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涼風鎮月夜逢刺客 牛皮帳老拳釋仇隙

  漢陽全局軍務會議只開了一天,因為不是戰局研討,傅恆提出「恃強凌弱以眾欺寡,緩進重壓以補地利」的金川之役方略,連岳鍾麒也連聲稱讚。只是在會議上布置封鎖金川糧道、鹽道、藥品,以及莎羅奔西逃上下瞻對,北逃青海南逃兩廣流亡的堵路事宜,還有需用兵餉、軍資輜重、撫恤陣亡將士家屬、醫治傷兵諸事,都一一安排定。十分簡捷明朗,三天的事一天爽利了當。軍事傍午之際,傅恆當夜在漢陽點起三千中軍,兆惠海蘭察各帶兩千左右翼軍,在黃鶴樓旁渡口下艦升纛。燈燭火把中傅恆與武漢三鎮文武官員一揖而別。艦上十門大炮「轟」地一聲齊鳴響,但覺腳底一動,戰艦各分序列,已經墨龍一般溯江西進。

  船家有諺「不會行船順風翻,會行船能使風八面」。時值七八月交接之際,長江上多是南風,偶爾東風,時而也有北風,兵艦水手都是太湖水師精選出來的行家,勒敏又徵集二百名長年在江上運貨的船老大,分各艦提調指揮,十分得心應手。除了頂頭西風走得艱難些,竟比尋常載貨船還要快出兩成程里。船到沙河與長江交口的涼風鎮,計日已到中秋佳節,原定在此棄舟登岸,在萬縣宿一夜,陸行西去成都的,因兵士中不少暈船的,不宜下舟即行,傅恆便傳令兆惠海蘭察帶兵上岸,千總以上官員住帳篷,兵士們全部露宿。那萬縣縣令名叫萬獻早已接著滾單,卻是十二分巴結,聽說大軍不在城中過夜,竟親自帶兩千民伕,挑著西瓜、蘋果、梨棗核桃,月餅之類,還有每個士兵二斤鹹牛肉,一斤川黃酒趕到涼風鎮勞軍。七千軍士各歸統屬,在一片廣袤的白沙灘上整頓行伍支紮帳篷,疊石砌灶提水燒湯,這都是十七親王允禮在古北口嚴加訓練出來的精銳,雖然人多事雜,海蘭察和兆惠也不熟悉下屬,指揮起來,竟比金川糧庫的兵還要如意得多。

  一切預備停當,兵士們分棚在沙灘席地而坐,賞月吃西瓜。中軍帳王小七裡外張忙,指揮親兵們擺木圖、排拜月香案、布瓜果桌子,又親自替傅恆架起蚊帳,點了蚊香,一頭熱汗出來,恰見傅恆巡營回來,帶著十幾個近衛戈什哈,都是傅府的從軍家丁。小七子說道:「爺,都預備好了──縣裡送來那桌筵席就在外帳設著,要不要知會海軍門和兆軍門過來?」說著便打下千兒去。

  「不要。」傅恆說道:「我這邊只請中軍佐領馬光祖,還有八個游擊管帶過來。海蘭察他們各自設帳,麾下弟兄們也不相熟,乘這行軍小歇,也都要各自聚一聚。」因走進大帳,一眼瞧見掛著的蚊帳,指著說道:「把它撤掉──我還算有張床,這就足了。老馬,諸位兄弟,只有這張矮桌子,連張凳子也沒,當兵就這樣兒,這是我傅恆一點私誼,隨便席地坐下──小七子你怎麼還跪著!起來傳令各營,這是進川頭一站,除值夜的將弁軍士外,可以喝酒。從明天起,到打完仗,自我而始,誰沾一滴酒,八十軍棍臭揍不饒!」小七子借請安稍稍息了力,「扎!」地答應一聲飛也似出去了。傅恆因吩咐,「賴文英、董子輝、程無惡,你三個人帶這裡咱家的衛兵,帳外的酒隨意喝,不許划拳猜枚。誰喝醉了,不醉的人明兒背著他行軍,聽見了?」

