跪安了。你這次調京,沒有人告狀,不要疑這個疑那個,是朕的裁度。原來雲南鬧水患,你修治洱海還是有功勞的。從前你整治過楊名時,朕原是要流放你去黑龍江的。還是楊名時替你說話,說你懂錢糧、會治水。洱海能治好,就是給雲南人辦一件大好事。現在名時已經謝世,想起他的話,朕不忍再加罪給你,你改任戶部尚書,其實這是重用。生出怨氣來,對不住朕,也對不住死了的名時──你好生想想──你哭什麼?敢是不服麼?」
「回萬歲……」朱綱滿臉掛淚,早已離座伏地,連連叩頭道,「奴才是心裡感愧……楊名時是君子,奴才卻真實是個小人……」乾隆頓了一下,嘆道:「君子與小人,其實只一念之差。執性修德者即為君子,貪利亂性者就是小人。生而為聖賢的能有幾人呢?你曉得這一層,已經接近君子了。俞鴻圖激於義憤、循之天良,在朝會上直言力抗諸王,彼時他是大丈夫,真君子。此乃朕親眼所見。後來出外任,愛錢了,就變成小人,終於自罹殺身之禍。郭琇在山東貪賄不法,經聖祖開啟良知,清水洗地,斷指告天,終於成一代名臣,卻又是一類模範,思量思量其中道理吧!」
朱綱行禮踽踽退了出去。乾隆正想說話,見傅恆呆著臉木偶似地癡坐,便問:「你在想什麼?」
「奴才在想主子方才的話……」傅恆忙回神笑道:「方才奴才去劉統勛府,家裡擺設、佣人,比不上鄉裡一個殷實人家。奴才自己似乎太奢侈了──別將來也變成個小人,豈不荒唐?」
眾人聽了,都是臉上一笑即收。訥親自問節儉清廉,心地坦然。看自鳴鐘時,已過午初,還有許多正經事沒有說,身子一躬正要說話,乾隆指著杌子道:「你們也都坐下說話吧!」他自己卻起身下座,在殿中徐徐踱步疏散筋骨。擺著手道:「談公務吧!」
「是!」訥親正襟危坐,打開記事折兒,說了幾處外任州府官調轉的事,又講雲南邊隅有幾個縣,多年沒有主官赴任,縣裡只有一兩個老衙役主持政務,法政、民政弄得一塌糊塗。接著又談前年鬧災府縣,去年豐收,今年又是大熟,恢復徵賦外,軍機處還想把去年免徵的錢糧收回四成,以補軍用,充盈藩庫。還要說盧焯的案子,乾隆卻擺了擺手,說道:「今日不議案件。盧焯的事不關民政。」傅恆欠身陪笑,說道:「主子,這事關乎民政的──他摘了頂子,在百姓裡還是威望很高。老百姓有口謠『雲南有個楊青天,我們福建有盧焯,如今貪官遍地跑,偏將盧焯下大牢。不信抄盡文武僚,看是誰家積財少?』審盧焯時,一萬四千老百姓圍住臬司衙門。砍倒了纛旗,砸爛了堂鼓,福州城商人罷市,鐵工叫歇。城門領帶兵彈壓,兵士們都是本地人,站著看熱鬧。最後還是放出盧焯本人出來相勸,人們才都退了。從福建過來的人說,當地縉紳正商議叩閽告狀,用萬民傘護送盧焯押解進京。處置不當,要激起民變的。」
乾隆聽見「民變」二字,停住了腳步,皺眉想了想,問道:「衡臣,盧焯是你的門生,此人到底操守如何?」張廷玉輕咳一聲,說道:「奴才與盧某並無深交,但此人幹練,辦事勤勞肯吃苦是實在的,因此甚得人心民望。他這次貪案發作,倒不在旁證多,是他自造了證據,反而證死了他。他收了楊景震轉來的五萬銀票,嘉湖道查訪到楊景震受賄劣跡,已經有密奏呈了總督德沛,盧某怕案發牽連自己,用八百里加緊提本參劾楊某。這是官場上慣用的老手段,毫不足奇。此一舉足證劉吳龍沒有誣攀盧焯。誠如今日萬歲訓誨,君子小人之間僅一念之差。盧焯從前雖好,這次自蹈法網,也無其奈何。」乾隆仰著臉看著殿頂的藻井,許久長嘆一聲:他其實十分喜愛盧焯。他也不相信那個滿手老繭,在河工上被曬得又黑又瘦的盧焯,怎麼一下子變成了收受銀兩、貪墨不法的盧焯。深有感觸地緩緩說道:「真不可思議!盧焯、鄂善、莊友恭,朕是想讓他們在水利上給朕辦些事的。黃河、淮河、漕運、太湖淤塞……有多少事啊!朕怎麼就物色不來陳潢、靳輔那樣有操守的能員幹吏?」
