淙淙大雨中,涼風透簾而入,將窗紙吹得時鼓時凹,像一聲聲低微深長的嘆息。從很遠處傳來隱隱的雷聲,尹繼善穩几而坐,刀子一樣的目光死盯著張秋明:「你抬出傅恆幹什麼?我告訴過你,我奉的是朱批密諭!什麼傅恆不傅恆的?我連范時捷和道爾吉都沒說,直接找你,為的就是個『機密』,你竟敢向巡捕頭兒交代幾句就揚長而去!一枝花三次聚眾謀反,七省傳佈邪教,朝廷費了好多人力財力逐年逐省搜捕,劉統勛累花了頭髮,山西巡撫為她逃逸連降兩級,你竟是如此的輕慢!」張秋明起先還撐得住,雖垂手站著,兩隻腳時而倒換一下角度,至此已是臉色發白,雙腳平行,腰也傴僂下來,說道:「卑職已經知過了……卑職是想把省裡治安整頓一下,……刑部幾次部文,都說我們江南械鬥凶案天下第一,這也為制台的體面……」。
「現在知過遲了。巡捕廳有什麼機密?你給了一枝花半個月的時辰,她在南京有窩底,有銀子,有我們說不清的人事,別說落腳,老金陵的戶籍檔也辦齊全了。你──你給朝廷添了多少事?」尹繼善越說越氣,霍地站起身來。「你給我離開!──明天起不用到衙,閉門聽參!」
張秋明身子一顫,驚恐的目光迅速看一眼尹繼善,又向范、道二人移去,見道爾吉臉向壁間看字畫。范時捷蹺著二郎腿專心致志地剔指甲,知道指望不上二人去求情。想走,又不甘心,乍著膽猛地抬起頭來,說道:
「尹元長,罷我的官,你有這個權?」
「我沒說罷你官。你不能勝任,我叫你回去聽參!」
「我是連著三年報卓異的,吏部考功司有檔!」
「你是小丑!」尹繼善大喝一聲,「我給你存著體面──你不走,我叫戈什哈扠你出去!」說著便喊:「來人!」
聽見外邊廊下戈什哈的腳步聲,張秋明知道再挺下去更蒙羞辱,惡狠狠盯了尹繼善一眼,從齒縫裡迸出一句話:「我得好好謝謝制台了!」不待戈什哈進來便衝門而出。道爾吉這才說道:「制台,他還是有才的。只是人輕浮些。平素我看在您面前十分小心。這……這處分太重了點吧?」
「這真是個溜溝子舔屁股的好角色,老道還替他說情!」范時捷搖著腿說道:「他的心思有什麼難猜?無非因為元長要調兩廣,這很好算計,他是連著報卓異的人,我老了,道爾吉又剛從外地升轉來,他至少能跳到巡撫位子上,甚或署理總督衙門也未可知。」道爾吉揉著酒糟鼻子笑道:「那也太異想天開了,連跳三級,哪有那麼好的事給他?」尹繼善道:「我是生氣他誤我的差使。張秋明這人是有點見風使舵,還不至於就那麼眼皮子淺!我是調任,又不是黜降,難道他不怕我再調回來?」
范時捷哼了一聲,說道:「元長,你見得不透。少年高位,對下頭官場的齷齪領略不深。前些時有謠言,說你是江南土皇上,還說吏部是尹家吏部,聽你頤指氣使。敢怕他就想著皇上對你有了疑忌。再說到調任,由繁缺調到簡缺,這不明白證明了他的那個想頭有道理?你安排的事他不辦,也沒有什麼大惡意,撇撇清而已。」道爾吉這才恍然,笑道:「漢人陰柔好狡,我祖母就跟我講過,出來打仗還不覺得,做了文官越看越透,這種鬼蜮心腸,有一半操到差使上,不知天下事好到什麼地步呢!戰場上廝殺我都沒有怕過,暗地想想這些漢人,免不了驚心呢!」看一眼范時捷又笑道:「老范別犯味兒,你當然另當別論。」