  馬光祖是在成都養好傷,專門趕來迎接這位新帥的,中軍幾個將弁雖然不在一地駐紮,他在兵部武選司當過主事,常到古北口出差,大家也都廝熟。算來只有這位主帥,艦上同舟這幾天功夫認識,大家都還帶著幾分拘謹矜持。規規矩矩圍著小木桌就沙地坐了,看傅恆如何行事。見他帳前月地裡還擺著香案供果,都覺心裡納罕。

  「諸位安坐,稍候片刻,我們一起樂了!」傅恆笑著對眾將說道:「我身上帶點文人氣呢!──你們也將就著我一點。」因出帳來,拈香在手,至案前對月三鞠躬,將香插入沙地,又退後一步,仰首望著湛青碧天上一輪圓月,吶吶說道:「傅恆仰告上蒼:值此團圓明皓之夜,萬里戎邊之人,於揚子江畔涼風白沙之地,率七千敢死之士前赴金川。受命朝廷臨不測之地,恆今設誓,願與部下十萬天兵同生死共甘苦,設有念身家性命、功名富貴之心,或貪功沒勞,諱敗巧飾之念,即請上蒼啟示三軍將士,誅傅恆以謝今日之誓──謹告,以聞!」

  此時月朗星稀,白沙如洗,岸風清涼,江濤聲遠。傅恆不疾不徐懇懇而言,聲聲傳入帳中,眾人無不悚然動容。傅恆已笑著轉回帳中,用手讓著眾人,說道:「來呀來呀!萬縣那個萬縣令名兒就叫萬獻,就這麼巧,叫起來要多別致有多別致──他一會兒還要帶幾個舞伎來給我們佐酒。明兒金輝給我們配的三百匹川馬也到了。吃醉了就在馬上打瞌睡兒罷!」說得眾人都是一笑。馬光祖嘆道:「我也見訥中堂在刷經寺禱告過,卻不是這個話頭,都是請老天爺佛祖保佑天兵奮威,橫掃金川無敵手的詞兒。也有奉命討敵,置天下於茬席話說,一句不吉利話也是不說的。聽著好聽,總不及六爺心誠明……」他身邊的一個游擊將軍小心翼翼說道:「是不是別叫那些女人到營裡來了?十七爺在古北口多次訓誡,興軍是至陽之舉,最忌陰人沖犯的。」

  「是麼?跟老天爺說幾句奉迎話,軍裡不見女人,仗就能打贏了?」傅恆大笑舉杯:「這會子能醇酒婦人,戰場上能殺成血葫蘆,才是真男子大丈夫!我剿平黑查山,就和女匪首領有過緣分;訥親慶復道學,打勝了麼?告訴你們一句話,成都整軍之後,全軍放假三天,叫弟兄們樂一樂子,然後去拼命──不知生之歡,焉知死之悲?你們說錯了話,罰酒三大杯!」

  一時便聽兆惠營中歌聲嘹亮,卻是官制凱歌,甚是雄壯齊整:

  舊聞天宇原知向,今讋雄鋒不可攖。

  一一顤幽䫜盡泥首,夜來刁斗靜無聲!

  接著中軍左近兵士也應和唱歌:

  陣合將軍飛羽箭,戰酣勇士掣琱戈。

  降戍奉檄皆鷹犬,兔有山前得脫麼?

  大家都停住靜聽,心裡比較哪個營唱得好,傅恆叫過王小七,說道:「去看看,海蘭察在幹什麼?軍無凱歌兵氣不揚,別人都在唱,他那裡怎麼靜悄悄的?」

  「奴才不敢偷懶。剛才各營又轉了一遭兒。」王小七道:「兆惠軍門是請把總以上軍官兌會兒吃月餅喝酒,海軍門也叫的是把總們,和他的親兵在沙灘上摔跤練拳頭。還說了個八月十五招呼傻女婿的笑話兒,奴才笑得肚子疼呢!」

