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金錤揣猜的還要嚴厲,劉鏞一進北書房便挨了劉統勛劈臉一個耳光,聽到頭一句話是劉統勛的一聲斷喝:「跪下!」
「是!」劉鏞撲通一聲長跪在地,想伸手撫一下發燒的臉頰,舉了舉又垂了下來,規規矩矩磕了頭,說道:「兒子一定做錯了什麼事。請父親責罰!」
劉統勛像是剛會完客,滿屋裡煙蒸霧繞,幾個茶几上的殘杯剩茶也都沒有收拾,顯得有點零亂。摑了劉鏞一掌,劉統勛自己反而顯得有點氣餒,端著個碩大的茶杯一口接一口喝著釅茶,滿面怒容夾著掩飾不了的倦色,半歪在圈椅裡,許久才喘了一口粗氣。說道:「方才接見了南京城門領〔註:四品官員,負責城防軍務。〕,還有幾個蘇州杭州的綠營管帶。下午見的金錤,還有尹元長,傍晚是南京知府、海關、鹽漕兩道。大家異口同聲,誇獎『褲子襠有個毛先兒』算卦拆字響應如神!」
「父親……」劉鏞這才知道挨這一巴掌的來由,又叩了頭,說道:「是您叫兒子扮算命先生的呀!這種身分容易和父親傳遞訊息。您還說,扮什麼要像什麼,扮算命的,此刻就要想著我是個算命的……」他瞟一眼劉統勛,沒敢再說下去。
劉統勛沒有再發怒,咳嗽一聲,粗重地喘息了一陣,起身背抄手繞室徘徊。劉鏞身材高大,跪在地下還和父親齊肩高,幾個月同在一城不能見面,此刻燈下近看父親,竟像蒼老了幾年,連頸下的筋脈上都帶了絲絲皺紋,他囁嚅著張口想說幾句寬慰勸勉的話,又覺無從說起,只怔怔地看著緩緩踱步的父親。
「不錯,我說過這話。」劉統勛的聲音空空洞洞,在寬敞的書房裡發著嗡音,「我說叫你『像』,沒說叫你『是』!」他伸出兩個指頭舉著,「賣弄得名聲太大了,招人眼目,惹來一些不相干的閒是非且不論,你身處險境,匪類們盯準了你,誰能護得你周全?再者,你賣弄這些雜拌學問幹麼?要知道你是堂堂皇皇的兩榜進士,要作儒臣佐助一代令主,落一個『會算命看風水』的考語好不好?」他站住了腳,又道:「你是來破案的,破的是欽定要案,潑天大案,你要想想清楚!」
劉鏞直挺挺跪著聆訓,父親的話一句句雷轟電掣地震撼著他的心。一則以公務,一則以安全,且慮到他的日後前程。除了父親,誰能替他想得如此周全?劉鏞心中一陣酸熱,哽咽著說道:「兒子已經明白,已經知過了!……賣卜認真得過了頭,反而透出假來,兒子忘了中庸,沒有做到恰到好處……」
「你是讀了《六書》《說文》《字觸》這類書,趁著辦差賣卜,想試試這些學術的真偽,不知不覺進了術數家魔道。」劉統勛道:「無論釋道邪教,哪家學術如果毫無靈驗,誰信它呢?又如何能流傳下來?萬法歸一,經世治國還是要堂堂正正的儒道!天上星星哪個不亮?粒米之珠也放光彩,比得上日月之明江河之流?」
「父親訓誨的是……」
劉統勛盯了兒子足有移時,方吐口道:「起來吧!……」覺得心口一陣悸疼,忙取過書架上一小瓶蘇合香酒抿了一口,鬆弛地歪在安樂椅上,一手撫著發燙的腦門,不住地透息嘆氣。劉鏞忙過來,跪在椅後給父親輕輕推拿揉按。
「鏞兒!……」劉統勛半閉著眼,由兒子按摩著,聲音已變得十分柔和,「掇把凳子坐著給我按,你個頭兒高,這麼著太累!……」
「兒子年輕,身子骨兒結實,不妨的。您只管歇著!……」劉鏞從來沒有見過父親如此蒼老,如此傷感!如此溫存!淚水奪眶而出。說道:「是兒子不孝,惹您生氣了,當得這樣侍候。」
劉統勛搖搖頭,蒼老的聲音舒緩且帶著瘖啞:「打你也為生你的氣,也有些遷怒於你。張廷玉奉旨到南京養病,就便接駕。今日上午我去拜見,他竟整整跟我吹噓了半天自己的勞績……從侍候聖祖一直說到今上……我心急火燎,有多少緊事要辦,還得硬著頭皮聽……」
「他老了,父親不要計較他。」
「我不是計較。」劉統勛看兒子一眼,嘆道,「我是告訴你,七十懸車,我今年整六十了……看樣子未必能享他那長的壽。要真能活到七十,你一定給我提個醒兒,不要學這個張老宰相……」