「怪道的哈攀龍和我講,謹防身邊小人。」尹繼善眼中波光閃爍,「他說這邊有人給他寫信,含沙射影指摘我的闕失。又誇獎訥親許多好話──原來就是此人!這個王八蛋這麼不是玩意兒!你們都親眼見的,還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人,不到十年從知縣做到方面大員,有什麼對他不住去處?」范時捷冷冷說道:「這不是對得住對不住的事。這是他的秉性。鄔先生(鄔思道)在南京,和我閒談官場登龍十二術。這一手是有名堂的,叫作──隔山拜佛!」
尹繼善原本也想轉一轉話題,聽這個「登龍十二術」名目,大覺新鮮,不禁笑道:「老范肚裡憋著狗寶,到現在才掏出來!倒是聞所未聞,請說其詳!」范時捷一笑,說道:「十二術,有正有副,有平有奇,大要分為兩類。一類為舔痔,二類為售不龜手藥的。」道爾吉道:「這名字就奇!」尹繼善道:「這『舔痔』類領教了,必定是個巴結逢迎的意思,售不龜手藥的卻一時尋思不來。」
「有人為楚王獻藥方,這藥叫不龜手藥,塗在手上可以防凍瘡。楚王的軍隊在南方,到北方打仗天寒地凍,戰士們手也不龜裂。所以叫『售不龜手藥』。」錢度笑著道,「這舔痔──」他沒說完,尹繼善已經笑了,「我已知道,造不龜手藥的,楚王賞車五乘;楚王得了痔瘡,有人為他舔痔治療,以為『愛我』,因此得車一百乘。這是《莊子》裡的──事出有典,好!」道爾吉這才明白,笑道:「連升官本領都一套一套的,真了不起!楚王英明!獻不龜手藥的賞五乘車,舔屁股的賞一百乘!」尹繼善又道:「那是自然,因為不龜手藥雖好,對楚王沒用處;舔痔,他就十分受用了──時捷,升官登龍十二術你還沒說呢!」
范時捷隔簾眺望著外邊漆黑的雨夜,用手指有節奏地點著,一字一板說道:「升官登龍十二術,又稱『官場房中祕』,有──造劫乘勢、水漫金山、浪湧堆岸、一笑傾城、危崖彎弓、霸王別姬、飲糙亦醉、隔山拜佛、淚灑臨清、打漁殺家、石中擠油、雕弓天狼等種種名目。單說隔山拜佛,即是中常手法之一種,比如你是縣令,下一步要升遷同知,決不要走同知的門路,拉住同知的頂頭上司打同知,氣力才使到了火候;當同知又要升知府,要拉住知府的上司道台打知府;當了知府,絕不巴結道台,要直接與三法司聯絡過從,把道台一腳蹬掉!這樣一步一步升遷上來,永遠是隔一層上司套弄好了,把頂頭上司弄掉,自己就上來了。所以張秋明從前巴結你,因為那時他還是杭州道,想的是臬司衙門的缺;如今他想的是巡撫、總督,因此必須隔了你這座『山』,去拜傅恆、訥親這些『佛』。你細想想,我說的有錯沒有?」尹繼善笑得打跌,想想張秋明履歷,確是如此作派,不禁嘆道:「鄔先生真是一代傑士,吃透世情人心!只不明白,『石中擠油』,想必是努力辦差,卓異出眾然後求考績升官的了?」「不──是!您想到哪裡了!」范時捷道,「石中擠油是替上官著想,想得比上官自己還要周到。這是專門對付糊塗上司的。上司精明,在上司跟前就要『形同白癡』,精明人容不得精明人,所以要裝傻──恰如其分的大傻瓜。你在精明人跟前憨態可掬,他就覺得你胸無城府,靠得住,就升你的官!」