  「什麼將帶什麼兵。」傅恆笑謂馬光祖等人,「海蘭察精靈機智,自己另有一套──他說什麼笑話,講給我們聽聽。」

  上小七兒答應一聲「是」。說道:「說的大女婿是文秀才,二女婿是武秀才,三女婿是個泥腳杆子二百五。」他這一說,眾人已是笑了。王小七也笑,說道:「大家作詩,要有『圓又圓』,『缺半邊』,『亂糟糟』,『靜悄悄』的話。大女婿說,『十五的月亮圓又圓,初六七八缺半邊;前半夜,亂糟糟,後半夜:靜悄悄。』丈人便說好,丈母就斟酒給女婿。二女婿說『月餅做的圓又圓,我咬了一口:缺半邊;嚼在嘴裡:亂糟糟,咽到肚裡──靜悄悄!』丈母就誇獎:『到底是文武秀才,這詩做的真不含糊!』三女婿見兩連襟兒得彩頭,就說:『我也有詩──丈人丈母圓又圓!』老丈人丈母兩個都說『不通』,女婿又說『──死了一個:缺半邊。一個死了:亂糟糟,一齊死了:靜悄悄!』──後頭還有笑話,怕主子這邊有事,忙著就趕回來了。」

  說話間便聽海蘭察營裡歌聲驟起,卻不是兵部頒下來的凱歌那般文謅謅的,兵士們竟是扯著嗓子直聲吼叫:

  當兵的本來膽子大,

  命裡頭注定了咱啥也不怕!

  這份子皇糧吃定了它,

  吃飽了老子就不想家──嗨!吃飽了老子就不想家!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一聽便知是海蘭察獨出心裁編出的俚歌。卻是唱得格外興頭,中軍帳裡的人都聽住了:

  任他刀砍斧剁長矛子扎,

  死了也就不過變泥巴!

  二十年又是個拼命的娃!

  龜孫子且休把口誇,

  比一比戰場上把敵殺──嗨,誰要是孬種就操他的媽!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眾人聽了又大發一笑。馬光祖滿臉傷疤都漲得殷紅,說道:「這個傢伙在松崗就慣編順口溜兒,如今當了建牙將軍惡習不改!明兒倒要問問從一數到八是甚麼意思!」「那是有意思的。」傅恆安詳地給眾人斟酒,說道:「這歌子雖粗,卻不失正。孝悌忠信禮義廉恥是為『八德』,用心很深呢!」因見萬獻燈影裡帶著十幾個人到了帳外刁斗旌麾下,便吩咐:「請兆惠和海蘭察兩位軍門過來──我們移出帳外,連中軍的校尉們也一道觀舞聽歌!」早有戈什哈答應著去了。

  ※※※

  ……兆惠是個性情嚴重人,講究規矩。他帳的筵宴格調和傅恆迥異,更不像海蘭察那樣嬉戲佻脫,連軍用木圖都用上了,游擊管帶們分兩側端肅而坐,每人半個西瓜,兩個月餅,一斤牛肉都切得細細的,還有一瓶酒,連他自己在內,誰也不多什麼不少什麼。古北口帶兵來的參將叫雷震野,和兆惠也是熟人。但他知道兆惠性子,不肯多話。其餘將校對兆惠生疏,更沒有多的話。兆惠吃,他們也就矜持著咬一口月餅挾一塊牛肉,兆惠舉杯,便也就飲了。氣氛顯得煞是呆板拘謹。

  直到海蘭察營裡歌聲傳過來,人們才活躍一點,幾個將弁裝咳嗽,別轉臉偷笑,有的對臉兒擠眉弄眼,用手打暗號兒,莫名其妙地比劃什麼。兆惠凝神聽了一會兒,嘆道:「這就比出來了。海蘭察和兵士搭伙計,比我兆惠強啊!」

  「兆軍門,不是這一說。」坐在身邊的雷震野笑道:「大家和您相與時日太短,生疏不敢放肆。我還是知道您的──一仗打下來,就都搭成伙計了!」

  兆惠點點頭,說道:「畢竟早一點廝熟了,還是好一點。海蘭察比我巧,我比海蘭察剛。這我心裡明白。我不是怕死鬼,我的兵也行伍嚴整,沒個怕死的──不過今夕何夕?主子在南京與民同樂,我和眾位這麼呆坐月下軍帳中,未免也太枯燥了些兒。」他忽然轉身,目視著後排坐著的軍校,說道:「隨便吃,我就這麼個胎裡帶的秉性,日久了你們慣了就好了。」