「哪能呢?父親……您別說這話,兒子聽得心裡刀絞似的!……」
劉統勛苦笑了一下:「也不單為生他的氣,是氣不打一處來啊……叫了鹽道、漕運使來,想問問給高恆、錢度他們押運銅船的是誰,是官道上的還是黑道上的。要是黑道上的,就得想曹寡婦機房帶的那一千多織機工人,是不是與一枝花黨羽有牽連,……誰知話沒說三句,鹽道、漕運兩撥子官兒,窩子狗一般對咬對叫起來──原來三天前,他們在藏春閣吃花酒,為一個婊子爭風打過一架。到我這裡,仍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我氣得發暈,他們越發興起,對著抖落,鹽幫官兒和淨土庵一伙子尼姑明鋪夜蓋姦私,漕幫官員自相雞姦,竟是一窩兔子!酒席上商定換老婆姦宿……我們大清現今真是金玉其表,敗絮其中。這樣的『吏治』還整頓得起麼?」
「兒子也想勸父親一句話。」劉鏞這才真的明白父親發怒的原由,嘆著氣道,「能管著又想管的,就料理一下;順眼不順眼的,自己絕不生氣。民間說唱兒的現今頌您是『包龍圖』。就是包龍圖有十個,一百個,看這樣的吏治,認真起來,都要氣壞了,束手無策的。學一學元長公,那份潔身自好,又活得瀟灑……」「他滯灑個屁!」劉統勛道,「他也一肚皮的無名火,今天頭一次升衙,就拍案大怒,摘了江寧道、江南巡風使和金華知府三個人的頂子,請旨查辦──金華火腿好,他吃出怪味兒來了!」
劉鏞未及說話,竹簾一響,走進尹繼善來,拍手笑道:「好一幅行孝圖!繼善在外聽壁角多時了。你爺們談心,把我牽扯進來──你別動,你有心疾,又太累,就這麼歪著,世兄你只管行孝,我們說話。」
「是元長啊!」劉統勛到底還是坐起身來,這番歇息,他精神看去好多了,命劉鏞給尹繼善沏茶,笑道:「兒子正在勸我學你,我說你屁的個瀟灑,你這曹操就到了。」「金華火腿不好吃,我也睡不著,到你這裡吃清茶來了。」尹繼善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卻是善於調養頤和,眉目轉盼間神采流移,看上去還不到四十歲般的精神爽朗。尹繼善用指頭彈著杯,望著劉鏞微笑:「世兄大約不知道,江寧道、江南巡風觀察使和金華知府,都是我原來使老了的官員。一個人提著條火腿來,為我回任『接風』,收條火腿有什麼?臨走三個人不約而同地都用指頭敲,我就動了疑,剖開一看,裡頭是嵌著金丸子寫的個『福』字兒。這東西敢吃麼?吞金自殺呀?」這一來連劉統勛也驚詫,說道:「不是說就是火腿變味兒了麼?當眾喝斥,又摘頂子又說『聽參』,灰溜溜提著東西回去……我還覺得你過分了呢!原來裡面還有文章!」
尹繼善詭譎地一笑,「這就是我與延清公的不同之處了。摘了頂子,過幾天還還他們,叫來訓斥一頓,再安慰幾句,真的是好樣的,我還要抬舉。既能潔身自好,又能教眾人警惕自律,也不太掃他們的臉。我說到底是個一方神聖,不能維護下頭,誰肯實心跟我作事辦差?」
劉鏞聽這番話,心下佩服得五體投地,覺得這種實學,真比國子監祭酒在大學裡召集諸生,講「孝悌忠信禮義廉恥」說「知恥善莫大焉」、還有什麼「利義不可兼得,吾寧舍利而取義」之類的誆人道理要高明一萬倍。思量著,聽劉統勛苦笑道:「可謂用心良苦!以詐取直,近乎於詭譎不愧於正。可惜我劉統勛性子暴烈,不能東施效顰。鏞兒,聽聽你尹世叔的話可以,也要好好想想,擇其善者取為你用。不要邯鄲學步,他這一套只適用於他尹元長。如今吏治敗壞漶漫,沒有人挺身出來雷厲風行、甘冒矢石的勇者,也是不成的。所以,高國舅、什麼錢度,也許背後還有更大的黑幕,我們爺們努力把它掀翻了,看是怎樣?你給我爭口氣!」說著一嗆,頓時吭吭地咳嗽起來,劉鏞便忙替他捶背,低聲答道:「是。兒子聽命!」