「那──飲糙亦醉呢?」道爾吉問道。
「飲糙亦醉是紅粉功夫。」尹繼善從旁笑著代答:「當日蘇五奴娶妻極有姿色,眾人想灌醉了他,調弄他的妻子,卻總灌不醉。五奴說,『諸君只要多給銀子,喝麵糊湯(糙)我也醉倒了,何必要灌酒?』」一句話說得道爾吉哈哈大笑。錢度用扇骨拍膝,笑道:「我學生讀書多矣!比起鄔先生自愧不如!早聽二十年訓誨,今日官位當不下尹范二公之下!」
眾人又說笑一會,尹繼善掏出懷錶看了看,說道:「銅政的事萬不可誤,都交給老范了。雲南的銅要趕緊運過來。錢度先和二位老兄瞧瞧我們的鑄錢司,範子不夠可以再造些。一時鑄不及,把銅錠存到庫裡──錢度要信得及我,我總不會用來鑄銅器的。」眾人便都站起來辭行,錢度笑道:「你當然不會,你那些管庫的搗騰銅器,我也是要彈劾你的。那是銅麼?那是礦工的血凝出來的!我殺人殺得已經手軟了!」
「放心好了。」尹繼善徐步送客至廊下,眼見眾人出去,又看了看懷錶,叫過戈什哈吩咐道:「叫南京城門領、江寧知府,嗯……還有江南大營玄武湖水師管帶,限一個時辰以內趕到這裡會議。」
※※※
錢度心裡惦記著彩鳳樓的芸芸,卻不敢耽誤了正經差使,第二天起,便去見范時捷,交割銅銀、簽押印信,又到銀庫查看銀子成色,裝箱上封,督辦一切,都由道爾吉陪著。道爾吉見他一一過目,對帳劃銀一絲不苟,終究也沒挑剔出毛病,笑道:「真不愧錢『鬼子』!我們江寧銀錠使了幾百年,還叫你挑出成色不足了?」錢度笑道:「這叫先小人後君子。這一回我算知道了你江南藩庫的老底兒,後庫裡那些柞木大箱子裡頭敢情都是元寶吧?我看兩千萬兩也要不窮你們──哪來那麼多的錢?」
「你看看那邊就知道了。」道爾吉笑笑,拉著錢度沿梯上了庫頂瞭哨崗亭,用手指著玄武湖邊,說道:「你看,光是玄武湖邊就有三百多家織坊,向北是三千頃桑林,這裡織出的寧綢,除了貢進大內一點,都運到海外換了金銀,到歐羅巴洲,一兩真絲緞子兌一兩黃金!-一你再往北看,江邊霧籠著那一帶就是金陵大碼頭,上萬的短工都是搬運苦力。茶葉,還有江西的瓷器,打包好了就上船出口,一船一船吃水都是滿滿的,一船瓷器能換小半船銀子,銀子一進口就從那條路運進來化成銀錠入庫。你說的柞木箱子裡都是!元長說,賺中國人的錢叫窩裡炮,不叫本事。賺外國金元,銀元那才叫真能耐!這三五年,海關釐金比康熙最盛年間十倍也不止呢!元長,那是真有能耐,我們都捨不得他走呢!」錢度不禁喟然嘆息,說道,「前頭一個李又玠,又來一個尹元長,江南人真是有福。我還以為你們仍舊指著秦淮河收妓樓的夜度稅呢!」「李衛的聰明得自天性,尹公天分高,又加上了好學,這就不同。」道爾吉道:「可惜了李衛,前日邸報說他病危,已經上了遺折,看來是不中用了。才四十六歲的人,正出力時候呢!」