  「是!」後排的弁佐戈什哈們一同坐著躬身答道。卻沒有人敢真的放肆。

  兆惠心中早有成算。瞥一眼側後的胡富貴,問道:「胡富貴,你為什麼不吃?」

  胡富貴自調撥到兆惠帳下,早已心知無倖,他是京師健銳營的漢軍旗丁,打通關節到順天府當了牢頭,得罪兆惠,又打通多少關節躲回健銳營,為逃這次軍役,再打關節,家當賣個罄盡,仍舊毫無效用。料定背後必是兆惠做了手腳,要報獄中一箭之仇,因抱定了聽天由命的宗旨。這麼豁出去了,也就坦然。想不到兆惠會點名問自己,當下聽了慘然一笑,說道:「回軍門的話。標下想著今日八月十五,萬家團聚,只我伶仃一人出來為國捐軀。心裡孤寂,吃不下去。」

  「那麼光明磊落麼?只怕難說吧?」兆惠頰上肌肉一顫,森然對眾將佐說道:「我與此人有緣分,冤家路太窄,狹路又相逢!──大約兄弟們也有個耳聞。」因將自己獄中遭遇一長一短款款述了,說到傷情處,止不住淚水縱橫:「我為朝廷命官,職在不次,身陷平陽蒙羞膺恥,每一思量,就痛不欲生……士可殺而不可辱,辱身過於殺身,你胡富貴懂不懂?」

  他在獄中殺人遭辱,是早已傾動京華的事,在座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的,卻誰也沒料到當事人就是這個陰沉著臉,天天默不作聲的胡富貴。聽他說得淒慘,人人心裡嘆息:胡富貴休矣!卻聽胡富貴昂然說道:「標下懂的!標下心裡明白!」

  「那就好!」

  兆惠嘿然冷笑,站起身來,摘掉佩劍丟了沙地下,對胡富貴道:「你站起來!」

  眾目睽睽之下,胡富貴的臉色白得像月光下的窗戶紙一樣。他似乎有點恍惚,迷迷離離站起身來,看著越走越近的兆惠,正想說什麼,左右兩頰「啪啪」兩聲,已著了兆惠兩記清脆的耳光!

  「這是還你的辱!」兆惠毫不理會眾人驚愕的目光,伸臂劈胸將胡富貴老鷹撮雞般提起來,「呀」地大叫一聲舉過頭頂,向上一送,胡富貴竟連喊也沒來及喊一聲,已被扔得飛起人來高,頭在帳棚頂架上重重撞了一下!──未及落地,兜屁股又挨兆惠一個飛腳,他大叫一聲,彈丸似的直飛出去,「撲通」一聲一個倒栽蔥趴倒在帳篷口。胡富貴抖抖身上沙土,爬起身來兀自發怔。

  「這是還你的打!」兆惠說道。

  這幾下出手兔起鶻落,兩巴掌一腳打得極是乾淨俐落,兆惠口說手揮腳踢一眨眼間已經完事。在坐的都是馬上行伍老於此道的好手,見兆惠平日穩穩健健一個人,打起來竟如此快捷,各自面面相覷心下欽佩。兆惠已是恢復了平靜,徐徐拾起劍,向腰間扣著劍鉤兒,說道:「我若殺你,在武漢沒接掌兵權,一刀劈你兩片沒事!我若辱你,罰你跪三天,你敢少一個時辰?量小非君子,我容了你了;無毒不丈夫,不能不這樣開導你幾下──咱倆個的私帳從此扯平,你好生安心跟我打仗。有功賞功,有過罰過。省得你心裡嘀嘀咕咕防我借刀殺人,我還得提防著指揮軍務時,後頭有人給我一刀!」