「萬歲!」訥親沉思著說道,「鄂善、莊友恭還是好的嘛。就是盧焯,案子也並沒有了結。奴才還有些想頭;抄盧焯的家時只抄出四百多兩銀子,五萬銀子原封也沒動,他又有折子彈劾楊某。如果盧焯愛錢,他原在尖山壩河工上,每日過手銀子上萬兩,要撈個二三十萬豈不便當?」傅恆也在沉思,說道:「據我看來,盧焯貪賄還是有的。他得民心,是他還肯辦些實事。如今官場上,無官不貪,無事不行賄,只是有些人手段高明,捉不到證據而已,那些受賄官兒肥了,還一點實事不給老百姓辦。這樣比起來,盧焯還算好的。不然,哪有那麼多民眾起來替姓盧的叫屈?」
這又是一番道理。殿中君臣聽得個個發怔。乾隆突然大笑,說道:「傅老六真獨出心裁!吏治剛剛經過雍正爺整頓,到朕手幾年,就糟到這份兒上了?朕不信!──今兒不議這事。鎖拿盧焯進京,朕親自問他!」說完,他立即又對自己的自信生了疑,臉上似悲似喜地沉吟一會,慢悠悠地踱著步子回到御座上,說道:「朝廷原說受災的府縣蠲免錢糧,決不要再收什麼三成四成的了,仍舊免了。繳足今年的就成了。糧食多了,米麥價錢太低,會穀賤傷農,讓從戶部撥出銀子來買,可以平穩糧價。還有多的,可以建義倉,幫窮人存糧備荒。真到荒年,又可省下賑濟銀子──這是李衛在江南行之有效的辦法,要推到各省。這一條軍機處詳議一下,寫出明發詔諭頒行天下。糧食多時不要打窮百姓的主意,你讓他有點積餘,可置田置農具,算到底這個帳朝廷算不虧。至於雲南邊遠的幾個縣派不下去主官,那是因為那些地方荒僻,知照雲南巡撫,凡派往這些縣治的官員,養廉銀子加厚一倍。曉之以義,動之以利,總有人去的。」
「主子,」訥親一本正經的臉上綻出笑容,「這些縣治並不是沒有主官,康熙爺手裡給他們加俸一倍,雍正爺又加一倍,拿了養廉銀到任上走一遭,回省城當寓公,等著再選,已經成了規矩了!」乾隆聽了不禁勃然變色,想想又覺無可奈何,冷笑一聲道:「朕竟不知你們幹什麼吃的!貴州、四川也有這麼幾個縣,居然不設流官!拿著四倍的俸祿在省城吃喝嫖賭,花天酒地地玩兒……傳旨給這幾個省,聖旨到日,這些官員仍然滯留在省的,一律革職拿問!就地在本省教諭、訓導。委派官員去這些冷僻衙門,跟他們講明兩年一換,回來掉轉優缺!」鄂爾泰在旁咳嗽一聲,說道:「從前就是這樣做的,給多少錢也不及他的命要緊,總歸不肯去就是了。我在雲、貴幾次和他們面談,他們也老實不客氣地跟我講,那地方連流放犯人都不去,我們好歹也是朝廷命官,白白送命去麼?也確有他們的難處,外地人去了水土不服,沾染時氣,受毒瘴之害的十有五六,僥倖任滿回來的,有不少終身病殘。但這些地方長期以來有官無守,為害不小,緬王就是看準了這一層,幾次侵入境內。幸虧邊境一帶瘴霧不多,駐軍又是當地人。要不然,比西藏還要棘手呢!」
乾隆抿著嘴唇想了想,問道:「要不要在土著人中就地選拔?沒有政府時日久了不得了。」傅恆道:「這一層奴才想過,如用土著人,時日久了,就會變成土司,等於給後世人添麻煩,似乎也不甚妥當。」
「主上。」張廷玉許多日子沒有像這樣久坐議事了,直了直變得佝僂的腰,咳嗽著說道,「這是幾代幾朝都想不出好辦法的事,能否從容一點,著六部九卿的官員們著意思量,各上條陳,集思廣益,豈不更好?」