「不說人家的話了。」錢度想著李衛的病,從前有恩於自己,如今睽隔天涯不能照看,心中不禁一酸,說道:「李侍堯這幾天就到了,陸路運糧,至少要先運一千大車,水路緩緩相繼,徵車、徵船也不是小事──還有騾馬車伕把式,都要齊備。他辦事極細極快,這邊怠慢了,他就立即報了傅六爺,申斥下來都沒意思。我看老道也是至誠人,給你提個醒兒。咱們從明天起,要逐個廠看你的鑄錢爐子,然後我就寫折子回奏皇上了。」
道爾吉帶錢度沿階走下崗亭,笑道:「你不急麼?催得我們闔省台人仰馬翻!你這一套也是官場登龍十二術裡的吧?」錢度笑道:「算是賣不龜手藥的一類吧,忙死累死也未必見好兒。有些人生來就有福。比如那個肖路,頂多不過一個聽差的材料兒,聽說元長已經保奏了搖頭大老爺〔註:即「同知」,因其地位略低於知府,沒有實際權力,縣官們見他要行禮、但背後卻搖頭。〕,辦事像個女人,沒點主張,說話又嘟嘟囔囔,真不知元長看中了他哪一條!」道爾吉一笑,說道:「這個你就不明白了不是?肖路是張中堂薦來的。張衡臣如今雖不管事了,那畢竟是四十年太平宰相,尹元長不能不買這個帳!這次押運糧食,肖路還要去,肖路沒大本領,伏低作小忍苦耐勞,不和人鬧生分,這個長處也難得。瞧著吧,軍功保案裡還少不了他一筆!」
錢度邊走邊笑著搖頭:「糊塗帳,糊塗帳……」又道:「前兒過莫愁湖,見那行宮,真是壯麗。隔幾日閒了,請老兄帶我一遊,成麼?我見邸報,已經竣工由內務府驗收接管。皇上去承德回來,旨意一下,換了御林軍關防,再想進去看就難了。」「行的。」道爾吉悠悠地走著,嘆了一口氣,「你一說承德,我就想起科爾沁大草原,想起大片大片的羊群和馬群──真像綠色的大海上的白雲和烏雲在飄動。那那達慕大會上的賽馬、摔跤、比箭……人和人不論親疏,心裡有什麼就說什麼……還有烈酒和名馬……不是我當著你這漢人說漢人,在這堆人裡頭混,真不如和畜生打交道!」錢度哈哈大笑,說道:「罵得好!你要真想帶兵,自己可以和主子說,我是管帳先生,理不到這一層兒。告訴你,傅六爺一個心思要帶兵,你不妨在國舅那兒修修路子,點將時有你的名,到時候才能水到渠成。」說著已到大倉庫門亭外,二人一揖而別。
此時已是午牌一刻,錢度在南京並無親友,回督署衙門,又吃膩了大伙房的飯,又不好意思點小菜,想想下午無事,便在玄武湖租了一條亮頂兒船,買了些西瓜葡萄,又叫了幾個時樣小菜,自坐了船,丟給梢公三錢銀角子,在船上隨興蕩遊。但見湖岸柳色蒼暗,裊裊如煙,無數水禽或翱翔盤旋掠水覓食,或浮游在蒹蔚野荷間拍翅追逐。天光水色一漫無涯,倒勾起他對往事的回憶,從跟田文鏡當師爺,想到德州那夜倉皇逃離,投奔李衛又轉投劉統勛門下,中間還夾著與乾隆皇帝的圍爐論政,又親自去奉旨處死喀爾欽,輾轉雲南煉銅整礦,一時滿心淒楚,一時又血脈僨湧,真是百感交集萬緒紛來,不知不覺間已見金烏垂湖,三瓶玉壺春竟喝掉了兩瓶。錢度本來酒量不大,已是醉醺醺的。艄公扶著他上了岸,趔趄著步兒沿岸走了半里許,涼風撲懷,越發頭眩難當,俯在岸邊一塊大石頭上嘔吐了一陣,又用湖水沖了沖,才覺得胸膈間煩悶消盡,卻仍頭暈腿軟。清醒過來,才發覺身在玄武湖北岸小街上,四周已經黑定。他暈頭暈腦在滿是小攤販的街上尋轎。問了幾處,都說這一帶盡是窮人,沒有槓房。因見滿街都是馱繭子的騾馬,便去租馬,要趕進城去。