  「兆軍門……」胡富貴撲翻身便拜倒在地,稽首叩頭,狼嚎一樣泣聲嗚咽著,手使勁抓那沙土,渾身劇烈地抽搐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兆惠揮手道:「起來吧!寫封信給你家裡,就說我揍過你了!」一轉眼見海蘭察站在帳口,笑道:「你瞧你那副模樣,渾身是土,頭髮上盡是草節兒,嘴上的牛油都沒揩乾淨──哪裡一個叫花子跑我營裡來了?」

  海蘭察審量一眼眾人,又看看胡富貴,打著飽呃兒,笑道:「真個的殺豬殺尾巴,各有各的殺法──我在外看得清爽,這幾手絕活幾時練的,那麼一腳踢出去,老胡還能立時站起來!走吧──來了幾個番婆兒唱歌子跳舞,傅大帥叫過去看呢!」一手拉著兆惠往外走,還回頭朝胡富貴扮了個鬼臉兒,雷震野一干人「哄」地一陣大笑。

  ※※※

  從兆惠營到中軍大行營約里許多地,一漫平沙地被月色灑得白裡泛青。兆惠話不多,海蘭察卻是耐煩,說一會子「皇上在南京過十五,準熱鬧得地覆天翻,可惜沒福瞧瞧。」又講一枝花「有人見過,說美得像散花天女,我們那口子和你的雲夫人比著就像燒火棍。可惜不能見見,蹂躪這一枝花,」兆惠聽著只是微笑。海蘭察又問:「上回武漢軍郵,見有雲夫人給你的信,都說了些什麼私情話?說給咱聽聽!」兆惠給他纏得沒法,微笑道:「她沒過門,字也認的不多,請人寫來的,能說什麼私情話?倒是你那位的信,只怕還有點滋味──你聽,這是甚麼鼓樂?」他忽然指著中軍大帳說道。「這麼熟悉!」

  「真的!」海蘭察略一諦聽便即辨出,笑道:「鼓是藏鼓,號角喇叭月亮弦兒,在金川聽過,這地方兒怎麼也會玩?──這是……」他沒說完,兆惠已大步向前疾邁。彷彿有什麼預感,海蘭察略一頓,臉色也變得蒼白,緊跑幾步追上了兆惠。不一時就到了傅恆的大帳前。

  大帳前果真熱鬧異常,除了值崗的戈什哈親兵護衛在四周站得筆直值差,幾乎所有的軍將弁佐都在聽歌看舞,足有百餘人圍了一片空場,刁斗旌麾下一對大米黃燈籠照著,月色如銀的沙場地下六個妙齡女子伴著鼓樂,赤腳白足,短袖寬褲,髻頭挽首疾速踩著鼓點正在跳舞,卻一色都是苗家裝束。兆惠隔人牆看,傅恆盤膝端坐在拜月香案南邊,一邊觀舞,一手端著杯子和身邊的馬光祖指指點點說笑著什麼,所有將佐半圓雁序分坐兩邊,看得眼睛發直。海蘭察因見萬獻正和坐在傅恆身後的王小七說話,不言聲蹭過去,叫出萬獻來問道:「你是萬縣縣令?──我叫海蘭察!」

  「是──海軍門,卑職久──」

  「別他娘那麼多囉嗦!──這些婆娘,還有伴樂的人,是你們本地人?」

  「是這裡苗寨的姑娘,她們人人都能來兩下的──」

  「這些人,我問的這些人你認識不?!」

  萬獻迷惑不解地看著這位將軍,搖頭道:「這歌這舞見得多了,今兒這撥子人卑職不認的──他們在涼風鎮唱曲兒,我就叫來了,中堂和各位軍門在中原沒見過,想給眾位大人換換口味兒──大人,卑職差使沒做好麼?」

  「海蘭察不好生賞月看舞,嘰咕什麼?」一曲舞過,傅恆一邊和眾人鼓掌助興,回身道:「還不坐過來呢!」又對舞班子纏著青布包頭的一個漢子道:「真個唱得絕好,舞得絕妙,可惜她們的歌詞兒聽不懂。」那苗家漢子一鞠躬,向樂班子嘰哩咕嚕幾句,又對傅恆用漢話說道:「她們有新編的歌兒,是唱金川的,為大人助興!」