「我是真的服氣你劉延清公。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為潑天大勇。」尹繼善看他父子倆這樣情景,覺得甚是悲壯感人,撼得心裡翻江倒海。竭力抑著自己衝波逆折澎湃激盪的心,尹繼善勉強笑道:「我新回金陵,而且又要到甘陝督辦軍機,不能實地幫辦案子。但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你要我怎樣個幫忙法?說吧。」
劉鏞見父親點頭,從容說道:「聖駕八月初九抵達南京,尹大人料是已經知道。據派去臥底的人回報,易瑛似乎沒有謀刺的逆動。但各紅陽教香堂堂主,在太湖船上聚議了三次;我們的細作到不了易瑛跟前,不知道議的什麼事。只聽堂主回來說,『月亮十五不圓十六圓。今年要祭紅陽老祖、無生老母、慈善人天歡喜,大大熱鬧一番』。看樣子,只是想趁皇上南巡,南京、蘇杭、揚州必然熱鬧歡慶,使勁攪鬧一番,把『盛世』繁華的牌子給敗壞了,讓天下人瞧見白蓮教的勢力。元長公沒回來,他們已經知道你復任兩江總督,也有給您點顏色看的意思。」
「哼!」尹繼善陰冷地一笑,說道:「我在廣裡接到兼任軍機大臣的詔書,已經寫信給這裡各地駐軍綠營,天羅地網等大魚!可以先動手,一個號令下去,各地香堂連鍋端掉它!」劉統勛道:「為護皇上安全體面,原該是這樣。我已經屢次密奏請旨。但皇上三次密諭嚴旨不允──元長,你可以看看。」說著起身,向書案前窸窸窣窣取鑰匙「喀」地打開一個黃皮匣子,取出一份厚厚的卷宗遞給尹繼善。尹繼善就燈下抽出來看,卻是幾封折子的聯奏冊子,一筆鍾王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幾十頁,俱都寫得一絲不苟。密報蘇杭寧揚州各地教眾活動情形,還有幾份「清茶門教」和「混元教」在陝在晉與紅陽教聯絡傳教的往來,也都詳述備細。連南京前些日子的龍捲風,與之隨同而來的民謠兒歌,也略無闕漏。最上一篇《臣劉統勛跪奏請旨從速殄滅蕩平易瑛教匪各地香堂事》下面赫然硃批:「爾可將此折予尹繼善看。」
尹繼善這才明白,看這個折子也不是劉統勛對自己的私誼,佩服地一笑點頭,接著看時,下面的字也是端楷:
如此措置,則易瑛又復聞風逃逸矣!前奏「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朕甚嘉勉。入教之徒雖眾,多係草莽無知暗昧愚氓之細民,披戴聖化,仰承德澤,享太平盛世,無苛捐暴斂之苦,豈皆有甘心從逆,棄身家性命從賊之理?今一網打盡,恐良莽無分盡遭池魚之殃,焉副朕愛養元元之至意?朕甚不忍也。且車駕未行,江南已先大索〔註:即大索捕〕,必先招致人心危懼、懷慄慄之心迎朕巡幸,朕即昏暗之君,亦忽忽不樂也。易瑛數度造反之渠寇,屢剿不獲,實亦具過人之才,且朕與彼曾有一面之緣,甚願再復一晤,看彼究是何等人物。爾與尹繼善及劉鏞,素號「能吏」,皆係朕之心膂。朕觀江南民心,斷不致視朕如桀紂而欲弒之,合當精細籌劃,既不擾民,且利朕巡視民情觀光治化,即小有不宜之虞,朕不罪汝等也。
尹繼善看畢,將硃批交給劉鏞,長透一口氣,說道:「還是皇上高瞻遠矚啊!南巡原為藻飾聖治,我們這頭大張旗鼓各處捉人,鬧得雞飛狗跳人心惶惶,那還不如不來。我們只顧了皇上安全,忘了這個大局呢!」
「但這一來就又出了個大難題。因為據黃天霸的人所報,似是而非,實不敢確保無人謀刺皇上。」劉鏞皺眉說道,「看旨意光景,皇上還要我們安排私晤一枝花,這也太──」他想說「兒戲」,話到唇邊覺得不妥,因笑道:「我是說跟聽公案鼓兒同一樣,也太匪夷所思了。」