乾隆迅速瞟了一眼張廷玉,心頭掠過一絲不快,不知怎的,幾個月來,他不像從前那樣對張廷玉一片親情,總覺得張廷玉的病不至於就沉重得不能理事,有點倚老賣老似的。此刻看來那滿臉的倦容也似乎是做出來的。因此,越發生出一份厭憎。他不冷不熱地笑道:「這不是正在集思廣益的麼?朕詢問你們,也為心中有數,焉有不徵詢六部意見之理?」張廷玉作了一輩子宰相,什麼話音聽不出來?身子一顫,立刻意識到自己說走了嘴,忙打起精神躬身一揖,說道:「奴才老悖了,求主子恕過!」乾隆見他緊張,倒覺不過意的,笑著擺手道:「老相國,朕也沒說什麼嘛。因為朕近日就要出巡,大事要有個眉目,你們在北京辦事,見人也有個遵循。沒有別的意思。」
話雖如此,有此小小不快,眾人都沒了談興。良久,鄂爾泰才道:「天氣已經見熱。主子平常又喜涼畏熱,奴才以為過了秋分,主子再出去為宜。」
「朕原打算四月初就成行的,只是皇后病著,不忍遠離。」乾隆舒緩地說道,「原打算慶復他們打下金川,朕南巡江南,誰知他們就是打不下來!老百姓的事單聽官員說不行。照他們說的,人人吃飽,個個穿暖,居有室,出有車,都活在天堂裡頭似的!下去看看有好處,一是知道了民情實況,二來也知道這些只曉得摟錢的手們怎麼糊弄朝廷。天熱之後朕要帶皇后去承德避暑山莊,秋天還要去木蘭狩獵,會蒙古諸王,該辦的事不能再向後推了。如果有事就不能出去,朕只好永遠坐在這椅子上聽政了。」說罷叫過卜智卜信兩個太監,命他們在天街給張廷玉鄂爾泰備轎,笑道:「說是賜你們紫禁城騎馬,但你們謙遜著不敢真騎。老天拔地的,也上不了鞍了,今兒給個特典,用轎送你們出去。」
張廷玉顫巍巍站起來,說道:「奴才真的是老不中用了。十年前,世宗爺在暢春園駐駕,天天不到四更就起來,騎馬走幾十里,趕去請安辦事。如今說不成,似乎一夜之間就不成了。奴才現在四五天才能進來請一次安,心裡很過意不去。」
「你們都是出力幾十年的人了,朕還和你們計較這些?」乾隆笑著用手挽著張廷玉徐步出殿,看著鄂爾泰說道:「誰都有老的時候嘛!要能著,就多走動走動,疏散一下筋骨;要是掙扎不動,叫兒子進來代你們請安,朕也能及時知道你們身子骨兒結實不結實。」一直攙到殿外滴水檐下,又握著鄂爾泰的手,道了幾句寒溫,目送太監們攙扶著他們出去。良久,卻無端又嘆息一聲。傅恆等三人這才跪安。乾隆一邊抬手叫起,一邊笑道:「紀曉嵐,今日殿前當眾腳下失火,可謂文壇一大奇聞。──炙燒得傷了沒有?」紀昀笑著回道:「奴才三跳兩跳就出了殿,現在想著真不可思議!腳踝的皮膚被灼焦了一些,太監給了些薄荷油塗了,要緊是絕不要緊的,恐怕要當兩天鐵拐李呢……」說得眾人都笑了起來。訥親又道:「奴才進來時分,已安排內務府把秀女們帶進來,都跪在御花園月台子邊等著皇上挑選呢──奴才沒想著議事議到這會子才散。皇上是現在去,還是用過膳再去?」乾隆道:「這會子就去吧!卜仁去稟老佛爺一聲,請她老人家過目,先選──傅恆和紀昀忙你們的去,有訥親陪著就成!」
傅恆和紀昀辭了出去。乾隆看看那日頭,尖辣辣地照得宮闕煌煌刺目,一陣陣風撲上來,熱烘烘的,當即除掉台冠,脫掉瑞罩和金龍褂,解去腰間琊琺繡帶,換了一條明黃軟緞帶子。頃刻之間,變成了一個飄逸瀟灑的公子哥兒──將辮子向腦後一甩,說道:「走吧!」
於是君臣二人一同出來,沿永巷向北徐徐散步。此時正是當午,永巷裡連一點避日的地方也沒有,二人被曬得發熱流汗,但永巷的風不小,汗隨出隨乾,並不覺得氣悶。訥親跟隨在乾隆身側,說道:「天已經熱了。這風在宮裡穿堂過廈,還算是涼的。主子,您不耐熱,我們都知道。私下議過幾次,還是想請主子暫緩出行。」說罷一嘆。