「哎喲!這不是錢爺麼?」
背後忽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氣,錢度回過頭來,覷了半日,才看出來,笑道:「是曹媽媽啊!你怎麼到這裡來了,鳳彩樓那邊生意不做了麼?」
曹鴇兒穿著滾邊實地紗月白大褂,扭著腰肢滿臉諛笑,說道:「爺回咱們金陵,獨個兒在這水泊子上取樂!我還以為把咱們彩鳳樓給忘了呢!是這麼回事,鳳彩樓那邊地皮金貴,沒法擴大。我想我也老了,終不成開個百年老行院?到老也想吃碗體面安生飯。這邊織工出貢綢,出關雖說稅重,也是個正經營生,就也開了一處廠坊子,到老也有個正經歸宿。錢爺,看你是醉了酒,瞧這身上、頭上都是草節子。到我坊子裡歇歇,明個兒再進城去!」錢度此刻一步道兒也不想多走了,遂道:「那就隨便找個地方歇息。明兒我還有事,你告訴芸芸,明晚間我去看她。」曹鴇兒一聽芸芸,便掏出紗巾拭淚,哽著嗓子道:「這孩子沒福,苦日子好容易盼出個頭兒,誰知就去了呢!她十二歲上就賣到我這裡……可憐見的,爹娘都沒了,哥嫂又養不起她……」
「芸芸歿了!」錢度停住了腳,如遭雷轟電掣一般。他那本來已經蒼白的面孔泛著青光,刀子一樣盯著鴇兒,「敢怕是有人加害她吧?她有錢,我又不在身邊,所以招人眼紅,是嗎?」曹鴇兒被他的神氣嚇得渾身一顫,顫聲說道:「爺,你疑到哪兒去了!要是我害了芸芸,躲你還躲不及,還敢招呼你麼?要說有人害,我說句刻薄話,還是您錢大爺害了她哩!」錢度怔了一下,覺得曹氏說的也不無道理,遂問道:「她怎麼死的?」
「難產。」
「難產!」錢度驚呼一聲,全身劇烈一震,「誰的?」
「這還用問!」
「是兒子,是女兒?」
「是個大胖小子,活活憋死在肚裡……」
「我的兒子?我的兒子!」錢度突然心中一陣迷亂,頭轟地一聲脹得老大,失態地喊了一聲又止住了,仰著頭,望著黯紫色的夜空,許久才低下頭哀傷地說道:「她去了,還帶走了我的……兒子……我們錢家在子嗣上本來就艱難,四代單傳……游絲般繫著……我妻子生了三個女兒,也是生兒子難產去世……難道天叫我錢家絕後不成?啊……」他乾嚎了一聲,已是淚如雨下。
曹鴇兒一聲不言語,靜靜聽他訴說完,慢慢踅著,說道:「這是沒辦法的事。不過,此地有個道士叫步虛,是紫霞觀的觀主,能演演先天神數使神驅鬼,知人生死造命。附近幾個織坊近來夜裡常鬧鬼,女鬼們半夜裡嗚嗚咽咽,哭得叫人發疹,我坊裡的女工們都嚇得聚到一處整夜不敢合眼。也想請他鎮一鎮。你既到這裡,也是緣分,就請他給你瞧瞧八字,可好?」說著已經轉進一道趣黑的小巷,見有人打著燈籠迎上來,卻是原來鳳彩樓的王八頭兒史成。掌著燈見是錢度,史成笑得兩眼眯成一條縫,說道:「我的爺,步虛這個小牛鼻子真有點門道!我尋思著奶奶出來這麼久怎麼不回來?便出來迎迎。步虛跟我講,您是道兒上遇到了貴人,一道兒回來了,我還不信,敢情是真的!請,請……」打著燈便在前面帶路。