其實尹繼善和劉統勛也都在想這件事。他們誰也想像不出,乾隆怎麼還曾與一枝花有過「一面之緣」,更難設想「再晤」是什麼意思,又該怎麼個「精細籌劃」法。
「皇上太愛微服私巡了。」不知靜了多長時間,劉統勛長嘆一聲說道:「傅恆和我,還有壞事了的訥親,不知諫過他多少次,請他『垂衣裳治天下』,口上說聽諫,其實還是照舊。」尹繼善絕頂聰明的人,想了想,雖不知就裡,料知這位風流皇帝「一面之緣」背後,說不定就有什麼「事」。因笑道:「天心不測麼!就想破了腦袋我們依舊不明白。世兄,你其實握著這差使所有細務。我瞧你的。要我怎樣出手幫忙,放句話出來。」
劉鏞其實早就在絞盡腦汁「精細籌劃」了。冥思苦索良久,說道:「回去還得和天霸他們商議一下。這種事,擎天保駕,他們比侍衛方便。此刻我能想到的有兩條。一是錢──打進教匪裡的細作,要用錢通關節接近一枝花──我們花的刑部專用銀項,收寄都不方便。」
「成!我給你出手諭,在海關釐金裡隨支隨取,打個手條我們和刑部結帳。」
「用綠營兵三千,化整為零,從現在起就扮作老百姓,進城查看各樓堂店肆地理形勢,尤其是靈谷寺、玄武湖、雞鳴寺、清涼山、桃葉渡、夫子廟,到石頭城、莫愁湖乃至長江渡口這些名勝之地,或有勝境可覽的地處。絕不能張揚,又絕不能互不聯絡。規定了暗語口令,一個呼哨,至少能召集五十個人迅即響應。」
「成!這一條想得細。我明晨就安排。」
劉鏞怔怔地透簾望著院外朦朧的夜色,目光好像要穿透重樓深宇似的,喃喃說道:「安全還是第一。平安歡喜第一……能不能安排『再晤』要緣隨自然……」他忽然從恍惚中憬悟回來,提著神又道:「八月中秋城裡熱鬧,金吾不禁。告示各鄉,由縉紳里保族長帶領入城觀光,這都是些老頭子,能約制了自己的鄉民,設幾處酒棚,年過六十的憑身分引子領一份禮,比如脯肉瓶酒之類,家人子弟都進城,老人斷不肯叫子弟跟著人起哄胡鬧的!」
「好!」這一條連劉統勛也聽得興奮起來,本來眯縫著眼睛仰坐著的身子一傾坐直了,說道:「這一條應該請下明旨,設醴酒脯肉示天子恤老敬賢的德意。官府還可以設賞月亭棚之類,茶水供應,彩票獎米,祥和之氣起來了,人就無心鬧事了!」
遠處不知哪一家,隱隱傳來雞鳴聲。尹繼善掏出懷錶,時針正指丑正,因起身笑道:「可謂算無遺策!我還可調三千綠營聽你備用,就萬無一失了……好,就這樣吧,也該叫老中堂歇息了──天明袁枚開衙,審理怪風吹走女人一案。這個事驚動四里八鄉,謠諑四起。不要看成是民事糾葛了──世兄要不要去看熱鬧呀?」
「要。」劉鏞微笑答道。
※※※
劉鏞議事想事錯過了睏頭,再沒一點睡意,伏侍父親安歇了,索性洗臉喝茶,就在書房寫案情彙集,聽外邊雞鳴一陣陣起來,樹間鳥漸次啾噪,又給父親寫了個請安帖子壓在桌上,仍帶了招帖鐵算盤,悄悄由後西角門離了這座千門萬戶的總督衙。
江寧縣設在玄武湖南雞鳴寺東一帶,正衙大堂二堂,後衙琴治堂成南北中軸,也甚是高大軒敞,比起江北一些府衙還要氣派,但在這六朝金粉之地,從總督、巡撫、藩臬二司、海關總督、各觀察道衙門林立閎深浩大的勢派,還是小巫見大巫。只這縣衙南正門前,原是玄武湖水師的演兵校場,水師移防太湖,校場荒蕪空曠、平日到這裡來,看去是十分開闊的了。
五月初六南京水西門燒一場大火,民間謠傳有一美少年呼風引火,袁枚帶千餘軍民用龍頭水車救火,第二日便又鬧起蝗災,將南京周匝草木嚼掃一光,至五月初十一場龍捲風,拔樹倒屋,崩坍魁星閣,捲走清虛觀大銅鐘,又吹走城東韓家女子,飛出九十里開外的銅井村……事事驚世駭俗,又件件鑿然有據。案子直拖了兩個多月才開衙審理,是傅恆軍機處下的廷諭,讓金錤「涼一涼,放一放,觀動視靜再施為」,饒是如此,誰不要看這個被風捲到天上,又落地無恙的「神女」是怎生一個模樣?因此,天色不明,金陵縣四鄉八里、僻村窮壤的人流便趕集般湧向這片校場。