  海蘭察越看越疑,嬉笑著坐了傅恆身邊,暗地裡給王小七遞眼色。搜尋兆惠時,卻見他擠到了樂班子掌鼓的漢子身邊,彷彿瞧稀罕似的看那面羯鼓。王小七渾身的勁都提了起來,蹭著身子挪到席前,躬身給傅恆等人斟酒,賊溜溜一雙眼不住地瞟著這群苗人。

  「通通……咕隆──咚!」幾聲帶著金屬撞擊般的鼓聲響起,悠揚的蘆笙、月琴和胡琴緩緩奏出,月光下六個絕色艷麗的苗家姑娘,銀飾叮噹皓腕高舒;錯腳兒隨拍起伏舞出。雖然只有六個人,舞步隊形不時變幻,時而如風送蘆花,時而猶靈蛇弄珠,妖嬈姿態不可勝言。傅恆看得眼花繚亂間,一位黑衣女子筒裙銀鈕打場下款步舞出,歌女們眾星拱月般圍著她旋舞翩翩起伏,那女子擺著修長的身子揚聲唱道:

  沙魯里山……啊,萬仞巍峨──

  金川江水啊……滔滔逝波!

  林森森,樹碧碧,連崗接陌,

  鳥鳴鳴,花幽幽,藤纏絲蘿……

  傅恆聽得神往,對身側的海蘭察道:「雖說俚詞不甚雅訓,清冷直透心脾,倒比文言的似乎更加貼切。」海蘭察心存疑竇,直著眼死盯那女子,搜尋她是否帶有兵刃,哪裡顧得上答話,連子兒咽著西瓜,嗚嚕了一句算是回答。倏而鼓停只餘月琴錚錚,蘆笙蕭蕭,歌詞一字一句聽得真切:

  飛瀑流湍,百迴千折;

  清塘河水,晚舟漁火;

  獐猊麝鹿結隊過山坡──

  草壩上的羊群像白雲流移,

  美麗的金川……你是永不凋謝的花朵!

  啊沙魯里……金川江啊……

  最末一句清音長曳直可裂石穿雲,餘音裊裊猶自寒魄動心,歌歇舞收,人們還浸沉在神思悵惆中。

  「好!」傅恆帶頭鼓掌,將軍們也一片喝采鼓噪聲,海蘭察和兆惠一心防她舞中突襲傅恆,至此也心下懈了,傅恆笑著對那女子道:「唱得真令人入神。我從來沒有聽過這樣好的歌,走珠玉盤,如行雲流水!金川真的有那麼美麼?──取二十兩銀子賞她們!」

  那七名女子躬身辭謝,倏然間直起身來,每人手中都多了一把寒芒凜人的藏刀,六個女子護定了,中間黑衣女子身影飄忽如魑似魅,竟是直撲傅恆,口中高叫:「金川比我唱的美!──你為什麼要去蹂躪她?!」

  這一突變起倉猝,禍在肘腋之間,一轉眼間傅恆四周七把短刃同時攻來!傅恆情急之間雙臂猛地一挑,面前小桌子像安著簧機觸發似地倏然彈起,直砸向中間那位女郎。她見傅恆應變如此迅即,略怔一下閃過了,從斜刺裡向傅恆脅下直搠過來。就這麼略緩一緩,王小七大叫一聲:「媽的個屄,有刺客……還不快上!」逕直一個頭捶直拱出去,那女的不得不閃身,順勢回手一削,王小七右額已被削下一片!與此同時海蘭察和兆惠已掣劍在手殺入戰團。中軍馬光祖一干人都是久經戰陣的宿將,大變之下驟然一驚,此刻也都回過神來殺進去。這群藏人總共不過十三四個,盡自個個驍勇異常,拼出死力格鬥拼殺,上有十幾個將軍劍刺刀劈,下有王小七在沙地滾來滾去礙手窒腳,一眨眼間已落了下風。