這是真心誠意的勸阻,言語中充滿溫馨和體貼,乾隆心裡一陣感動。也嘆息一聲,說道:「你們的心朕是知道的,必定想著,世宗爺足不出北京一步,天下不是也治得很好的吧?殊不知朕和先帝有所不同。先帝即位時已經年近天命,朕還年輕──他年輕時常年都在外邊辦差,熟知民情。這是一條不能比。再就是世宗朝鬧家務,今兒要八王議政,明兒又有人稱兵亂宮,不出去是不得已兒,朕手裡這種事稀少。朕的性子和聖祖爺彷彿,愛動不愛靜──你看朕盤膝一坐就是兩個時辰,那是『功夫』,父母訓誨,師傅教導出來的,不是朕的本性。出去見見外頭民風民俗,宦場吏情,又可飽覽山河湖川,於朕適性養身大有補益。所以朕決意要出去巡視一下。聖祖爺六次南巡,只要天做朕年,朕至少也要出巡三次、四次吧?」他看了看天,又道:「這天氣不算什麼,收了麥,還有幾場雨,一時也熱不到哪裡去。朕還想帶你一道去呢,你要怕熱,就留在京裡。」訥親沒想到就地被將了一軍,不禁一怔,忙道:「皇上這話奴才如何承受得起?奴才自投身為吏,受兩世不次之恩,自皇上在東宮時已經心許為家臣。死尚且不懼,何況其熱?」
「這是《三國演義》裡張飛的話。他不怕冷,你不怕熱。真有意思。」乾隆一笑,一邊娓娓而言:「你和傅恆也是一冷一熱。傅恆是熱性人,你面兒上冷,忠君這一條朕深信不疑。他到這一步,一是國舅;二是也真有能耐有忠心,你呢,也憑兩條,一是朕在東宮就信任;二是辦事認真,不怕瑣碎,廉潔自律,從不苟取一物。從熙雍兩朝至今,朕仔細看了,無論大小臣工,滿洲人節操上還是勝了漢人一籌。」
他這樣一說,訥親立刻想到方才金殿晤對。乾隆話語中待張廷玉已見冷淡。他與張廷玉情誼平常,但對張廷玉兢兢業業侍候三代主子,累得燈乾油盡,是十分敬佩的。如今老了,乾隆帶出嫌棄之意,又說到「操守」上,也真叫人心涼。未免有點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感嘆。他不能不替張廷玉說句公道話。囁嚅了一陣,訥親方道:「漢人有些積習確是令人可厭,像張廷玉這樣的真沒幾個。我和傅恆曾私地議過,前代的熊賜履,高士奇和張廷玉比,才學、聲望都比張廷玉高,卻都吃了能善始不能慎終的虧,我和傅恆都不是懶人,退回去幾年,兩個人不及他一個人做得多。他就是認一條理:埋頭做事!現在不成了,人老了百哀齊至,人老還會變小的,想事做事不比從前,想身後的事比想眼前的事多了……」
「你不要瞎想亂疑。」乾隆噴地一笑。「朕是因為事情多,忙不過來,心裡著急。心裡恨不得再有個新張廷玉出來呢!」
「紀昀如何?」
「……紀昀,」乾隆沉吟著說道:「是個文學之士。宰相要氣有氣量、耐煩,能籠絡各方人才,懂經濟之道,通用人之理,紀昀似乎夠不上。他性情詼諧活泛,缺少宰相器量。」
訥親不再言聲,只低頭想心思跟著走路。乾隆見他沉默,微微側頭問道:「你在想什麼?」
「奴才在想……」訥親抬起血色不足的臉,微笑道:「要是能永遠就這麼跟著主子走路說話,該有多好!還想著紀昀博學,卻無緣大拜……記得有一日主子在雍和宮東書房,奴才從淮安回來,主子問,『那裡水災怎麼樣?』奴才說:『懷山攘陵。』又問:『老百姓呢?』奴才說:『如喪考妣。』主子大罵奴才是個木頭人兒,毫無意思。上次和紀昀談天,他也說:『人無風趣官多貴,案有琴書家必貧。』文章憎命,那是半點不假。上回傅恆還說,曹寅的孫子在寫一部叫做《紅樓夢》的稗官小說,寫得極好,家卻窮得無隔宿之糧。我說那是他的命,還惹得傅恆不高興。」
乾隆聽見《紅樓夢》三字,想起怡親王弘曉也曾提起過這部書,遂說道:「稗官野史不入大乘之道。但真寫得出色,也與世風人心大有關聯。幾時尋一部抄本來給朕看……」正說著,他突然止住了,因為他看見了棠兒,正在御花園門口和內務府堂官趙明義說話。遂招著手兒道:「棠兒,怎麼今兒有這麼好的興致,要遊御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