劉鏞趕到時看,跑馬箭道和閱校月台上已是萬頭攢動,無數如蟻的人,有老有少有婦有幼,有的吵叫、有的哭鬧、有的說笑,鹹水鴨板鴨攤子、香果酥糖冰糖山楂串兒、餛飩水煎包子、麵食湯餅叫賣聲,和嗡嗡嚶嚶的議論聲攪成一片,連校場牆頭上,衙外老樹椏上都坐的是人,一邊說話一邊對緊閉的衙門指指點點。劉鏞尋了半天,才找到一個角落,擺出拆字卦攤來,已是擠得順頭汗流,便聽遠處一群人似乎約好了喊號子般齊聲高呼:
「袁大人,是清官,審嬌娘,咱們看!」
「袁先生,斷案明,開衙問案看得清!」
「請袁太爺衙前斷案,我們要瞧公斷了……」
嚷叫聲中夾著齊聲拍掌,口哨說笑亂七八糟。劉鏞驀地湧上一個念頭:這群人要作起亂來,這座縣衙,還有什麼總督衙門之類頃刻之間就會化為齏粉,又想乾隆的硃批密諭,不禁自嘲一笑。正胡思亂想間,賈富春熱汗淋漓地擠了出來,到卦攤前蹲下,說道:「毛先兒教我好找。先去夫子廟,沒見,猜你是到這裡了,還真猜準了!」
「你先生問卦,還是測字?」
「不是我測,是我們老板!」
「你們老板在哪裡?」
「在褲子襠。」賈富春笑嘻嘻的,卻壓低了嗓門,「有人盯你──你起身只管走,我和富雲悄地跟著護你。沒事,是兩個倥子!」說罷便起身。劉鏞剛站起來,便聽千萬人一聲興奮的鼓噪歡呼,「袁太爺升衙囉,噢 ……」劉鏞踮腳看時,果然衙門已經大開,所有的衙役手執黑紅水火棍都一字站在衙外,正在推著向前湧動的人群,呼喝著虛打,再看衙內,袁枚頭戴白色明玻璃頂戴,穿著白鷴補服,套一件八蟒五爪袍子,翻著雪白的袖裡正在出衙,劉鏞一笑,隨即轉身向外擠,一眨眼功夫便淹在人海中。
袁枚氣度嫻雅,滿面春風跨出縣衙門檻,雙手撫琴般向下按按,滾騰翻鬧的人聲由近及遠便安靜下來。
「父老鄉親們!」袁枚擺手命衙役後退,淵渟嶽峙立在衙前滴水檐下,朗聲說道:「大家願意看我袁某人明審這案子,我順從民意,在這裡立地斷案!」見人群騷動,袁枚微笑著閉上了口,移時稍靜,又接著說道:「但今日人太多了,如果攪鬧吵嚷,你們就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清。我只要三丈空地審案,你們圍觀靜聽,一定是審公斷明,各造人歡喜。如不能遵這個命,我寧可改日再審。如能答應,誰要在裡面滋事,你們將他揪我面前發落。這樣好不好?」
「好!」
上萬的人一齊轟鳴道。
「這就是遵法循良的好子民了。」袁枚一副牢不可破的溫馨微笑,萬人攢集的校場上,雖然偶爾也有人咳嗽咳痰,有小孩子的吵叫聲,但他的聲音爽亮,連後邊的人也聽得清楚:「請前面的鄉親席地坐下,我就在這台級上頭斷案。斷得公,不要鼓噪;斷得不公,也不要鼓噪,寫揭帖遞到東邊總督衙門,一句話的事,我這個縣令就不是縣令了。」說著向眾人一躬,雙手向前邊的人箕張禮讓:「請,請坐……哎,對了,老人家慢點,那是您兒子吧?扶著點你父親……」
其實此刻尹繼善、金錤和江南巡撫范時捷早已聞訊趕來。為怕出亂子,督撫衙門和南京城門領的兵丁都已傾巢而出,散在校場四周防變。尹繼善幾人都在縣衙門房坐著,隔亮窗觀察動靜。見人們如此循規蹈矩,前面坐,後邊退,仍是秩序井然,都是一顆心放了實處。范時捷最愛嘲噱罵人的,不禁笑道:「袁枚這龜孫縣令,平日瞧著酸不嘰的,還真有點門道。」尹繼善口中從來不說粗話,笑道:「你看子才那姿勢,這真叫撫琴而治!」金錤和范時捷卻玩笑慣了的,笑道:「哪像你這老烏龜,動不動竹蔑板子打得鬼哭狼嚎血肉橫飛!」說著,三人接著往外看。
「原告、被告、銅井鄉的典史里正人證,都帶來了麼?」袁枚立在滴水檐下的石階上,回身問身邊的師爺道。
「回明府大人,都在簽押房侍候著呢!」
「請,請原告。」