  傅恆乍脫險境,見兩個校尉仍死死架著自己,猛地一甩臂掙脫了,指著黑衣女子大喝道:「軍校們圍定了不要動手──海蘭察,我一個死的也不要!」話沒說完,一柄雪亮的小藏刀從場邊飛來,饒是他見機躲閃得快,仍像釘子似地扎進了左臂!定睛看時,竟是那個背樂器的小孩子飛來的刀。那孩子手掣一把匕首還要飛刀時,被兆惠腦後一掌,打得悶哼一聲撲倒在地,不到一袋煙工夫,七女六男一個專門刺殺傅恆的「樂隊」已全部擰翻在地,王小七頭上著刀身上被人踩了不知多少腳,他也真皮,竟能骨碌翻身起來,「呸呸」唾著口中砂子過來,見萬獻兀自夢遊人一樣喃喃說著:「怎麼弄的……怎麼弄的?……」劈臉就是一巴掌,罵道:「沒有家祟進不來外鬼!日你佬佬的,還問『怎麼弄的』!」

  「中堂爺!」萬獻被一巴掌打醒過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就磕了不計其數的頭,語不成聲說道:「卑職不知道,卑職真的不知道啊!」

  幾個軍醫早已趕來,忙著替王小七包頭裹藥,拔出那柄小藏刀驗了無毒,小心給傅恆上藥裹帶。傅恆已完全恢復了鎮定,含笑熬著疼待醫生紮好,對萬獻說道:「我信得及你,別這樣──這歌這舞抵得過這疼──貴縣起來。你安心,我絕不給你處分。」萬獻爬起身來,已是汗透重衣,兀自忡怔如對夢寐。傅恆笑著吩咐:「把金川來的客人請上來吧!」

  「扎!」馬光祖滿頭臭汗淋漓,答著就去提人。一個游擊笑道:「莎羅奔這回還來這麼一手──送幾個蠻婆兒給我們受用──」話來說完,傅恆已經變了臉色,斷喝一聲:「混帳!──退下擺隊升帳!」

  在一片威嚴的升帳堂威喝呼中,十三個刺客被押著魚貫而入。七女五男還有一個滿臉稚氣的孩子個個身上衣服被撕得稀爛,蓬頭垢面站著,都是直立不跪。十幾個戈什哈拽繩蹬腿的,卻是按倒了又站起來,都用仇恨已極的目光盯視著泰然自若的傅恆。

  傅恆沉默不語,看著親兵們兩個架一個硬按著跪了,才開口說道:「我敬你們是英雄,就本心而言,不想讓你們勉強下跪。但這裡有個名分在,我乃是欽差大臣,代天子坐鎮行營。人在矮檐下,你們須低頭!──通譯官,興許有的不懂我的言語,譯成藏語給他們聽。」待通譯官譯完,傅恆便命「鬆手」,因見幾個女子手掩著前胸,便皺眉叫王小七「拿幾件衣服給女人披上──這成什麼樣子!」

  鬆了手,幾個藏民對視一眼,沒有硬再起身。

  「至少你還能講漢話的罷?」傅恆對那黑衣女子問道:「叫什麼名字?」

  「色勒奔.卓瑪!」

  「色勒奔?」傅恆冷冷一笑,「只怕說錯了吧──應該是莎羅奔才對的罷!」

  那女子極輕蔑地瞟一眼傅恆,高傲地仰起了頭,說道:「莎羅奔是我父親的弟弟。我是色勒奔故扎前妻的女兒──我叫色勒奔,不叫莎羅奔!」

  「是麼?」卓瑪這一說,不但軍帳中將佐們詫異,連深知底蘊的傅恆也吃了一驚,他目視著燭火,眼睛瞳仁灼灼生光,心裡急速轉著念頭,舒了一口氣,俯仰了一下身子,說道:「你說的不對了。色勒奔──你的父親,是莎羅奔殺死的,他還搶走了你的繼母朵雲──你看。我不是對你們一無所知吧?莎羅奔背叛朝廷,抗拒天兵,你要報殺父之仇奪母之恨,你該幫我的,怎麼反來刺我?嗯?!」卓瑪直盯盯看著傅恆,說道:「你們漢人都是蠢豬!──當惡狼圍起羊欄的時候,所有的羊都會抵抗惡狼。這個道理你懂嗎?」