於是錢度跟著往裡走,在迷魂陣一樣的巷道裡穿來穿去。這裡似乎是織機的世界,每隔幾丈,最多十幾丈便見一個個門頭上都掛著一盞昏黃的燈,照著門前滿是污水的路。燈上千篇一律都寫著什麼王家織坊、蔡家織坊、何家織坊……軋軋的織機聲響成一片。錢度不禁問:「這麼窄的道兒,繭子怎麼運進來,織物又怎麼運出去呢?」
「那都從後門走,馱子進蠶、船走綢緞,繅絲用的水也打玄武湖來,很方便!」曹鴇兒笑道:「這邊是家人工人出入的,那邊到處是牲口糞尿和繅絲水流得爛泥塘似的,不好走人。」
「有的人家門口跪著一些女人,是怎麼一回事?」
「那是犯了規矩,從工房裡攆出來罰跪的,都是些難民,不會做生活,又沒有靠山──這裡頭的煩難,說不盡啦!新工上頭有老工,上頭有師傅、拿摩媼、工頭、管工,一層層兒的、竟是想怎麼擺治就怎麼擺治!」
錢度已從芸芸的死悲痛中緩解過來,嘆道:「軋軋千聲不盈尺,織者何人衣者誰?不容易啊!你家織坊也這麼狠麼?」「天下老鴰一般黑,你不狠,別的織坊的價錢比你低,賣給誰?」曹鴇兒笑道:「老爺你只管穿綾戴羅,管他這帳幹什麼!」說話間,已到了一個織坊門口,果見一個米黃色西瓜燈,門洞卻比別家寬些,也跪著五六個女的,大的有四十歲上下,小的只有十二三歲,都是渾身污濁不堪。曹鴇兒一邊跨門檻兒,一邊說道:「都起來做活計去吧,告訴頭兒就說我叫回來的──去吧,去吧!」
那幾個女工千恩萬謝磕頭去了,錢度跟著進了天井,才見是個寬寬綽綽的四合院,一色臥磚到頂的青堂瓦舍,四周圍超手遊廊丹堊一新,都掛著八面宮燈,映著院中的池水假山和廊檐間的雕樑畫棟。錢度一邊登堂入室,一邊說道:「太嚴了不好,現在管工的失之於太嚴,別人都嚴,你應懂得寬嚴相濟,你的綢緞織得就好就快,不信你試試。她們心裡恨你,又拿你無可奈何,使個小絆子,今兒弄壞個機梳,明兒織個次布,逼急了女人也會殺人──蘇州有幾家繡坊,坊主家生兒子,兒子的小雞雞兒都叫人悄悄捻斷了,生下來就是太監──就是殺不死你,人要受罪,治病要花錢。有這筆錢讓工人吃了,就給你加倍出活兒,豈不更好?」曹鴇兒笑嘻嘻說道:「錢爺家準是日進斗金!您這麼會算帳,老爺我見了千千萬,總沒您把細的。」「我何止日進斗金!」錢度此刻酒意已消大半,因見堂上坐著個道士,料知就是步虛,便道:「不過不是我的就是了──這位道長,想必就是步虛了?」一邊說一邊打量,只見步虛髮髻高挽,披著雪陽巾,穿著玄色道袍,年紀二十歲左右,面如冠玉,氣度不俗,一雙小瞳仁晶光四射,盯著人像是要把人看到骨頭縫裡似的。錢度又正容說道:「仙長少年高名,不才久仰了!聞說道長善於風鑒,可能為我一觀?」
步虛早已站起身來,從容向錢度一揖,展袍落座,那曹鴇兒只偏身坐在一旁矮座兒上,吩咐人送點心上茶。步虛說道:「大人貴相天表,何用道士饒舌?今晚道士特地為織坊淨房,驅鬼逐魔,要靜一靜心。居士有意,明日如何?」曹鴇兒在旁笑道:「錢老爺明日還有公差呢!香裱舖子說大檀香已經被人請完,連夜趕著做,明早才送來的。既在這裡遇上了,就是有緣,你何妨給老爺瞧瞧呢?」錢度笑道:「劇談造命,也是快事。君子問凶不問吉,道長只管放膽說!」