用「請」不用「帶」。人群立時一片竊竊私議,但頃刻便安靜下來。原告……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秀才已跟著衙役出來。他大概從沒有這樣出眾,萬目睽睽下慌亂得臉色慘白,腳步踉蹌,過門檻時幾乎絆倒了,雙腿顫得直要跪下。袁枚道:「你是讀書秀才,天子門生,不要跪,沉著氣聽我問話。」
「是……」
「你叫甚麼名字,家在哪裡?」
「學生叫李登科,家在,家在……」
「連家在哪裡都忘了?不要慌,就像跟家人說話一樣。」
「是。」幾番鼓勵,李登科似乎橫了心,口舌立刻也就便捷起來:「在牛頭山西北的李家屯。」袁枚點點頭,「你告的是城東虎踞關韓慕義是吧,你們原是下了媒聘的姻親。五月二十六定好了的合巹之禮的。花轎抬上門去,你拒不接納,女家打傷了你家守門長工,可是的?」李登科躬身答道:「老父台明鑒,我五月十五已經申明退婚,他們二十六又送親上門,哪有這樣無恥的?學生是讀書人,不會打架,所以告官糾辦。」
袁枚掃視一眼靜聽的人眾,說道:「讀書人先要知禮,許婚於前,退婚於後,出爾又反爾,這能叫『循禮不悖』麼?」「回老父台!」李登科已完全平靜,梗著脖子倔強地說道:「韓家女兒不是貞靜之婦,我世代書香門第,家無犯法之男,族無再婚之女。焉肯納此不清不白之女人為箕帚之媳。」袁枚思量著,說道,「是不是為韓家女子被風吹到銅井的事?有沒有別的緣故?」
「回老父台,沒有別的緣故。」
「平日兩姻親來往,有沒有過齟齬?聽沒有聽說過韓家女兒有不安守閨分的事?」
「沒有。」李登科道,「可是,哪有一個大活人風吹九十里安然落地,在銅井村隔宿而返的?分明是──」
袁枚一口打斷了他的話說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知道──銅井的人證來了沒有?他們鄉的典史呢?」門口的衙役一聲答應,一個官員戴著鏤花金頂,穿一身簇新的黃鸝補服,帶著兩個人出來。那個穿補服的未入流官向袁枚行庭參禮立在一邊,後邊兩個都是農家打扮,一個二十多歲,一個在四十歲上下,便都跪了下去。袁枚對那官員笑道:「許三畏,久不見面了。──這兩個人,誰是里正,誰是當事人?」
「回大老爺!」那四十歲上下的漢子說道:「小人許清懷,是銅井村里正。他叫許義和,是村北許清仁的兒子,叫我叔叔。」
袁枚打量那年輕人,本本分分一個莊稼小伙子,穿一身藍靛粗布長袍,跪在地下,臉漲得通紅,緊張得滿頭都是熱汗珠子。因問:「你叫許義和?」
「是。小的叫、叫許、許、許義和。」
「作什麼營生?」
「種地。」
「家裡有什麼人?」
「奶奶、爹和媽,還有我媳婦兒和一個小子,小子剛滿、滿、滿月;怕嚇著了。她娘母子沒來……」
「嗯,好。」袁枚滿意地點點頭,看了一眼木呆著臉的李秀才,問道:「姓韓的女子是落在你院子裡的?」許義和叩頭碰地有聲,戰戰兢兢說道:「回青天大老爺──不,不,不是落在院裡,是、是、是落在村口打麥場上的……」袁枚道:「你不要發慌,慢慢把當時情形說清楚。」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注向許義和。他揩了一把頰上的汗,似乎鎮定了許多,徐徐說道:「五月初十晌午錯後一點,我在地裡鋤玉米田。我媳婦坐月子,我爹老氣喘病兒犯了,是我媽去給我送飯。飯沒吃完,天就變了。一霎兒時辰雲就湧上來,天黑得像扣了鍋……就見西北方向一個黑煙柱子似的旋風,盤著旋著,先到村西,大井台旁幾棵柳樹一下子就裹倒了,許進士家門前的大旗杆也捲到天上,眼看著幾起幾落,砸到村東池塘裡……
「眼見那龍捲風越來越近,我媽唬得兩條腿一軟就跪到地裡唸佛。我瞧那風勢頭兒像是要捲過來,瓦罐子一扔背起我媽就跑。就覺得滿耳朵風聲呼天吼地,身子都飄飄地直要離地。砂石土灰打在臉上,什麼也看不清,額頭上還被什麼東西劃了一道血口子,迷迷糊糊只向我家方向飄著跑……