  傅恆格格一笑,說道:「可惜我也不是漢人,當不得這個『蠢豬』──如果說我是蠢豬,莎羅奔派你來刺我,你不是被蠢豬生擒活捉了麼?」

  「那是你們人多勢眾──」

  「還是的嘛!」傅恆撫了一下受傷的左臂站起身來,在木圖邊悠著步子,平靜地說道:「可見你也知道我們得天時之正。逆天行事禍不旋踵,所以──」卓瑪一臉譏諷的笑容,打斷傅恆的話:「所以前頭有個慶復,接著又來個訥親!前後丟了十幾萬條屍體在金川,泡在泥潭裡,冬天都是臭氣薰天!」轉臉嘰咕向藏民們譯了,藏民們聽得哈哈大笑,軍將們也想笑,低了低頭,沒敢。

  傅恆臉色陰沉,雙手輕據木圖,瘖啞的聲音帶著沉重的威壓,說道:「方才是你七人對我一人!身已就擒,還敢饒舌?你們的屍體也會泡在這揚子江裡餵鱷魚的!」

  他的目光凶狠異常,卓瑪似乎怔了一下,隨即坦然,無畏地望著滿帳清兵將官,不屑地哼了一聲。

  「來人!」

  「在!」

  「把他們統統拖出去!」

  「扎!」

  「給他們鬆綁,送盤纏──放他們回金川,光明正大地和我戰場上見!」

  ……滿座軍將頓時愕然,馬光祖兆惠海蘭察也是心頭一震,都把目光盯向傅恆。卓瑪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惶惑地看著這位清軍主帥,似乎在揣度他的用心。傅恆順手在木圖邊提起一包月餅,走到那孩子身旁,對通譯官道:「給我翻譯──方才那一刀是你扎傷我的……你是色勒奔的娃子對吧?準頭很好,氣力還不足啊!……這是月餅,很好吃的,帶回去給你的阿媽吃──這月餅不是招討大將軍傅恆給你的,是滿人大叔傅恆給的,這樣你就能接了。哎……好,這就對了……」他的話沒有譯完,那娃子已經淚水奪眶而出。

  「我敬重英雄。」傅恆站直了身子,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豫讓漆身吞炭三刺仇敵而不成,仍是千古風義嘛──放他們走路!」

  幾個藏人都覺得撲朔迷離,恍惚如對夢寐,幾乎像夢遊人似的倘恍著退了出去。萬獻一直站在旁邊看,也是眼花繚亂神移智迷,問道:「中堂大人,要不要縣裡把他們拿了?」

  「我放人,你縣裡敢拿?」傅恆一笑,「坐了一處賞月!為什麼要放──你們聽我說。」

  所有的人都豎起了耳朵。

  「敬重英雄是一條,但英雄該殺也要殺。」傅恆說道。燈光下,他的神態顯得格外安詳從容,款款而言:「他們是金川內訌逃出來的流民,護族護鄉自己商量了來刺我的。這個卓瑪和莎羅奔有殺父之仇,決不會奉命來刺我。這又是一條。前番兩次征剿,莎羅奔一直留著和朝廷講和的餘地,並不趕盡殺絕。他不想舉族滅亡,也不會對我做絕了,所以肯定不是莎羅奔派來的刺客,這是第三條。有這三條,殺了他們與軍與政沒有半點益處,所以不能殺──大家吃瓜──可惜一場廝打,牛肉摻沙不好吃了──海蘭察,你發什麼怔?」

  海蘭察還在品味傅恆的「三條」,說道:「我是想,那也不能放人吶!太便宜他們了!」

  「我也便宜。」傅恆咬了一口瓜,仔細吐著子兒笑道:「我們就是全勝,也不能駐紮在金川,也不能把金川人殺盡吧?留一點蒂兒,讓他們仍舊窩裡打炮,省我們多少心!」