「那就放肆了。」步虛說道。他站起身,將燭台向錢度身邊移移,認真看了錢度一眼,掐指念訣,垂目沉思,說道:「居士心根正,土星亮,近日有加官晉爵之喜。白耳黑面,主居士名滿天下,但文昌不亮,您成名不由文章。西戌官鬼逢財,您是從錢財上起家的。七七死絕之地,六八丁旺相逢,子嗣上是艱難得很了。就功名而言,交於五九、六九之間,年近知天命方逢大運,自今而起,還有十年好官可做。但你台閣發暗,命中無卿相之分。官不能至極品,有階難拾級而上,財不能雄四方,對銅山而枉自嗟嘆。知其入而守其出,知其不可即莫為。庶幾康寧一生。」說罷便吃茶。
錢度聽罷沉吟不語。曹婆子道:「就這麼一點?我就不大懂。你方才講『有階難拾級』,那不是看著是梯子不能上?這又是什麼意思?有銅山又不能發財,這不是更奇怪麼?」「你信不及我麼?」步虛目光如電,一閃即逝,對曹鴇兒道:「我說說錢居士的前邊的事──您日月角俱都發暗,六歲喪母,十歲喪父。死不同年,但同月同日。生不同年,但死卻同歲,命中之奇無比。你是跟著叔父母長大的,十九歲進學,你才知道他們不是生身父母。你後頭的官途我不說,你髮際壓眉,天庭不闊,主有水厄。你至少在水中被淹過三次,不知可是有的?你在叔父家九年,待你如親子,但嬸娘後來生了雙胞胎弟弟,就生了逐你出門的心。你離家這麼多年沒有回去過。也為這點遺憾。但你這一來,九年養育之恩就拋了,這叫忘人大恩,計人小過,所以上天有削祿之罰。十年運消,你當激流勇退,回報這九年之情,此生方得平安呢!」錢度愈聽愈是佩服莫名,連這些鮮為人知的心事他都一一點透到這分上,從前遇到的道士和尚沒一個能這麼精微的。他臉紅了一下,呷茶掩飾道:「先生高明!我說過不計較言辭的。不過,我至今無嗣,還請先生指點迷津,怎樣才能破解,怎樣才能得個兒子?」
「凡事都有個天理。作有子事無無子之理,作無子事無有子之理。」步虛說道,「你命中原有一子。可惜你殺人太多,中有冤抑不得解者呼吁九天,門前墓道冤魂充塞,沒有誰敢去投胎。我為你書一道符,你寄回家中,或接你妻子出來,為她焚符,用雄黃酒灌服了,再看怎麼樣。」說罷起身,至桌邊提起朱砂筆,略一屬思,筆走龍蛇畫了一道符。錢度和曹氏看時,畫頭上寫著「五方雷公印」五個字,符曲如畫。
錢度小心雙手接過,折起放進袖中,順手取出五兩一個南京錁子放在案上,說道,「些須香火之資,不成敬意。願與道長為俗交道友,異日一定上廟致謝,還有許多請教處。」步虛也不遜辭,欣然接銀,對曹鴇兒道:「方才進門時錢爺勸你的話都是至理名言,那裡頭帶著『利』字,不是我道門宗法,但其中仁愛慈悲卻是天理。我看了你這處宅子,原來也是亂墳崗。要不是別家織坊天天有逼人致死的,有替代處,你這裡早就出大事了。今夜既無法事,你著兩個人送我回上清觀,我在觀裡心淨,先步一步罡星為你這裡消愆,也為錢爺祛一祛積穢。」說罷起身辭去。錢曹直送到小巷裡,看著史成派兩個小廝掌燈送了遠去。