「跑到我家東邊不遠,覺得風小了些,天黑得像黃昏,麻蒼蒼的……睜開眼看,幾個麥秸垛全沒了,麥場四周的風都在旋,連石頭帶樹木繞場兒旋,作怪的是,場心沒有風,光溜溜的連一根草節兒也沒有。我媽說『兒呀,這是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保佑我們娘母子,趕緊跟我跪下唸佛!』
「我跟著媽忙向南跪下,合十兒唸佛……唸著唸著,風又大了,大得直想把我從地下拔起來似的,石頭瓦塊打得渾身生疼。我娘倆什麼也看不見,偎在一處趴在地下……約莫半袋煙工夫,忽然覺得沒了風……我們都嚇壞了,睜開眼看,那黑煙柱子已經旋著往東南越來越遠……我媽拉著我,向南磕了不計其數的頭,站起身來,恍恍惚惚跟做了一場噩夢似的,……正要回家,見一個人歪倒在場邊。走到跟前看,滿頭都是灰土,暈迷在地下,連鞋也沒有,要不是那雙小腳,連男女也分不清。我娘和我連架帶扶才把她帶到家裡……」
他說到這裡,喘了一口氣,上萬的人已聽得目瞪口呆。還要接著往下說,袁枚問道:「這時是什麼時候?」許義和道:「離我吃飯風起時也就一頓飯時候。」「你接著說。」袁枚說道。
「她身上沒傷,只是頭暈,灌了半碗黃酒就醒了。」許義和道:「這時候天已放晴,滿村的人都驚動了,一頭報里正,又報許老爺知道,許老爺來時才過未正時牌,我家院裡院外腳插不進,都是看熱鬧的人。許老爺問了幾句話,就用馱轎把她帶到鎮裡……後頭的事我就不知道了。」說完又叩頭,「小的話句句是實!」
袁枚滿意地舔舔嘴唇,問許三畏道:「他說的有假沒有?」「前頭的事我沒有親眼見。他們報到我家,我正和幾個朋友吃酒,議論剛才過去的龍捲風。一聽這事,和朋友一起趕去。也就是未正稍過時牌。」袁枚略一沉吟,吩咐道:「帶被告過來!」
「扎!」
安靜的人群立時躁動起來,須臾間便又寂然。一個花白鬍子老者穿著灰粗布長衫,約莫五十四五年紀,咳嗽著出了衙門,後頭跟著兩個小伙子,卻都是短打扮,看樣子是被告韓慕義的兒子。接踵而出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頭壓得低低的不敢看人,顫得連步子都走不穩,跟在父兄身後跪下,向袁枚行禮,稍稍背轉了身子,似乎在抽泣。
人們都瞪大了眼睛。袁枚皺著眉頭看著這三個人,移時,問道:「韓慕義,你為什麼唆使你的兒子到李登科家鬧事,砸落人家門上的匾,還傷了人家家人?」韓慕義連連叩頭,說道:「青天大老爺!小人雖沒有功名,也是讀過書的,並不敢違理犯法,小女素英是個規矩孩子,無端遭人流言誣陷,事關名節,直要投井尋死,韓家又賴婚不納,兒子們氣憤不過,上門講理。年輕人火氣盛,打人砸匾的事是有的。這是小老兒訓教不嚴,老爺只管責罰。但我女兒實是一身清白,遭人蜚語中傷,街談巷議說是妖精,韓家也這樣無情無義,叫孩子怎麼活、求老爺給我一句公道話,一門九族感恩戴德……」那兩個兒子見父親熱淚縱橫,也是淚如泉湧,叩著頭道:「不干我爹的事,是我兄弟惹的事……我妹子是乾乾淨淨的人,受人作踐欺侮……,求老爺給個公道……」說罷伏地大哭,滿場的人都聽得悽惶不能自勝。
袁枚也是心下黯然,說道:「這樣一個弱女子,無端被龍捲風吹走,九死一生而還。本來是一件不幸之大幸事,反招得滿城風雨,流言毒誹不絕於巷。本縣也是十分矜憫……」他轉臉向李登科道:「這不是了不起的糾紛。你若不告,本官可以為你兩家和息。孔子之學以仁為本!我看似乎不為已甚。」
「學生明白。」李登科鞠躬道,「學生只要平安退婚,別無所求。」袁枚沉了臉,問道:「退婚?為什麼?」李登科看了一眼韓素貞,說道:「這件事太駭人視聽,風吹九十里,隔三日而歸,滿城風雨,或以為妖孽,或以為姦約私奔。我李氏世代讀書,招此女為媳,眾口鑠金,到哪裡申辯,又向誰訴說?」