錢度跟曹鴇兒回來,看錶時正指亥正三刻,曹氏又要來果茶,說了一會子步虛,又說起芸芸。錢度又細問芸芸別後情形,才知道是難產後血崩。這是醫家棘手的病兒,他也只好認命。又聽曹氏說芸芸臨終念叨自己,怕被銅山礦工打死在雲南,錢度又墜下淚來。曹鴇兒行院裡混了十八年的人,最會使小意兒,一邊安慰錢度,一邊又取點心,又擰熱毛巾伏侍錢度,又說芸芸病中姊妹們侍候得周到,死後又怎麼安葬,水陸道場超度,又是怎麼天有仙樂來接,身有異香不散,準定是了道完劫成仙去了,說得錢度又歡喜起來。曹鴇兒便乘機入港,顰著眉頭嬌笑道:「錢爺,你也太癡了!人死如燈滅,生前盡心待她就是有情的了。何必太傷心?身子骨兒要緊!」說著便挨擦上來,用汗巾子給錢度揩汗,有意無意間用胸部輕壓錢度肩頭。錢度是個單身在外的男子,也不禁多少有點動心。因笑道:「我看你有點浪上來了。今兒我沒心情呢!回去睡覺吧!」
「回去我是寡女,你就成了孤男。」曹鴇兒抿嘴兒一笑,「那多寂寞呢?你要嫌我不好看,咱們猜謎兒說笑耍子,瞌睡了就睡,如何?」錢度一向沒在她身上留心,此時燈下看,曹鴇兒不足四十歲的人,削肩細腰,胸乳高聳,腕臂如牙玉般潔白細膩,眼角有點魚鱗細紋,燈下根本看不出來。此時那婆娘上了慾火,雙頰泛紅,雙眸傳情,也自有一般風流態度。錢度笑道:「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吶!老闆接客,一定別有風味,既有好謎語,說來我猜,我可是行家裡手。」曹鴇兒向案上壺中自斟一杯酒,手絹子托著飲了,讓錢度歪在床上,自挨身坐在床邊,遍體給他按摩,摩挲著說道:「摟著腰,抱著脤,一股白水往裡送──你說是做什麼?」
「那還用問?女人浪漢子!」
曹鴇兒伏下身,用乳房輕揉一下錢度胸前,輕輕親了他臉頰一口,耳語道:「那是女人給孩子餵奶!你這傻瓜!再猜──紅紅的,硬硬的,插到那肉洞裡,抽出來淨淨的──是幹麼?」
「糟婆娘,還是浪漢子!」錢度用手觸了她胸前一下,立刻伸進襟裡用手摩挲,手指按著乳頭輕摩,笑道:「舒服吧?」曹鴇兒輕瞋薄怒,偏身上來,又耳語道:「那是筷子吃飯:送到嘴裡,抽出來還不是淨淨兒的?還有呢寶貝!──離地三尺一條河,河裡有水水不多。一條青龍來喝水,喝的沒有吐的多──是什麼?」錢度被她撩得慾火衝天渾身躁熱,那話兒早已翹起,拉著她的手去摸,淫笑道:「你摸摸這條青龍,就知道我猜中沒有了!戲上的老鴇兒都是酒糟鼻子滴淚痣,這會子看,你還真是可人兒!」
曹鴇兒摸著,顫聲道:「我的乖乖兒……這麼粗的,真是個愛巴物兒──別往裡頭……就在那口兒上摩……這回你猜對了,這就是那條河……」
「這是什麼?」
「這是人道,人都從這裡出來……不定我給你個兒子呢……」曹鴇兒似膠股糖一樣,稀軟地粘在錢度身上,「噗」地吹熄了燈,「來吧……這是五百年的緣份……」
錢度怪叫一聲,猛地將她壓在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