袁枚哈哈大笑,對韓素貞道:「素貞,你抬起頭來!」韓素貞還在掩面而泣,哽咽不能成聲說道:「我……我不敢……」袁枚道:「有何不敢?你是體體面面的清白人,本縣給你作主!」
「是……」
韓素貞抬起了頭。她的姿色說不上十分標緻,鵝蛋型兒的臉,臉頰上微有幾顆雀斑,彎月眉下一雙眼睛閃著淚光,水靈靈的,羞澀得只是迴避眾人目光,身材稍弱,看去卻是端莊穩重。只是臉色蒼白得令人不敢逼視。
「我已經請夫人驗過,她是貞女,方才銅井村官證人證的話你也聽見了。」袁枚道:「既是白玉無暇,我看你不宜退婚。」
「事駭物聽,學生還是求平安退婚。」
「要是本官作主成全呢?」
「……學生不敢從命。」
「這樣一位閨中佳秀,又無失德之處,有甚的辱沒你姓李的?」
袁枚的聲音裡帶著沉重的威壓,李登科的腿顫了一下,但隨即冷靜下來,恭敬回道:「學生並沒有說韓家女兒是妖。甚麼是『妖』,反常即為妖,這件事自古無之,風吹人九十里無恙而返,傾動金陵,傳遍天下,從此我家家無寧日。就像今日,萬目睽睽眾口不一,我們走到哪裡,都遭人議論,耕讀人家如何禁受得起?」他話音剛落,袁枚接口便道:「如果是美談佳話,議論又有何妨?」
「美談?──這是『佳話』?學生不明白老父台的話。」
「古有女子風吹至六千里外者,你聽說過沒有?」
「老父台說笑了,那是戲,是齊東野語。」
「齊東野語?」袁枚冷笑一聲,問道:「郝文忠伯常公的《陵川集》你讀過沒有?」
李登科凝視袁枚移時,說道:「郝伯常是元代澤州人,乃是一代忠臣,《陵川集》學生不曾讀過……」袁枚吩咐衙役,「到我書房,叫書僮把《陵川集》尋來。」又笑謂李登科,「我來為你詠詩斷案。」
校場上的人一陣興奮的議論。「詠詩斷案」,不但沒見過,連聽也沒聽說過,都瞪大了眼看著袁枚。
「這首詩載於《陵川集》裡的《天賜夫人詞》。」袁枚面向眾人,閒庭踽步似地在檐下悠然吟道:
八月十五雙星會,佳婦佳兒好婚對。
玉波冷浸芙蓉城,花月搖光照金翠。
黑風當筵滅紅燭,一朵仙桃降天外。
梁家有子是新郎,芊(米)氏忽從鐘建背。
負來燈下驚鬼物,雲鬢欹斜倒冠佩。
四肢紅玉軟無力,夢斷春閨半酣醉。
須臾舉目視傍人,衣服不同言語異。
自說成都五千里,恍惚不知來此際。
玉容寂寞小山顰,俛首無言兩行淚。
甘心與作梁家婦,詔起高門牓天賜。
幾年夫婿作相公,滿眼兒孫盡朝貴。
須知伉儷有緣分,富者莫求貧莫棄。
望夫山頭更賦白頭吟,要作夫妻豈天意?
君看符氏與薄姬,關係數朝天子事!
他抑揚頓挫,時而高亢縱歌,時而低迴詠嘆,時而款款平敘,時而激越清頌。看審案的人有的聽得懂,含笑點頭;聽不懂的,也為袁枚儒雅倜儻的氣度傾倒折服嘖嘖稱羨。原來那種躁動,瞧新奇看熱鬧,想窺探祕密的,想觀看「妖女」風姿的,都在這一聲聲曼詠清哦中不知不覺化解盡淨。
「如何?」袁枚似笑不笑,接過書翻開,遞給楞在當地的李秀才:「你自己看看,是不是真的?郝文忠一代忠良儒臣,豈肯作詩誆人?當年風吹笑門女,嫁給了宰相!不是這素貞如何怎樣的事,我看是你兒子有福沒福配這女子的事!」
李登科捧著書,又是害臊又有些興奮,連連說道:「是老朽學術不精辨事不明。老朽錯了。我這就撤訴,當即接我兒媳回去!」
「好!這就叫通世達理了!」袁枚大笑,說道:「本官來為你們主婚,吃你的喜酒!擇日不如撞日──請新娘子進衙,叫夫人給她妝裹起來,披紅戴花,我送到李府去──諸位父老,我這樣斷案可好?」
「好!」
廣場上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喝采聲響得震天動地。滿場都沸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